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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色,像一块被浓墨晕染开的巨大绒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豆大的雨点起初只是试探性地敲打着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指在焦躁地弹动。不过须臾,这试探便化作了倾泻的洪流,雨水肆意冲刷着街道,将白日里积攒的尘嚣与燥热都卷入浑浊的湍流,汇向未知的下水道口。写字楼的巨大落地窗外,霓虹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红的、绿的、黄的,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水打湿的印象派油画,透着一股迷离而冰冷的都市疏离感。

苏念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那行行规整的宋体字此刻却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虫,在她眼前胡乱飞舞。实习报告的结束部分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都吐不出也咽不下。她烦躁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那份从心底深处泛起的疲惫感几乎要将她吞没。办公室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与她敲击键盘的单调声响形成奇异的共鸣。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电子设备散热后的焦糊味。

打印机似乎也感染了她的疲惫,吭哧吭哧地发出几声沉重的喘息,终于极其不情愿地吐出了最后一页报告。纸页带着微温,边缘还残留着滚轮摩擦的细小毛边。苏念长吁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散落在桌上的文具和文件——水笔、便利贴、摊开的数据表、几本厚厚的参考书。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承载了太多心血的报告装进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就在她站起身,拎起有些磨损的帆布包,准备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时,一阵裹挟着湿润寒意的风猛地从门口灌入,激得她裸露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雨,下疯了。

密集的雨点不再是敲打,而是狠狠地砸在厚重的双层玻璃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噼啪”声,溅起细碎的水花,又迅速汇成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整个世界。天色已然彻底暗沉,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海绵,沉得令人心头发慌。苏念心头猛地一跳,手伸进帆布包侧边口袋摸索——空的。早晨出门时太过匆忙,那份迟到的焦虑让她完全忽略了天气预报上那个不起眼的乌云图标。伞,被她遗忘在玄关的角落里。

一丝懊恼涌上心头。她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刺眼。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了那个名为“仙女吐槽基地”的闺蜜群。手指悬在输入框上犹豫了片刻,最终带着点自嘲和无奈,飞快地敲下一行字:“姐妹们,成功被大雨困在写字楼,上演现代版‘雨打芭蕉’,可惜芭蕉是我,雨是真猛。”点击发送。

几乎就在信息送达的瞬间,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是林薇,她的回复快得惊人:“噗!可怜见的!让我小叔‘顺路’救个急?他刚结束会议,应该还没走远!”后面紧跟着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呼吸骤然一滞。陆时砚?那个清冷疏离、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陆教授?让她主动打电话向他求助?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她就觉得耳根开始发烫。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上课时,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压力,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挺直背脊。

“不用了不用了!”苏念手指飞快地打字拒绝,试图用感叹号掩饰内心的慌乱,“太麻烦陆教授了,我自己再等等,说不定雨会小点……”

字还没打完,林薇的信息又弹了出来。这次没有文字,只有一串清晰的数字——一个手机号码。末尾依旧是那个意味深长的眨眼表情。苏念盯着那串数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灼烧着她的视线。她甚至能想象出林薇在电话那头促狭的笑容。

写字楼空旷的大堂回荡着雨声的喧嚣。苏念抱着那份用身体护住的、略微有些潮气的文件袋,像一座孤岛般站在巨大的玻璃门内。门外,冰冷的雨丝被狂风裹挟着,斜斜地抽打在光洁的地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寒意穿透单薄的衣物,毫不客气地钻进她的骨头缝里,让她忍不住环抱住手臂,微微打了个寒颤。手机屏幕被她按亮又熄灭,再按亮……那串数字安静地躺在信息框里,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三分钟,像三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反复思忖着措辞,又一遍遍否定。最终,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难以言说的别扭感占据了上风。她实在没有勇气拨出那个电话。算了,再等等吧。她把手机揣回口袋,指尖冰凉。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退回电梯间暂时躲避时,两道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光柱刺破雨幕,由远及近。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轿车,如同夜色中优雅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滑行到她面前,稳稳停下。轮胎碾过积水,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雨水顺着光滑的车身迅速淌下。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如同舞台的幕布,缓缓降下。暖黄色的车内灯光流淌出来,勾勒出一张棱角分明、俊逸清隽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薄唇微抿着,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淡然。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额发随意地垂落在眉骨上方,非但没有减损那份冷峻,反而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落魄感。

苏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抱着文件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陆……陆教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仿佛靠近那温暖的光源是一种冒犯。

陆时砚的目光从雨刷器规律摆动的挡风玻璃上移开,转向她。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课堂上的锐利,在车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真的只是偶然经过:“刚结束课题会,路过这边。没带伞?”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完整回答的时间,话音未落,驾驶座的车门已经被推开,发出轻微的解锁声。“上车吧,”他的声音穿透哗哗雨声,清晰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送你回去。”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顺路”。

苏念在原地怔忡了几秒,直到冰凉的雨丝再次拂过面颊,她才如梦初醒。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小跑两步,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坐进了副驾驶座。车门关上的瞬间,仿佛将外面那个冰冷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她,带着干燥而洁净的气息,像初春午后晒过的棉被。但这暖意中,又极其巧妙地糅合着一缕清冽的味道——那是一种冷调的木质香,像是雪后松林深处,阳光穿透枝桠缝隙时,蒸腾起的带着寒意的松脂芬芳。这味道,她曾在讲台擦肩而过时捕捉到,也曾在他递过批改好的报告时若有若无地飘入鼻端。此刻,它如此清晰地萦绕在封闭的车厢里,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了一瞬,随即又被另一种更隐秘的紧张取代。

她拘谨地坐直身体,双腿并拢,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上,生怕自己身上残留的雨水气息和室外的寒气会玷污了这车内一尘不染的洁净感。那个淋了些雨、边缘微微发皱的文件袋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脚边的地毯上,像处理一个微小的麻烦。

