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地的第三日，丹房的窗棂上结满了冰花，像谁用银线绣了幅繁复的花纹。玄元盘腿坐在蒲团上，眉头紧锁，额角沁着层薄汗——谷道处的灼痛感比昨日更烈，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冲撞都带着股钻劲，非要在那层薄薄的气脉壁垒上凿出个窟窿不可。
“又闹得凶了？”尹喜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个陶瓮，瓮口冒着白汽，混着草药的清香。他见玄元额角的汗珠子滚到下巴，便放下陶瓮，取了块干净的布巾递过去，“刚煎好的艾叶汤，趁热熏熏或许能好些。”
玄元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把脸，声音带着点发紧的沙哑：“比昨日急，像认准了这处是软肋。”他说着，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谷道处又是一阵尖锐的疼，像被金珠狠狠撞在气脉壁垒最薄的地方，疼得他指尖都攥白了。
尹喜蹲下身，将陶瓮的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药香顿时漫开来——里面是艾草、苍术和防风，都是驱寒固气的药材，被沸水烫得发涨，绿的绿，黄的黄，在水里翻滚着，把汤汁染成了浑浊的碧色。“坐过来些。”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矮凳，“熏一熏，气脉能松快些。”
玄元挪过去，刚在矮凳上坐稳，尹喜就舀了一勺温热的药汤，小心地淋在他后腰处的衣料上。药汤透过粗布渗进去，带着点烫的暖意，顺着皮肉往下淌，所过之处，那股灼痛感果然减轻了些，像被凉水浇过的炭火，虽还燃着，却没那么烈了。
“谷道最是难守。”尹喜一边往瓮里添着热水，一边慢声说，“人食五谷，此处本就多浊气，阳气本就不喜往这走，偏你这金珠性子野，认准了没别的路，自然要往死里撞。”他用木勺搅了搅瓮里的药草，“昨日那下泄，就是气脉被撞得乱了套，浊气顺着谷道往外涌，不泄才怪。”
玄元想起昨日的狼狈——金珠在谷道处连撞了十几下，气脉壁垒被撞得摇摇欲坠，他只觉肠腹一阵绞痛，刚跑到净房就泄了个天昏地暗，最后竟脱力倒在地上，还是尹喜听见动静把他拖回来的。那股子虚弱感，比守阳关三日加起来还磨人。
“试试‘提’字诀。”尹喜舀了勺药汤，蘸在指尖，往玄元脐周抹了点松节油，凉得玄元打了个颤，“想着气往上升，别跟着它往下坠。你越慌，气脉越松，它越得寸进尺。”
玄元深吸口气，凝神沉入气脉。丹田的金珠果然又在谷道入口处徘徊，像头蓄势待发的小兽，浑身的光都透着股狠劲。他试着将神念凝成道无形的线，一头拴住金珠，一头往丹田拽——这是尹喜教的“导气归海”，像牵着犟牛往回走，得耐着性子慢慢拽。
金珠起初不肯服软，被神念线拽着时，反而猛地往前冲，狠狠撞在谷道气脉壁垒上。“嗡”的一声闷响，玄元只觉后腰一阵发麻，像有电流窜过，疼得他差点弯下腰。
“别松劲！”尹喜在一旁沉声道，手里的木勺重重磕了下陶瓮，“它在试探你的底！”
玄元咬紧牙关，神念线收得更紧。他想象着气脉里有股暖流通向丹田，像条向上游的鱼，带着金珠一点点往回挪。金珠挣扎得厉害，在谷道里横冲直撞，撞得气脉壁垒“咯吱”作响，好几次都差点被它撞出裂痕。玄元额上的汗越冒越多，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这么一拽一挣，僵持了近一个时辰。玄元的神念渐渐有些涣散，气脉里的暖流也弱了下去，就在他快撑不住时，金珠的冲撞忽然慢了——它似乎被神念线拽得没了力气，光泽都暗了些，像头闹够了的小牛，虽还在拧着身子，却没了先前的狠劲。
“再加把劲，引它绕丹田转。”尹喜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转三圈，气脉就顺了。”
玄元猛地提气，神念线拽着金珠往丹田游去。金珠起初还想挣扎，可一靠近丹田，似乎被那里的暖意裹住，挣扎的力道竟慢慢松了。它被神念线牵着，不情不愿地绕着丹田转了第一圈——谷道处的灼痛感顿时轻了大半，像搬开了压在胸口的石头。
转第二圈时，金珠的光泽柔和了些，不再是刺目的亮，倒像蒙了层雾的月亮。玄元能“看”见它身上的棱角被磨平了些，冲撞气脉时留下的痕迹也淡了。
第三圈刚转了一半，金珠忽然猛地加速，顺着谷道边缘就往外溜，快得像条泥鳅，神念线差点被它挣断！
“别松！”尹喜一拍案，陶瓮都被震得晃了晃，药汤溅出不少，“它在骗你！故意示弱！”
玄元心头一凛，瞬间回神。神念线骤然收紧，像张突然合拢的网，将谷道入口裹得严严实实。这张网是用气脉最坚韧的部分织成的，带着丹田的暖意，金珠撞上去时，没听到预想中的脆响，反倒发出“噼啪”的闷响——像烧红的铁珠子掉进了冷水里。
金珠在网里挣扎了几下，光泽越来越暗，最后竟慢慢散成了热气，顺着气脉往回淌，像条认错的小蛇，乖乖游回丹田，重新凝成金珠。只是这次的金珠比先前小了圈，光泽也暗了些，像泄了气的皮球，蔫蔫地悬在丹田中央，再没了往日的嚣张。
玄元长长舒了口气，浑身脱力般靠在墙上，后腰的灼痛感彻底消了，只留下点淡淡的麻，像被温水泡过。他望着丹田那枚安分下来的金珠，忽然觉得它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闹够了，终于肯乖乖回到母亲身边，哪怕还憋着点不服气，却再没了冲撞的力气。
尹喜捡起被震掉的药包，拍了拍上面的灰，脸上露出点笑意：“这是服了软。知道冲不出去，自然就老实了。”他往陶瓮里添了把新的艾草，“你这气脉壁垒经了这几日的撞，反倒比先前结实了，也算因祸得福。”
玄元点点头，抬手按了按后腰——那里的皮肤被药汤熏得发烫，却舒服得很。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冰花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案上的《道德经》还摊开着，是尹喜前日留下的。玄元伸手翻了两页，在“致虚极，守静笃”那行字旁边，看到尹喜用朱笔写的小字：“守得住，方得始终。”墨迹还带着点润，像是刚写不久。
他合上书，指尖抚过封面粗糙的纹路。原来守关不止是熬，更是磨——磨掉金珠的野，也磨出自己的韧。就像这大雪封地，看着是绝境，可雪下的土地里，早藏着春的生机，只待守过这阵寒，自有暖意破土而出。
尹喜收拾陶瓮时，忽然说：“明日煮点栗子粥吧，你这几日耗神太狠，得补补。”玄元“嗯”了一声，看着他将药渣倒进竹篮，背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安稳。
丹房里的药香渐渐淡了，只剩下炭火的暖意。玄元靠在墙上，望着丹田那枚安静的金珠，忽然觉得，这道谷道关隘，或许没那么难守。至少，他已经摸透了这金珠的性子——烈是烈了点，却终究拗不过耐心的磨。
就像檐角的冰棱，看着坚硬，等太阳出来，总会化成水，顺着瓦檐往下淌，滴进泥土里，悄悄滋养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