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直升机旋翼卷起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掌，拍打着第7综合医院顶楼的停机坪。晨曦微露，天际线泛着鱼肚白，但都市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唯有这巨大的轰鸣声，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舱门打开的瞬间，清晨冷冽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与气息涌入，与机舱内挥之不去的消毒药水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气味交响——这仿佛象征着顾锦城刚刚脱离那个枪林弹雨、生死一线的真实战场，又即刻被投入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甚至更为精密的医疗战场。
严阵以待的医疗团队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瞬间启动。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十、两鬓微霜的男医生，正是神经外科的主任医师周泊辰。他神情肃穆，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快速与紧随担架下来的陈斌医生交换着关键信息。他的眼神扫过顾锦城身上复杂的维生设备、头部厚重的敷料以及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着、却并不乐观的数字时，眉宇间的沟壑愈发深邃。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他大手一挥，训练有素的团队成员立刻接手，将担架床平稳过渡到移动病床上，各种维系生命的管线在无声而高效的默契中被迅速、稳妥地转移和固定。
“宋医生，请跟我们来。”周泊辰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目光落在宋墨涵苍白却写满坚毅的脸上，短暂停留，那其中不仅有基于霍霆深提前传输资料和陈斌同步汇报产生的专业审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同行在极端条件下创造奇迹的认可。他深知，在那样简陋的环境下完成如此复杂的颅脑清创手术，需要何等的技术、勇气和定力。
宋墨涵的指尖，还残留着紧握顾锦城手掌一路的那份微凉与粗糙的触感。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她强迫自己从那种将全部情感与希望都系于一人身上的极致专注中抽离，重新披上属于医生的、冷静理性的铠甲。她快步跟上移动病床的队伍，与周主任并肩而行，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地补充着手术中的关键发现——弹片的位置、深度，清创的范围，止血材料的应用，术中和直升机转运途中出现的生命体征波动细节，用药的种类与剂量……
她的叙述没有任何冗余的情感词汇，全是精准的医学术语和客观数据。这番表现，让周围几名原本可能因她与患者的特殊关系而对其专业判断有所保留的资深医护，眼中都闪过惊异与敬佩。在如此巨大的情感冲击下，还能保持如此缜密的医学思维和近乎完美的记忆回溯，这份专业素养，远超她的年龄和资历。
厚重的自动门上方，“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NIcU）”的红灯亮起，将顾锦城的身影彻底吞没。门在宋墨涵面前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仿佛一道天堑，将她隔绝在外。她只能透过门上那方小小的观察窗，看到里面人影绰绰，各种先进的监测仪器屏幕闪烁着幽幽的光芒，连接到他身体的每一根导线都像是牵动着她的心跳。
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将她紧紧包裹。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可以手持手术刀与死神搏斗的主刀者，她只是一个被迫将最爱之人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他人的“家属”，一个只能在门外焦灼徘徊的等待者。冰凉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寒意，她靠在上面，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宋医生。”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陈斌医生，他不知道何时也跟了过来，递上一杯温水，“你已经做到了极限，甚至是超越了极限。你为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机会。现在，这里是全国最好的神经外科中心之一，周主任的团队经验丰富，我们要相信他们。”
宋墨涵接过水杯，低声道谢。温热的液体划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却难以温暖那颗如同浸在冰水中的心。她明白陈医生的话是理智的，但情感的天平却剧烈摇晃，无法安宁。
脚步声由远及近，霍霆深、秦朗以及“鹰眼”等几名核心队员风尘仆仆地赶到。他们显然是以最快速度完成了营地的后续清理、证据封存以及陆路护送任务，霍霆深的作战服肩头甚至还沾着未拍净的尘土，但他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步伐沉稳，带来一种属于战场指挥官的安定力量。
“情况如何？”霍霆深开口，问题虽是抛向陈斌，但那深邃的目光却始终关切地锁在宋墨涵身上。
“刚推进NIcU，周主任正在组织全面检查和紧急会诊。”陈斌简明扼要地回答。
霍霆深点了点头，转向宋墨涵，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已经与院方最高管理层完成对接，顾锦城的救治被列为最高优先级，全院资源无条件配合。另外，‘钥匙’相关情报及此次袭击事件的保密与调查等级已提升至最高，所有知情及接触人员正在接受二次背景核查，确保绝对安全，杜绝任何潜在风险。”他的话语不仅传递了信息，更是一种沉重的承诺，宣告着顾锦城和他以生命守护的秘密，都将被置于最坚固的保护伞下。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砂纸上摩擦。NIcU的门偶尔开启，有护士匆匆进出，表情严肃，带走的只有等待者的期盼，却从未带回确切的消息。宋墨涵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双手紧紧捧着那只早已失去温度的水杯，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扇隔绝生死的门。秦朗和“鹰眼”等人默契地分散在走廊两侧，如同沉默的哨兵，用他们坚实的存在，构筑起一道无声的支持防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NIcU的门再次打开，周泊辰主任走了出来，脸上带着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保持着医者的清明与冷静。所有等待的人立刻围了上去，形成一个紧张的半圆。
