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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丝绒,缓缓笼罩了喧嚣渐息的大学校园。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在窗棂间投下一个个温暖而规整的方格,宛如知识的棋盘。苏念独自坐在宿舍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寥寥数行、苍白无力的实习报告草稿,眉头紧锁,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略显疲惫的脸庞,也映照出她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焦灼。

这份关于近代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案例分析,卡在“江南古镇修复”这一关键部分已经整整三天了。她像一只误入密林的幼兽,在浩瀚的学校数据库里跌跌撞撞地搜寻,翻阅了无数篇论文、报告、年鉴,却始终找不到那份能完美契合她思路、支撑她核心论点的参考资料。要么是年代过于久远,与现实脱节;要么是数据语焉不详,缺乏说服力;再不然就是案例过于宏观,缺少对具体操作层面困境与抉择的细致剖析。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干瘪的数据,像一堆散乱的积木,无论如何堆砌,也搭不出她心中构想的那座逻辑清晰、论证有力的学术之塔。

“唉……”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烦闷的叹息从她唇齿间溢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颓然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屏幕亮起,通讯录里一个名字跳入眼帘——“陆时砚(教授)”。地址栏里清晰地显示着他办公室的位置:历史系办公楼,西区三楼,307。

上周结束《近代史研究方法论》课后,陆教授似乎是随口一提,语气平和:“如果后续在实习报告或者学业上遇到难题,找不到头绪,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讨论。”这句话当时像一缕清风拂过,她记下了,但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名为“踌躇”的涟漪。

初遇时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错把这位气质卓然、学识渊博的年轻教授当成学院新聘的“管家”——像一根细小的刺,总在不经意间轻轻扎她一下,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窘迫。那份尴尬虽已过去,却在她与他之间无形地划下了一道名为“距离”的沟壑。她怕自己笨拙的问题在他面前显得浅薄,怕打扰他宝贵的研究时间,更怕再次因自己的冒失引来无声的审视。一种混合着敬畏与自卑的情绪,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勇气。

窗外的天空,从橘红过渡到深邃的靛蓝,最后沉入浓郁的墨色。宿舍楼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宣告着夜晚的降临。时间像指间的沙,无情地流逝。实习报告的初稿截止日期,就悬在明天正午十二点。苏念猛地抬起头,看着屏幕上右下角那个不断跳动的、冷酷的数字时钟,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冲散了犹豫。不能再等了!学术的困境,终究要靠自己去叩开解惑之门,哪怕那扇门后,是她曾闹过笑话的人。

她抓起外套和那份写满批注的草稿,像奔赴战场般冲出了宿舍楼。傍晚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卷起地上零落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她的决心伴奏。历史系办公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红砖墙被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抚摸过,此刻也沉静下来,透出几分学府的厚重。走廊里空空荡荡,大部分办公室的门都已紧闭,只有尽头那间307,门缝里还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苏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吸入肺腑再碾碎,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屈起手指,在那扇虚掩的深色木门上,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敲了两下。

笃。笃。

门内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随即是一个低沉而温润的嗓音:“请进。”

她推开门。办公室不大,却整洁得近乎苛刻。巨大的橡木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密密麻麻排满了厚重的典籍,书脊上烫金的文字在灯光下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干燥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水和实木家具的味道,沉淀出一种独特的、属于历史学者的气息。陆时砚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低头整理着桌上散乱的一叠文献。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顽皮地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精准地落在他握着纸张的修长指节上。那光线仿佛有了生命,将他翻动书页的动作映照得格外清晰,每一个细微的弯曲、抬起、放下,都带着一种沉稳从容的韵律,仿佛时间本身在他指尖流淌、沉淀。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还残留着几分刚从浩渺史料中抽离出来的、尚未完全聚焦的浅淡与思索。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略显局促的身影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竟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仿佛春风吹开了冰封的湖面。

“是苏念?”他的声音比平时似乎更温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遇到难题了?”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苏念的脸颊瞬间像被晚霞点燃般灼热起来。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将那份承载了她三天焦虑的实习报告草稿双手递了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陆教授,对不起打扰您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浓重的歉意,“是关于我的实习报告……我卡在案例部分了,就是‘江南古镇修复’那里,找了很多资料,都不太……合适。”她语速飞快,生怕浪费对方时间,“您要是很忙,我……我可以再自己想想办法,或者去图书馆再翻翻……”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细若蚊呐。

