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心跳回响
指挥中心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能拧出压抑的水滴。巨型主屏幕上，那代表顾锦城生命信号的微弱光点，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盏孤灯，顽强地闪烁着，却始终被层层叠叠、如同活物般蠕动增殖的干扰波纹包裹、侵蚀，仿佛随时会被那数据构成的深渊彻底吞没。旁边，神经同步率的数值死死定格在骇人的百分之九十二，不再剧烈跳动，却像一记无声的警钟，又似一道深刻的烙印，沉重地刻在指挥中心每一个人的心头，提醒着他们那位身处遥远异星的指挥官正在承受何等非人的负荷。
宋墨涵站在她的医疗监控台前，身姿挺拔，维持着技术总负责人必需的镇定外壳。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隐藏在控制台阴影下交握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形的白痕，刺痛感是她保持清醒的锚点。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已脱离了这具躯壳，沿着那条岌岌可危、时断时续的通讯链路，跨越了亿万公里的冰冷虚空，延伸到了那个代号“深渊之眼”的未知遗迹核心，与顾锦城的每一次艰难呼吸、每一次不规则的心跳紧紧相连，同频共振。她能“听”到他意识深处传来的、被强行压抑的痛苦嘶鸣。
“能量读数再次攀升！核心涡流不稳定度增加百分之十五！模型预测，这种波动模式可能引发局部空间结构震颤！”监测员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汇报出的数据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端坐于中央指挥席的赵峻将军，面沉如水，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锐利如鹰。他的指令清晰而冷静，不带丝毫冗余：“所有监测单元，优先聚焦顾队生理信号！技术部，集中算力，尝试重建稳定通讯链接，哪怕是最低带宽的语音通道，也必须打通！”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突然，医疗监控台发出一阵不同于刺耳警报的、规律却异常急促的“嘀嘀”声，这声音在沉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惊心。
“报告！”生命体征监测主管林悦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顾队心率出现异常！并非之前因外部刺激导致的应激性飙升，而是…呈现偶发性的窦性停搏！最长一次RR间隔达到2.8秒！”
“什么？！”宋墨涵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窦性停搏！这不再是简单的心动过速，而是心脏起搏点功能出现障碍的危险信号！在那种极端的精神压力和未知能量场的双重侵蚀下，顾锦城的自主神经系统，那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节律器，可能正在走向崩溃的边缘。肉体，先于意志发出了最后的求救。
“神经介入稳定仪远程协议启动！最高权限授权！”宋墨涵的声音瞬间穿透了整个指挥中心的压抑，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和决断力，“林枫副队！救援小组注意，准备接收可能出现的恶性心律失常，远程生命支持系统引导程序预载入，随时准备接管！”
“救援小组明白！生命支持单元已启动预热，抗心律失常药物及应急镇静方案准备就绪！”林枫的声音从一级对接区传来，冷静而迅速，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干脆。
就在这时，那断断续续、布满噪音的通讯频道里，再次挣扎着传来顾锦城压抑着极致痛苦的、破碎的声音：“…意识…锚点…还能…稳定…但身体…反馈…有些…失控…” 他的话语伴随着明显的呼吸困难和短暂的气音中断，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宋墨涵立刻意识到，这是他身体在超越极限负荷后，生理机制即将瓦解的最后警告。他的精神或许还能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强行支撑，但肉体凡胎的生理底线已被触及。
“顾锦城，听着！”宋墨涵毫不犹豫地切换至最高优先级的医疗指挥频道，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能穿透亿万公里迷雾与干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再是之前带着关切的叮嘱，而是医生对病人最直接、最严厉的指令，“我是宋墨涵！我以本次行动首席医疗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停止一切主动意识探索行为！重复，停止与‘烙印’的任何主动交互！将你的全部精神，集中用于维持基础生命体征！专注于你的心跳，感受它，跟随它！这是命令！”
频道那头，是沉重的、带着剧烈挣扎的喘息声，仿佛一头被困的野兽。顾锦城似乎想反驳，想坚持，但最终，那挣扎只化为一个短促而模糊、却代表着绝对服从的音节：“…是…”
指挥中心内，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们明白，宋墨涵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跨越星海的远程急救。她无法触碰他，无法使用任何实体仪器，唯一能依赖的，是她对他身体状况的精确理解、顶尖的医学知识，以及他们之间在无数次模拟训练和实战配合中建立起来的、超越常规的深刻信任与默契。
宋墨涵紧盯着心电遥测屏幕上那不规则、时而停顿的跳动曲线，仿佛在与死神争夺着节奏。她继续用稳定而清晰的声音引导，如同在为一个濒危的灵魂进行一场纯粹依靠听觉的心肺复苏：“很好。现在，调整你的呼吸，跟随我的指令：深吸——缓慢呼出——对，就是这样，不要急。感受胸腔的扩张，感受氧气进入血液，感受心脏在每一次舒张收缩中泵送血液。忽略所有外界的干扰，遗忘遗迹，遗忘任务，你的世界里，现在只有你的心跳，和我的声音。”
她的语调平稳如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灵魂的安抚力量，仿佛一道温暖的溪流，试图浸润、抚平那被狂暴能量撕裂的神经末梢。她没有再提“诗”，没有提“烙印”，没有提任何任务相关，只聚焦于最原始、最根本的生命延续信号。
“回想…地面…阳光…”顾锦城的声音极其微弱，几乎被电流的杂音淹没，但他确实在努力回应她的引导，试图抓住那根由她抛出的、连接疯狂异星与现实自我的唯一绳索。
