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天边的云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像是画家随手挥洒的水彩，晕染出温柔的光影。从花园走回病房这段不长的路，陆时砚额角却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苏念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微微的紧绷，以及那份刻意放缓步伐的迁就。
“是不是累着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扶他在床边坐下，转身拿过晾在一边的温毛巾，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额角和鬓边。指尖无意间掠过他的皮肤，感受到那上面微凉的湿意，她的心也跟着蜷缩了一下。“早知道就少走两步了，刚退烧没多久，不该走太远的。”
陆时砚接过她递来的温水杯，指尖恰好碰到她微凉的手背，两人皆是一顿。他迅速收回手，垂下眼帘，借着喝水的动作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温水滑过喉间，带来些许暖意。“没事，”他放下水杯，声音低沉却平稳，“躺久了反而浑身僵硬，活动一下刚好。”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她正抱起床头柜上叠好的、刚晒过的被子，仔细地铺展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她铺床的动作算不上十分娴熟，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认真，用力拍打着被子让它更蓬松。阳光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留下的清新香气，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都驱散了几分，变得软乎乎的，带着一种居家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苏念铺好床，抚平最后一丝褶皱，转身就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般。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像被晚霞亲了一口，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去整理床头柜上略显凌乱的水果盘。“我帮你削个苹果吧，”她拿起一个红润的苹果和小刀，声音尽量保持自然，“医生说你现在多吃点水果好，补充维生素。”
她搬过那个矮矮的陪护小凳，坐在床边，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对付手中的苹果。锋利的刀锋小心翼翼地切入红色的果皮，露出底下嫩黄的果肉。她努力想让果皮连续不断，垂下的那一长条在空中微微晃荡。陆时砚放松地靠在竖起的枕头上，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看着她偶尔因为果皮即将断裂而轻轻蹙起秀气的眉头，屏住呼吸；又因为成功化险为夷，将那薄薄的皮延续下去，而几不可闻地悄悄松一口气，那副全神贯注、如临大敌的模样，让他紧绷了多日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驱散了些许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疏离。
“你以前好像不怎么会做这些。”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静谧，却又清晰地回荡在只有两人的病房里。
苏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刀刃在果肉上留下一个轻微的刻痕。她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头，耳根有些泛红。“以前在学校，要么吃食堂，要么点外卖，确实没怎么弄过这些。”她轻声承认，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手下动作加快，将削好的、光溜溜的苹果切成大小不均的小块，然后用牙签细心插好，盛在小白瓷盘里递给他，试图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进步。“不过这段时间陪你，慢慢就会了。”她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骄傲，又像是某种承诺。
陆时砚接过那盘晶莹剔透的苹果块，却没有急着吃，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她，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感激，还有更深一层、暂时无法言明的东西。“辛苦你了。”他低声说，这三个字承载的重量，远超过字面本身。
“不辛苦啊。”苏念立刻摇头，抬起眼看他时，眼睛里像是落入了星子，亮闪闪的，带着纯粹的笑意，“你要是能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强。”她说着，眼前忽然闪过刚认识他时的画面。那时他总是穿着剪裁合体的笔挺西装，站在讲台上或是会议厅前方，身姿挺拔，侃侃而谈，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矜贵与疏离气场。哪像现在这样，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色带着病后的苍白，会乖乖待在病房里，听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吃药、休息、穿衣保暖这些琐碎小事。这种反差，让她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
下午护士准时来测了体温和血压，摘下体温计时，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陆先生体温已经稳定了，血压也正常。再观察两天，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真的？太好了！”苏念听到这话，高兴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彩，比窗外的夕阳还要明亮几分。她转过头，冲着陆时砚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语气里充满了雀跃：“你看，我说了吧，好好休息就会好得快！你之前还不信，总想着处理工作。”
陆时砚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那光芒如此炽热，直直地照进他心底深处，像是将连日来积压的阴霾都驱散了不少。心里像是被某种温暖而充盈的东西填得满满的，胀胀的，带着微醺的醉意。他迎着她的目光，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嗯。”尾音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傍晚时分，天色愈发沉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苏念去医院食堂买晚餐，回来时，手里除了保温饭盒，还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纸盒。“路过楼下的便利店看见的，”她把纸盒放在床头柜上，拆开包装，露出里面一个点缀着鲜红草莓的奶油小蛋糕，“草莓味的，看起来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她拿起附赠的小勺子，解释道，“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现在恢复得不错，能适当吃点甜食了，不过还是不能多吃。”
陆时砚对甜食向来兴趣不大，他的目光掠过蛋糕上那抹鲜艳的红色，最终落在她带着期待的脸上。“你喜欢吃？”他问。
“嗯！”苏念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总买这家的蛋糕，特别是草莓味的。”她舀了一小块，混合着少许奶油和一小块草莓果肉，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你试试看，他们家的奶油是动物奶油，口感清甜，不腻的。”
