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校长办公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洒在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将桌面上的每一道木纹都映照得清晰可见。然而，这明亮的光线却丝毫驱不散室内那几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校长赵启明——一位年过半百，发际线早已退守至头顶高地、平日里以儒雅沉稳和学术涵养着称的学者型领导——此刻正用一种近乎绝望和崩溃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桌面上那份薄薄几页纸、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件。
《关于联合组织“跨学院学术观察团”参观学习文化节“沉浸式全息体验”及“社会心理学实验”项目的申请函》。
白纸黑字，措辞严谨，格式规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在他的眼皮上和脆弱的神经上。尤其是落款处那几个鲜红的、代表着东区几个实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学院学生会公章，更是刺眼得让他想立刻戴上墨镜，或者干脆闭上眼睛逃避现实。
“浓厚的学术热情…宝贵的学习机会…促进校区学术融合…充分展示学校开放、自信的学术态度与育人理念…”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自己越发光滑明亮、反射着阳光的额头，喃喃地、近乎梦呓般重复着申请函里那些冠冕堂皇的关键词句，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发紧，仿佛能清晰地感觉到本就不富裕的头发正在加速集体阵亡、离他而去。
就在两天前，当那个该死的能力抑制系统毫无征兆地意外宕机，特殊班那群孩子的危险能力开始不受控制地零星显现时，正是他，在紧急会议上，最终拍板，同意了江浩那个当时听起来像是急中生智、现在回想起来简直蠢透了的“沉浸式全息体验+大型社会心理学实验”的掩饰方案。当时他还觉得这是无奈之下的最佳选择，是危机公关的急智，至少能暂时稳住局面，混淆视听，避免引发更大范围的恐慌和质疑。
现在？现在他只想发明一台时光机，立刻穿越回去，抓住那个点头同意的自己的脖领子，狠狠地给他来上几个大嘴巴子，打醒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这哪是什么急智？这分明是自己在脚下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然后义无反顾地带头跳了进去，还生怕不够深，顺手抄起铁锹玩命地把土往回填！
同意？拿什么同意？！拿头同意吗？！
难道到时候，指着那帮被折磨得演技拙劣、身心俱疲、随时可能崩溃的特殊班学生，对东区那些明显来者不善的学术尖子们说：“看！这就是我们先进的全息投影设备！看这奔跑！看这闪烁！多么逼真！多么具有数字美感！”？
难道到时候，打开技术部那间堆满了嗡嗡作响的陈旧服务器、弥漫着泡面味和程序员焦虑汗味的临时控制室，自豪地宣布：“瞧！这就是我们强大的中央控制系统核心！看这代码！看这界面！多么高端！多么具有科技含量！”？
难道让江浩带着他那几个同样焦头烂额的学生会骨干，对着这群逻辑清晰、准备充分、明显是来“踢馆”的东区精英，继续磕磕巴巴地编造那套早已漏洞百出、连自己人都快圆不回来的拙劣谎话？
这简直是自取其辱！是公开处刑！一旦在那种正式场合下穿帮，引发的质疑狂潮和舆论海啸将远超现在论坛上的小打小闹！那将是彻底的、毁灭性的社会性死亡！
拒绝？又用什么理由拒绝？！用什么站得住脚、能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学生们提出的理由光明正大，措辞礼貌周到，充满了对知识的纯粹渴望和对学校“惊人科研成就”的真诚（？）向往。官方前两天才刚刚对外（虽然是对校内）宣称这是学校重点投入的“尖端前沿项目”，转头就对相关专业的、怀揣学术热忱的优秀学生代表团闭门谢客？这岂不是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我们心里有鬼，我们在撒谎，我们有大秘密不能给你们看！
到时候，恐怕就不仅仅是东区学生在论坛上猜测讨论了，学生家长、嗅觉灵敏的媒体记者、甚至教育主管部门的目光都可能被吸引过来。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足以让整个西区乃至学校的声誉毁于一旦！
“骑虎难下…作茧自缚…”赵校长痛苦地闭上双眼，这四个字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如此真切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着名的童话里，光着身子游行还自以为穿着华美新衣的皇帝，而现在，一群拿着高倍放大镜、光谱分析仪和逻辑推理手册的、最聪明的孩子，已经彬彬有礼地围了上来，准备进行一场“学术交流”。