“周主任，他怎么样？”宋墨涵第一个出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周泊辰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宋墨涵写满急切与恐惧的脸上，他沉声道：“情况比我们初步判断的还要复杂和严峻。宋医生，你前期的手术清创和血肿清除非常及时、有效，这为后续治疗赢得了至关重要的‘黄金时间窗’，你功不可没，这是客观事实。”
他先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是，弹头造成的脑组织原发性挫裂伤范围很广，继发性脑水肿正在进展，目前颅内压力数值反复，极不稳定。经过我们团队的初步评估，认为如果仅仅依靠脱水、营养神经药物和常规生命支持，风险极高，预后难以乐观。”
“下一步的方案是？”霍霆深冷静地追问，他的问题直接切中核心。
“我们建议，立即启动亚低温治疗。”周泊辰解释道，语气不容置疑，“通过物理控温技术，将患者的中心体温降低并维持在32至34摄氏度之间。这样可以显着降低脑组织代谢率和耗氧量，有效减轻脑水肿和炎症风暴，为受损但尚未完全坏死的神经细胞创造修复窗口。这是目前国际公认的、针对此类重型颅脑损伤最前沿且有效的脑保护措施之一。”
亚低温治疗！宋墨涵心中剧震。她当然深知这个技术的原理和效果，但也更清楚其背后巨大的风险和极高的管理要求。这无异于一场走钢丝般的精细操作，需要整个医疗团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测、调控体温、镇静深度、呼吸、循环、内环境稳定……任何微小的波动都可能引发心律失常、凝血障碍、感染等致命并发症。这确实是一场不能有丝毫松懈的医疗攻坚硬仗。
“我们同意。”宋墨涵几乎是在周泊辰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做出了回应，她抬起眼，目光中充满了对专业判断的信任与背水一战的决绝，“周主任，您是国内这方面的权威，我们完全信任您和您的团队，无条件配合一切治疗安排。”
霍霆深也立刻表态，声音斩钉截铁：“军方会提供一切必要支持，无论是医疗资源还是安保需求，请随时告知。”
周泊辰对他们的果断和信任表示满意，微微颔首：“好，那我们立刻开始准备。治疗期间，患者会处于深度镇静和肌肉松弛状态，无法感知外界，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互动。探视将受到最严格的控制，希望你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这段最关键的治疗期，宋墨涵连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倾诉鼓励的机会都将被剥夺。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但很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从心底升起——那是源于对科学、对专业、对挽救他生命最根本渴望的信念。短暂的温情陪伴，远不及科学的救治更能带给他生的希望。
“我明白。”宋墨涵的声音虽然微哑，却异常坚定，“请你们……无论如何，救他。”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白大褂、年纪约三十出头、气质干练利落的女医生快步走来，她手中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神经电生理监测曲线和影像资料。“周主任，初步的持续脑功能监测和体感诱发电位数据出来了，显示脑干听觉和体感通路功能基本完整，但大脑皮层广泛区域活动呈现极度抑制状态，符合当前深度昏迷特征。这是刚完成的脑灌注加权成像（pwI）结果，显示额叶和颞叶部分区域存在低灌注……”她语速很快，汇报精准，目光冷静而专注，带着一种科研工作者特有的严谨。
周泊辰接过平板，仔细审视着数据，同时向宋墨涵和霍霆深介绍道：“这位是苏迎医生，我们科的副主任医师，也是国内神经重症监护和脑功能评估领域的后起之秀。接下来的亚低温治疗，将由她担任主管医生，负责具体的方案执行和全程监护调整。”
苏迎医生抬起头，对宋墨涵和霍霆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的视线在宋墨涵身上多停留了一秒，语气平和而客观：“宋医生，久仰。你在野战条件下的紧急处置，展现了惊人的能力和魄力。”她的赞美直接而简洁，不带过多情绪色彩，随即话锋转入专业领域，“关于顾队长的情况，我们在回顾转运前数据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在你与他进行定向语言交流，尤其是提及一些具有强烈情感关联的词汇时，他的脑电图在theta和alpha频段出现了短暂但可重复的同步化增强。这虽然不能直接解读为意识内容的恢复，但确实是中枢神经系统对特定感官刺激产生的积极应答信号，表明相关神经网络通路并非完全中断。在后续治疗进入稳定期后，如果条件允许，这种结构化的、良性的感官刺激，或许可以作为辅助康复手段，在特定的治疗时间窗口进行尝试。”
苏迎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曙光，骤然刺破了宋墨涵心中浓重的阴霾。科学的数据，为她的直觉和信念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她的爱，她的呼唤，并非徒劳的情感宣泄，而是真正可能具有神经调控和治疗意义的“良药”。这让她在绝望的等待中，重新攥住了一丝主动的力量。
新的战友已经就位，新的战役号角已然吹响。亚低温治疗的开始，意味着顾锦城将被置于一个更加精密、隔绝却也充满希望的医疗环境中。而宋墨涵，在经历了空中转院的惊心动魄之后，又将面对一场更为漫长、考验耐心与信念的坚守。
她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NIcU大门，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看到里面那个正在生命边缘与命运顽强抗争的铁血队长。她的温柔与坚韧，是他无形的铠甲；他的不屈与顽强，是她永恒的信仰。
这场以爱为名，融汇了尖端医学、坚定信念与深沉情感的黎明攻坚战役，才刚刚拉开它沉重而充满希望的序幕。门内，是科学与死神的博弈；门外，是爱与时间的赛跑。而他们，都在自己的阵地上，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