从灵隐后山归来,踏入小院时,心境已与清晨出门时截然不同。院中的景致依旧,凤仙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蔫蔫地耷拉着,石阶上的苔藓也失了雨时的油润,显出一种被晒干的、沉稳的苍绿。贾姨正坐在廊下的阴凉处,就着一个大木盆浆洗夏日轻薄的衣衫,皂荚的清新气味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
“回来了?山里可凉快些?”她抬头,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问我。
“嗯,凉快许多。”我应着,走到井边,打了些冰凉的井水净手洗脸。那清凉之感从皮肤渗入,仿佛也将山中那份清寂安然一并带了回来。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透过竹帘,在堂屋的地面上投下细长的、明暗相间的光影。我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却没有立刻去碰书卷或琵琶。慧觉师父的话犹在耳边,“镜体本身,何曾动摇?”我试着去感受那份如如不动的“镜心”,任由外界的声响——贾姨晾晒衣物时竹竿碰撞的轻响、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叫卖、树上不知疲倦的初蝉鸣叫——如同影像般在心镜中流过,却不刻意去捕捉,也不生起厌烦。
那份因名声而起的、细微的紧绷感,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松动了。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了叩门声。贾姨前去应门,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张制作颇为精良的帖子,脸上带着些许为难的神色。
“是城东李员外府上递来的,”她将帖子递给我,“说是三日后府中举办荷花宴,广邀城中名士才俊,特意下了帖子,请务必光临。”
我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看,言辞恳切,礼数周全。若在以往,我或许会下意识地权衡,去或不去,会带来何种影响,又该如何应对。但此刻,心中却一片平静。我看到了这份邀请,也看到了自已并无特别想去的意愿,更看到了贾姨眼中那未说出口的、对于应付盛大场面的隐隐担忧。
我将帖子轻轻合上,放在案几一角,对贾姨温言道:“回复来使,便说小小多谢李员外盛情,只是近日偶感暑热,精神不济,恐失了礼数,不便前往,还望员外海涵。”
贾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拒绝得如此干脆,随即松了口气,又有些迟疑:“这样……会不会得罪了人?”
我笑了笑,拿起团扇轻轻摇着:“无妨的,贾姨。真诚告病,并非托大。况且,若因一次未赴宴便心生芥蒂,那样的交往,失了也不足惜。”
贾姨看着我坦然的神情,终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回复了。
我复又坐下,心境并未因这插曲而起波澜。拒绝,并非出于孤高,而是清楚地知晓自已此刻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需要的是这份雨后初晴的安宁,是与贾姨在这小院中共度的、真实的夏日时光,是继续沉淀和消化山中所得。荷花宴上的喧闹与风光,是别人的因缘,并非我此刻心镜所愿映照的景象。
此事仿佛一个开端。接下来的几日,类似的邀约又来了两三份,有诗会,有游湖,我都依着内心的真实感受,或婉拒,或选择性地参与一两次小范围的、志趣相投的友人小聚。每一次做出选择时,我都尝试着去观照那个“镜心”,不让外界的期待或潜在的评判左右决定。
我发觉,当我不再将“苏小小”这个身份与外界的声音紧紧捆绑,反而更能清晰地触摸到自已真实的情感和意愿。那面“镜子”擦拭得越干净,映照出的内心世界便越发清晰、有力。
再去郑家书铺还书时,郑先生打量了我片刻,捋须笑道:“小小娘子近日,气度愈发沉静了。可是山中得了高人指点?”
我微微一笑,并未细说山中偶遇,只道:“只是觉得,外间的热闹固然好,但终究不及家中书卷与这西湖风日来得亲切自在。”
郑先生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滞于物,不困于境。小小娘子年纪虽轻,此心已是不俗。”
归家时,夕阳正好,将西泠桥与远处的保俶塔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湖面上金鳞万点,游船缓缓归航。我走在熟悉的堤岸上,看着眼前这每日可见、却每日不同的景致,心中充满了平静的喜悦。
回到小院,贾姨已做好了晚饭,简单的绿豆粥,一碟清爽的拍黄瓜,还有她特意用井水镇过的、酸甜开胃的梅子浆。我们坐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就着最后一抹天光用餐。
“这样清清静静的,挺好。”贾姨忽然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近日选择的肯定。
“嗯,挺好。”我点头附和。
夜幕降临,繁星渐次亮起。我坐在廊下,听着晚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心中那面“镜子”清晰地映照着这小院的静谧,映照着满天星子,也映照着内心那份不再被外物轻易搅动的、深沉的安宁。
返照入闾,心灯自明。外面的世界依旧广阔,但我的根,已更深地扎进了这片属于自已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