陆时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容地接过那份被写满批注的纸张。他的目光落在纸上,指尖缓慢而认真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略显稚嫩却充满探索精神的字迹,目光在“江南古镇修复”几个被反复圈点、甚至旁边还画了个沮丧小表情的字眼上停留了片刻。苏念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下,那专注审视时眼底闪过的思量光芒。

片刻后,他放下草稿,没有多余的言语,径直站起身。他的身形挺拔,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投下一道颀长的影子。他走向那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目标明确地伸手,探向书架最顶层一个被阴影覆盖的角落。那里,几本颜色深沉的文献静静躺着,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宝藏。

他踮起脚尖,手臂舒展,动作利落地从中抽出一本封面是深蓝色布纹、装帧古朴厚重的书。书脊上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有一行烫金小字,昭示着它的不凡来历。他转身,将书递向苏念。

“这本《江南古镇保护实录(1980-1990)》,”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里面收录了两个八十年代中后期非常有代表性的古镇保护案例,一个是周庄水巷格局的维护与活化,一个是西塘民居群落的整体性修缮。不仅过程记录详实,当时的政策环境、社会阻力、技术难点以及最终的效果评估数据都非常完整。”他顿了顿,补充道,“虽然年代稍早,但其核心思路和遇到的挑战,对当下仍有极强的参照意义。我想,应该能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那本蓝皮书沉甸甸的,带着书架顶层的微尘气息,落入苏念的掌心。就在交接的瞬间,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他温热的指腹。那刹那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然窜过,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耳根。

“谢……谢谢陆教授!”她几乎是慌不择言地道谢,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仿佛再多待一秒,那本滚烫的书就会灼伤自己。她紧紧抱着那本“救命稻草”,像抱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珍宝,甚至不敢再看陆时砚的表情,仓促地鞠了一躬,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办公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温暖的光线和那个让她心跳失序的身影。

办公室内,陆时砚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已然紧闭的门,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他缓缓收回递书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了一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抹少女指尖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细碎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悄然在他眼底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融化了他惯常的疏离感。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子《人间世》)他想起自己昨天特意向校图书馆特藏部提出的申请,那繁琐的手续和期待管理员批准时的心情。这本文献,哪里是随手可得的普通资料?那是他预判了她可能遇到的瓶颈,提前为她准备的钥匙。特藏区的书籍不能外借,是他以课题研究的名义担保,才得以暂时取出。这份“恰好”,是他精心计算的“无用之用”。

苏念冲出历史系办公楼,才惊觉外面的世界已是夜色深沉。风不知何时变得凛冽起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毫不留情地灌入她单薄的外套领口,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本厚实的蓝皮书,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热源,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只匆匆瞥了一眼晴空万里,完全忘了查看天气预报。更糟的是,口袋里手机的屏幕微弱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暗了下去——没电了。

公交站牌孤零零地立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夜班车次本就稀疏,站台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她裹紧外套,在原地不安地踱着步子,眼神焦虑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来回逡巡,试图捕捉任何一辆可能驶来的公交车影子。一种孤立无援的冷意,从脚底慢慢向上蔓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两声低沉而熟悉的汽车鸣笛声。短促、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苏念疑惑地回头。昏黄的路灯下,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轿车正无声地滑停在路边。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陆时砚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路灯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藏在阴影中,更显得他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

“苏念?”他低沉的声音穿过夜风传来,“没带伞?在等公交?”他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穿着和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啊,陆教授!”苏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相遇,更没想到他竟会停车询问,“是,是啊。好像……好像还有最后一班吧?应该快来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狼狈,但微微发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寒冷和窘迫。

陆时砚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便下了车,动作干净利落。他绕过车头,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仿佛瞬间隔绝了周围的寒风。

“上车吧。”他的语气平静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天冷,别等了。我顺路送你回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苏念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车门,像是看到了一个温暖而诱人的陷阱。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不能一再麻烦教授。“不,不用了陆教授!太麻烦您了!我等公交就好,真的可以的!”她连连摆手,语气急切,脸颊因为急切和冷风而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不麻烦。”陆时砚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刚好要去你家附近的那家‘博古斋’书店还书。顺路而已。”他的理由天衣无缝,自然得让人无法质疑。