不能再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份令人绝望的申请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勇气，用力按下了内部通讯键，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通知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十分钟后，小会议室，紧急会议！立刻！”
狭小的紧急会议室内，烟雾缭绕——尽管墙上明确贴着禁烟标识，但显然某几位主任的压力值已经爆表，不得不依靠尼古丁来勉强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神经。与会者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如同刚刚集体参加了一场噩耗追悼会。
学生处主任一遍遍地看着手里那份申请函的复印件，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当初我就说…这个借口听起来就太冒险、太儿戏了…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拿着我们官方的话，来将我们的军了！这让我们怎么接？”
技术部主管王老师，顶着一对硕大无比、堪比熊猫的黑眼圈，声音嘶哑得几乎失声：“我们这边已经快撑到极限了！音效那边bug层出不穷，根本控制不住！‘投影’的移动路径规划和行为反应模式全靠人工手动操作，毫无智能感可言，全是漏洞！现在论坛上那些技术分析帖，都快把我们的‘底裤’分析得清清楚楚了！还参观？他们一来，看到我们手忙脚乱地用破手机接广播、用黑布条子制造穿透效果、用跳高模拟悬浮，不得当场笑死？！这脸往哪搁？！”
后勤主任哭丧着脸嘟囔着：“还要看设备…看先进的设备…我们上哪去临时变出哪怕一台像样的全息投影设备来？现在就去采购也根本来不及啊！那玩意儿死贵！而且就算买来了，我们谁会用？一堆按钮看不懂，岂不是更露馅？！”
负责特殊班日常管理的李老师更是忧心忡忡，脸色苍白：“最麻烦、最危险的是那些孩子！林小满同学已经被那部破手机和诡异的AI逼得快要精神失常了，林月微同学昨天下午差点因为过度紧张引发大规模能力失控，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其他参与‘表演’的孩子也都身心俱疲，情绪极其不稳定，处在崩溃的边缘。再让他们去应付一场正式的、面对面的、注定充满质疑和尖锐问题的‘学术交流会’？我担心他们会当场彻底崩溃！到时候万一…万一哪个孩子情绪失控，能力当场爆发出来…那场面…”
这话让会议室里所有人背后都瞬间冒起一股寒气，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景象。那场景，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不寒而栗，那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全线崩溃，一切掩盖都将失去意义。
“那…难道就直接拒绝？”一位分管行政的副主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就说…涉及核心技术机密，不便对外展示？或者项目正处于最关键的攻坚阶段，任何外界干扰都可能影响实验结果？”
“理由呢？详细的技术保密条款实施细则在哪里？为什么对校内相关专业的、怀着学术目的的学生也如此严格保密？关键攻坚阶段为什么还在喧闹的文化节上公开进行演示？每一个问题他们都可能提出，而我们没有一个答案能经得起逻辑推敲！”赵校长猛地睁开眼，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锐利，“拒绝，而且是用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拒绝，就等于直接承认我们在撒谎，在掩盖某种他们无法理解、我们也无法解释的东西！这只会更快地引爆一切！”
会议陷入了彻底的僵局，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所有人。同意，是走上一条肉眼可见的、通往公开处刑的死路。拒绝，则是按下加速键，直奔更惨烈、更彻底的毁灭。进退维谷，左右都是死，而且似乎拒绝会死得更快更惨。
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空调低沉运行的嗡鸣声和某位主任因为紧张而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手指声。
“也许…”一直沉默不语的教导主任沉吟了良久，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的思路，“我们不一定非要完全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或许可以…想办法降低他们的预期，模糊焦点，转移注意力？”