看着她眼里那几乎藏不住的、像是献宝一样的期待光芒，陆时砚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草莓的清新酸甜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混合着奶油的香滑细腻，口感轻盈，确实不像想象中那般甜腻。他慢慢咽下，在她“怎么样？不错吧？”的追问下，轻轻点了点头。或许是看她喂食的样子很有趣，或许是这甜味确实带来了一丝愉悦，他又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才摇头示意：“够了，剩下的你吃吧。”
苏念见他确实不想再吃，也不再客气，自己坐在小凳子上，小口小口地享用起剩下的蛋糕。甜食总能让人心情愉悦，她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和他分享刚才在食堂的见闻：“今天的糖醋排骨不知道怎么回事，做得特别甜，齁嗓子……青菜又好像炒过头了，有点老……不过打饭的那个阿姨好像认出我了，看我是熟面孔，给我打番茄炒蛋的时候，偷偷多舀了一大勺呢！”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腮帮子还鼓鼓的，像只偷吃的小松鼠。
陆时砚背靠着枕头，安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日常琐碎，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插上一两句“是吗？”或者“那倒是赚了”。他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她生动活泼的表情，听她清脆的声音填满房间的每个角落。病房里灯光暖黄，气氛宁静而融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温暖的薄膜包裹着，将外界的喧嚣与病痛的阴影都隔绝开来。
吃完晚饭，苏念利落地收拾好餐具，正准备拿到洗手间去清洗，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打破了室内的温馨。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随即对陆时砚说了声“我接个电话”，便快步走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里灯光白亮，比起病房显得有些冷清。苏念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不自觉地压得很低：“妈……嗯，我在医院……他还好，过两天应该就能出院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语速有些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絮絮地说着家里的情况。苏念安静地听着，偶尔才应一声“嗯”、“我知道”，眉头随着电话那端的话语而轻轻蹙起，像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轻愁。
病房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陆时砚坐在病床上，能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她压低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以及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属于中年妇女的、略显尖锐的嗓音，似乎在抱怨着什么，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催促和不满。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收拢，握成了拳。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苏念才挂了电话走回来。她脸上努力想维持之前的轻松，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一丝僵硬。“没什么事，”她走到床边，语气故作轻松，“我妈就是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说家里有点事情，需要我帮忙搭把手。”她顿了顿，抬眼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急忙补充道，“我跟她说你还在住院，需要人照顾，等你出院后，一切都稳定下来了，我再抽时间回去看看。”
陆时砚看着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犹豫和为难，沉默了片刻。走廊灯光从她身后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有些脆弱。他想起电话里那隐约传来的、不容商量的语气，心下明了绝不仅仅是“有点事情”那么简单。“要是家里着急，”他斟酌着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安抚的力量，“你明天先回去一趟也行。我这边恢复得差不多了，有护士照看，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行。”苏念想也没想就立刻摇头，态度异常坚决，“你现在还没正式出院呢，身体也没完全恢复利索，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再说，”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服自己，“我妈她就是那个脾气，喜欢把事情说得很急，其实估计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等我回去再说一样的。”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细致温柔，“你别操心这个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尽快把身体养好。”
她的指尖划过被面，带着凉意。陆时砚没有再坚持劝说，他知道她外表看起来柔顺，骨子里却有自己的执拗。他只是在她收回手的那一刻，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他的手掌很大，因为生病而比平时更显温热，干燥的掌心紧紧包裹住她的手，那股暖意顺着皮肤相贴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是寒夜里突然降临的暖流，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底那点因家里来电而升起的、莫名的不安和烦躁。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却没有挣脱，任由他这样握着。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墨蓝色的夜幕上缀着几颗疏星。晚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悄悄地钻进来，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的湿气，轻轻拂动着窗帘的下摆。然而，这丝凉意却并未能吹散病房里弥漫的那份由相依相伴滋生出的温暖。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草莓蛋糕的甜香，混合着阳光与被子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声的情愫在静静流淌。
苏念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依旧被他握在掌心。她看着窗外遥远的灯火，心里悄悄地盘算着，勾勒着未来的画面。等他出院了，不仅要带他去吃那家他提过一次、据说很正宗的日料店，还要陪着他好好逛一逛这个城市。去公园散步，去江边吹风，去看一场电影……要把这段时间因为生病而耽搁的、所有没来得及做的事情，都一件一件，慢慢地补回来。晚风拂过她的发丝，带来远方的气息，也带来了她对即将到来的、没有病痛困扰的日子的无限憧憬。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逐渐覆盖了整个城市。时间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悄然流逝，病房里的灯光却如同一盏温暖的明灯，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微弱的光线，宛如母亲的手，轻柔地抚摸着病床上的两人。它将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洁白的墙壁上，形成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面。那两道影子，如同两个相依相偎的灵魂，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在一起，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