“博古斋?”苏念愣了一下,那家书店确实就在她租住的小区斜对面,以售卖古籍和学术书籍闻名。这个“顺路”的理由,听起来确实合情合理。她心里的抗拒,在那本温暖的蓝皮书和凛冽的寒风双重作用下,开始土崩瓦解。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和对“顺路”的相信占了上风,她低声说了句“那……谢谢陆教授”,便弯腰钻进了副驾驶座。

车门关上的瞬间,仿佛将寒冷的冬夜彻底隔绝在外。一股温暖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车内皮革、淡淡的木质香氛和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类似旧书墨香与雪松混合的清冽气息,瞬间包裹了她。中控台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简洁精致的操作面板。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却被放在空调出风口下方小储物格里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颗圆润的、包装纸印着诱人草莓图案的硬糖。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其五》)这颗糖的出现,像投入她心湖的一颗小石子。她清晰地记得,就在上周,她和室友林薇在食堂聊天时,无意间提起过自己特别喜欢小时候吃的那种草莓味硬糖,怀念那种纯粹的甜味。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林薇还笑她孩子气。它怎么会出现在陆时砚的车里?是巧合?还是……

就在她盯着那颗糖出神的时候,陆时砚已经重新坐进驾驶位,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悦耳的轻鸣,车辆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他调整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眼角的余光却似乎捕捉到了她凝滞的视线。他一边平稳地操控着车辆转弯,一边用极其自然的、仿佛随口提起的语气说道:

“哦,那颗糖啊。”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前两天一个朋友随手放这儿的。我不太爱吃甜的,总觉得腻。”他侧过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坦荡,“你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吃吧。放着也是浪费。”他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完全听不出任何刻意的痕迹。

苏念的心跳,因为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再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甜意又混杂着困惑的情绪,像气泡水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升腾。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颗印着鲜红草莓的糖果。塑料包装纸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她剥开糖纸,将那颗淡红色的、晶莹剔透的糖果放入口中。浓郁的草莓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酸,一路蔓延到心底,驱散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寒意。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甜意,却让心底那份奇异的感觉更加清晰起来。文献、顺风车、草莓糖……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恰好”,像一串散落的珍珠,在她脑中若隐若现地滚动。“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白居易《简简吟》)这些“恰好”的美好与体贴,是否也如彩云琉璃般易碎?还是……隐藏着她不敢深究的答案?他,陆时砚教授,这个看似永远理性疏离、高踞学术殿堂的人,难道真的能一次次精准地预判她的困境和需求?这念头太大胆,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糖纸,将它揉成了一团小小的、带着甜味的秘密。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空调暖风柔和的送风声和窗外城市夜晚模糊的喧嚣作为背景。甜意在舌尖萦绕,苏念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的街景上,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长长的、迷离的倒影。她抱着那本珍贵的文献,感受着车内令人安心的暖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这片沉静。

“陆教授,”她转过头,声音因为嘴里的糖而含着一丝软糯,但眼神却异常认真,像两簇小小的、跳跃的火焰,“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先是借我这么重要的文献,”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蓝皮书,眼神充满感激,“又麻烦您特意送我回家。”她特意加重了“特意”两个字,虽然表面上接受了“顺路”的理由,但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陆时砚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表示“听到了”的单音节:“嗯。”

苏念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积蓄力量:“那本文献,我一定会非常小心保管的。我……我下周保证按时还给您!”她的语气带着学生特有的郑重承诺。接着,她顿了顿,脸颊再次泛起红晕,但这次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带着点试探的羞赧:“还有,下次……下次我请您喝杯咖啡吧?学校南门新开的那家‘时光里’听说很不错,就当……谢谢您今天的帮忙?”她的目光带着期待,亮晶晶地看向他,像是夜空中最纯净的星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光芒,等待着宣判。

陆时砚的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的道路。城市的霓虹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地闪过,像流淌的星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但听到“请你喝咖啡”时,嘴角的线条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漾开层层愉悦的涟漪。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在她充满期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温和得如同春夜里的月光,清晰地映出了她小小的身影。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甚至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我等你消息。”简单的五个字,像五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念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让她心头那点微弱的火焰瞬间燃烧得更加明亮。