所有人都抬起头，将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投向他。
“他们的申请很正式，要求很具体、很硬核。但我们不一定完全按照他们的剧本来演。”教导主任慢慢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在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我们可以原则上同意‘交流’，但具体交流的形式、内容、范围，由我们来主导和定义。不安排具体的、实地的设备参观——就用‘核心设备正处于紧张调试升级阶段’、‘涉及未公开的技术专利和商业机密’为由推脱掉。也不安排控制中心参观——就说‘中央控制系统后台极其复杂，专业性强，非项目核心成员无法在短时间内理解其运行逻辑’。”
“那我们安排什么？总不能光点头同意然后什么都不做吧？”技术部主管王老师皱着眉问，语气中充满怀疑。
“安排一个…‘项目团队见面会’或者叫‘学术交流会’。”教导主任越说，思路似乎越清晰，尽管这思路听起来依旧无比脆弱，“地点就放在一个普通的、干净的会议室或者活动室，远离任何可能穿帮的实际操作区域。让江浩带着他学生会的几个骨干，作为项目的‘学生负责人’、‘技术协调员’或者‘用户界面设计师’出面主持。再…再精心挑选一两个情绪相对最稳定、口风最严、演技…呃…相对最不容易穿帮的特殊班学生，作为…呃…‘一线用户体验测试员’或者‘沉浸式体验反馈员’出席？”
“这能行吗？那些孩子现在的状态…”李老师立刻表示担忧，眉头紧锁。
“提前做好紧急培训！强化统一口径！反复演练！”教导主任强调，仿佛在给自己打气，“见面会的核心策略就是：只谈宏观感受，只谈项目意义，只谈未来展望！坚决不谈任何具体的技术细节和实现原理！重点是营造一个‘我们很开放，乐于交流，但有些核心东西确实涉及机密，不方便透露’的高大上氛围。见面会时间严格控制，宜短不宜长！回答问题以概括性、宣传性、模糊性的官方辞令为主，遇到任何尖锐的、涉及具体技术或异常细节的问题，就打太极，或者由我们这边陪同的老师以‘保护知识产权’、‘遵守科研伦理’、‘避免干扰在研项目’为由，强势介入打断转移话题！”
“这…”赵校长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这个方案听起来依旧充满了风险，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而且手里的平衡杆还是朽木做的。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一条不是立刻摔得粉身碎骨的路了。至少，能把“根本不存在先进设备”这个最致命、最无法掩饰的破绽暂时遮掩过去。
“只能如此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最终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感觉自己的秃头范围似乎随着这个决定又不可逆地扩大了一毫米，“回复东区学生会，原则上我们欢迎并高度重视同学们的学术兴趣，但由于项目目前尚处于高度敏感的测试验证阶段，且涉及部分未公开的核心技术与专利，无法安排具体的设备参观与后台探访。但为了积极促进校区间的学术交流，我们可以特别安排一个小范围的、高规格的‘项目团队见面交流会’。”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立刻通知江浩，让他放下手头所有事情，跑步来我办公室！还有，李老师，立刻去特殊班，亲自挑选一下…‘见面会’可能的出席人选，给他们做最高级别的紧急培训！记住，给他们灌输的核心原则是：少说话！多微笑！被问急了就装傻！或者统一说‘这都是教授和专家老师们设计的，我们只是参与体验，具体技术细节不太清楚’！把责任往虚拟的‘专家团队’身上推！”
命令被迅速且沉重地传达下去，然而会议室里的众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压力更重了。这更像是一场缓刑，而且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手里的牌烂得可怜，演员状态奇差，剧本漏洞百出，观众却无比精明。
所有人心里都弥漫着同一个悔不当初的念头：早知道今天会如此麻烦、如此被动、如此骑虎难下，当初还不如直接宣布文化节东区部分因“不可抗力”或“设备检修”原因取消呢！虽然也会引发猜测，但总比现在这样被架在火上烤、随时可能爆炸要强一万倍！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祈祷着奇迹发生地，把这出漏洞百出的荒诞剧，继续演下去。
赵校长拿起笔，感觉手中的万宝龙钢笔重如千斤，在那份该死的申请函上，颤抖着签下了“拟同意安排小范围见面交流会”的意见。笔尖划过高级纸张的沙沙声，在他听来，不像是在批复文件，而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彻底逝去的学术声誉和所剩无几的头发，奏响的一曲悲凉而绝望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