“对，想想阳光，不是模拟的，是真正的、地球的太阳。”宋墨涵立刻接上，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引导着他构建稳定、温暖的精神图景，“想想基地后面那片你偷偷带我去过的、长满雏菊的山坡。风是暖的，带着青草和泥土被晒过的味道，你能感觉到光斑透过眼皮的暖意…”
时间在宋墨涵一声声沉稳的引导，和顾锦城逐渐从混乱趋于规律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屏幕上，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窦性停搏间隔开始缩短，出现频率明显下降。虽然心率依然偏快，神经同步率也依旧顽固地停留在高位，但那条最危险的、指向生理性崩溃的曲线，趋势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转、暂时遏制住了。
林枫站在对接缓冲区的隔离门外，通过内部通讯频道清晰地听着指挥中心传来的一切。这位以铁血冷静着称的副队长，刚毅的脸上神色复杂。他见识过无数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战地硬汉，也处理过各种因极端环境导致的心理应激案例，但像宋墨涵这样，在如此绝境之下，能如此精准、冷静又充满内在力量地进行远程心理干预和生理调控，如同一位在无形战线上执刀的神级外科医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不仅需要顶尖的专业知识，更需要与干预对象之间达到极致的信任与灵魂层面的默契。他心中对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有些疏离、专注于数据的宋主任，油然生出一股混合着钦佩与感激的敬意。
赵峻将军紧绷的下颌线也几不可查地松弛了半分。他看向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人的意志与智慧都化作光芒聚焦于通讯频道的宋墨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与庆幸。这个年轻的医生，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近乎不可能的绝境中，为顾锦城，也为整个寄托了人类未来希望的“方舟计划”，硬生生抢下了一线至关重要的生机。
漫长的、仿佛凝固的十几分钟后，顾锦城的心律终于稳定在一个相对可控的、虽然依旧偏快但不再有长间歇的水平。与此同时，令人稍感安慰的是，通讯干扰似乎也减弱了一些，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疲惫，但吐字清晰了不少：
“基地…干扰…出现周期性衰减…我可能…有几分钟…相对清晰的通讯窗口。”
“优先汇报你的身体状况和意识清晰度！我需要客观评估，而非你的主观感觉！”宋墨涵立刻追问，专业本能压倒了她个人瞬间涌起的松懈。
“身体…像是被拆开…又用劣质胶水粘合…但基本功能…还在。意识…锚点牢固，思维序列清晰。”顾锦城顿了顿，似乎在细致地感知自身状态，“刚才…谢谢。” 这句“谢谢”，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他们共同在生与死的钢丝上，跨越了怎样的一道鬼门关。
“任务相关，”顾锦城继续汇报，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分析性，尽管依旧虚弱，“‘烙印’的本质，我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它确实是一个筛选机制，但筛选的并非单纯的知识储量或智力水平，而是…意识的‘共鸣品质’。它拒绝掠夺与征服，寻找的是…能够理解、共情，甚至愿意承载其文明重量的意识。那段‘诗’，是钥匙，也是…对心灵本质的试炼。”
他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在指挥中心的专家们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个依靠“诗歌”和“意识共鸣”来筛选继承者的远古文明？这彻底颠覆了他们对高等文明发展路径和技术树的所有想象，指向了一种唯心的、精神至上的进化可能性。
“核心区能量流动模式已记录…初步逆向推导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撤离路径能量低谷。”顾锦城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请求…授权按此路径执行撤离程序。”
“批准撤离！立刻执行！”赵峻将军毫不犹豫，声音洪亮而坚决，“救援小组，按接收方案行动！医疗小组，全面接应，确保顾队安全返回！”
命令下达，整个指挥中心如同精密的仪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氛围已从之前的绝望窒息，转向了一种带着急切希望和紧绷期待的紧张。
宋墨涵直到这时，才缓缓地、几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虚脱感，她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的衣物带来一片冰凉的触感。她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那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已经开始泛出殷红。
“宋医生，”顾锦城的声音再次通过加密的私人备用频道传来，微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只属于她的温度，甚至隐约有一丝极淡的、试图安抚她的意味，“你的声音…比任何神经稳定仪都有效。”
宋墨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下眼睫，指尖下意识地、轻轻地拂过胸前白大褂口袋里的那枚硬物——印着星云纹路的金属书签。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因他这句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话语，而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她知道，撤离的路依然漫长，充满未知与潜在的危险。遗迹不会轻易放走触及其核心的访客。但，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回响，在宇宙的冰冷深渊里，牢牢抓住了她拼尽全力抛出的那根生命之线。
现在，她只需要，凝神静气，等待他穿越星海，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