车子平稳地滑行,最终稳稳地停在了苏念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单元门口那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忽明忽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陆教授,谢谢您!路上小心!”苏念解开安全带,抱着文献,再次郑重地道谢,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陆时砚微微颔首,目光温和:“不客气。快上去吧,外面冷。”

苏念推开车门,站到路边,裹紧了外套,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抱着那本厚实的蓝皮书,腾出一只手,用力地向缓缓启动的车子挥手告别。车尾灯在夜色中拉出两道长长的、温暖的红色光轨,像两条流动的丝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角,融入城市的万家灯火之中。

直到那红色的光点彻底消失不见,苏念才收回目光,抱着书,低头快步走进单元门洞。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光线昏黄而稳定。她站在楼梯转角的光亮处,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怀中那本珍贵的文献封面。

纸张特有的、带着历史沉淀感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就在深蓝色扉页的右下角,一行用削得极细的hb铅笔写下的、极其工整有力的小字,如同静水深流般映入她的眼帘,字迹遒劲有力,结构严谨,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丝不苟的认真,与他站在讲台上板书时那种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的笔锋如出一辙。这绝不是在借书那一刻临时起意的提点,而是他早已阅读过相关章节,甚至深思熟虑后给出的精准指引。这份用心,远远超出了一个教授对学生例行公事的帮助范畴。

苏念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过那行冰冷的铅字。铅芯的颗粒感摩擦着指腹,仿佛带着书写者的温度,沿着她的指尖,一路流淌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感激和一丝莫名的悸动,在她胸腔里汹涌澎湃。那份由初遇尴尬筑起的高墙,在这行无声的指引和今晚所有的“恰好”面前,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冰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这个总是带着疏离感、站在学术高处让人望而生畏的陆教授,他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被楼道昏黄的灯光晕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变得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一种名为“信任”和“亲近”的嫩芽,在寒冷的冬夜里,悄然破土。

而此刻,融入车流的黑色轿车内,却上演着另一场无声的“坦白”。

陆时砚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的光河。车载导航屏幕上,原本规划好的目的地——“博古斋书店(淮海路店)”——旁边那个清晰的、代表导航目的地的红色图钉标识,在他驶离苏念小区路口的瞬间,被系统自动判定为“已过目的地”,随即干脆利落地消失了。整个导航界面重新变成了一条通往他实际住所的简洁路线。

他的指尖在冰凉的真皮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笃、笃、笃。沉稳的敲击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回荡,如同他内心无声的独白。

“哪里有什么顺路还书……”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自嘲和了然于胸的笑意,仿佛在对着虚空揭穿一个自己精心设计的谎言。那笑意最终化为唇边一抹无奈的、却又无比坦然的弧度。“不过是下午看到气象预警说夜间有寒流,又碰巧……知道她没带伞罢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暖风里。这份“刻意”的绕行,是他心甘情愿的“多此一举”。

他拿起放在中控台储物格里的手机,屏幕亮起,解锁。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找到了通讯录里“林薇”的名字。一条简洁的信息被编辑发出:

“文献已交到她手上,情绪看起来不错,没淋雨。”

信息几乎是刚发出,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一条带着调侃语气的回复瞬间跳了出来,速度快得仿佛林薇就在手机那头守着:

“小叔!!![震惊脸.jpg] 你这‘温水煮青蛙’的套路也太明显了吧!连我这个‘青蛙’……啊呸,我这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吃瓜][吃瓜][吃瓜]”

隔着屏幕,陆时砚几乎能想象出林薇那副挤眉弄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他看着那条带着夸张表情符号的信息,嘴角那抹无奈的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扩散开来,愈发明朗。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手机屏幕的光亮,那份愉悦如同投入深潭的阳光,层层漾开,直达眼底。暖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满足的氛围。

他指尖轻快地在屏幕上敲击着,打下一行字,点击发送。那回复,既是对林薇调侃的回应,更像是他对自己内心那份隐秘期待的低语:“慢火细煨,方得真味。不急。”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如星河流转,车内却弥漫着一种笃定的宁静。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驶向属于他的归途。而那条被悄然删除的书店路线,那本扉页有字的文献,那颗草莓味的糖……所有刻意的“顺路”与“恰好”,都化作了无形丝线,缠绕着两颗在夜色中悄然靠近的心。故事,才刚刚在慢火中煨出第一缕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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