引擎重新启动,声音低沉而平稳。车辆稳稳地汇入雨夜的洪流。

“擦擦吧。”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质地柔软的米白色毛巾递到了她面前。陆时砚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道路,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头发和肩膀都湿了,别感冒了。”

苏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谢…谢谢陆教授。”她连忙伸手去接。指尖在触碰到毛巾柔软棉质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了他递毛巾的温热指节。

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地蹿过她的手臂,直抵心脏。她几乎是立刻触电般地缩回手,飞快地低下头,将毛巾按在微湿的发梢上,胡乱地擦拭起来,试图掩饰瞬间涌上面颊的红晕和骤然失序的心跳。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而慌乱。

车厢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只剩下雨刷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唰——唰——”声,以及引擎低沉稳定的运转声。窗外的世界被厚重的雨帘覆盖,变幻的光影在车内流淌,忽明忽暗。

陆时砚专注地开着车,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他似乎没有主动开启话题的意愿,那份沉默并不显得尴尬,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一泓深潭,包容着车内弥漫的、无声流淌的微妙情绪。

苏念用毛巾轻轻按压着额前微湿的碎发,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驾驶座的方向。他的侧脸在仪表盘幽幽的光芒和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愈发立体深邃。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两人,苏念觉得呼吸都有些发紧,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些。她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感谢他的帮助也好,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没带伞也罢,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找不到合适的出口。

“最近实习,还顺利吗?”陆时砚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前挡风玻璃上,语气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个导师对学生例行公事的关心。

苏念像被老师突然点名提问的学生,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啊,还…还好。”她连忙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就是在整理数据分析和撰写结语部分的时候,有点卡壳,感觉逻辑上还不够严密顺畅……”她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描述着自己的困境。

“嗯。”陆时砚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只是表示听到了,“数据处理和逻辑推导是核心。卡壳很正常,多梳理几遍,或者换个角度思考。”他给出了一个非常“陆时砚式”的简洁建议,没有多余的安慰,直指问题核心。

“是,我明白了,谢谢陆教授。”苏念低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毛巾柔软的边角。话题似乎又要终结了。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地在车内移动,从简洁的中控台,落到线条流畅的仪表盘,再滑向……忽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在方向盘右侧,靠近换挡杆的一个开放式储物格里,静静地躺着一盒东西。浅粉色的包装,上面印着几颗饱满鲜红的草莓图案——那是一盒草莓味的硬糖。不是超市常见的牌子,是一个包装设计很精致的进口品牌。

这个发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她清晰地记得,大概是一周前,在公司茶水间。她刚被一份繁琐的数据弄得头昏脑涨,正和同期实习的小敏抱怨:“啊——好想吃点甜的提提神啊,最好是那种酸酸甜甜的草莓糖,小时候最喜欢了,感觉吃一颗烦恼都没了。”当时她只是随口一说,带着点疲惫的撒娇意味。而就在她话音刚落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正从咖啡机旁转身离开。陆时砚。他当时似乎只是恰好路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神情也一如既往的淡漠。她甚至以为他根本没听见她那几句小声的嘀咕。

原来……他听见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悸动,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扫过。她连忙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起来。车内那缕清冷的雪松气息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些,缠绕着她的呼吸。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雨势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鼓点声。雨刮器也加快了摆动的频率,努力地在前方开辟出一小片清晰的视野。陆时砚的车开得异常平稳,即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也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和急刹。他操控着车辆,如同掌控着一件精密的仪器。

苏念租住的老旧小区逐渐出现在雨幕模糊的视野尽头。那一片低矮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楼房,与周围拔地而起的新建大厦格格不入。眼看着车子就要驶过小区入口,苏念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开口:“陆教授!麻烦您前面那个路口停下就好!不用开进去了,里面的巷子特别窄,下雨天路面都是积水坑,车子根本不好错开,进去就麻烦了!”她的语气带着急切和真诚的歉意。她知道陆时砚的车价值不菲,实在不想让他因为送自己而陷入那种泥泞狭窄的窘境。

陆时砚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听到了,但选择了忽略。他没有减速,也没有回应,只是稳稳地操控着方向盘,黑色轿车径直拐进了那个狭窄的入口,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滑入幽暗的礁石缝隙。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巷子果然如苏念所说,极其狭窄,两侧是斑驳的围墙和堆放的杂物。仅容一车勉强通过,若是对面来辆自行车,都需要小心翼翼地避让。陆时砚却开得十分从容,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前方和后视镜,精准地掌控着车身与两侧障碍物的距离。车灯的光束在狭窄的空间里切割出明亮的路径,照亮了墙壁上湿漉漉的青苔和胡乱张贴的小广告。

最终,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苏念所住单元楼那扇掉了不少漆皮的铁门前。雨水顺着生锈的雨棚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门口的小水洼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泡。

陆时砚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在车里等我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说完,没等苏念反应,他已经推开车门,高大的身影瞬间没入倾盆大雨之中。

苏念甚至来不及阻止,只能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车窗,看着他冒着大雨快步绕到车尾。后备箱的灯光亮起,很快又熄灭。不到一分钟,驾驶座的车门再次被拉开,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气,陆时砚坐了回来。他额前的发梢彻底被雨水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滴在他深色的外套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他手里拿着一把伞——一把折叠整齐、看起来还很新的长柄伞,纯黑色的伞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

“给。”他将伞递过来,伞柄是温热的,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似乎被提前握了很久。“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还会下雨。”他的解释依旧简短,仿佛这伞的出现和那份温热都是理所当然。

苏念怔怔地接过伞,那温热的伞柄熨贴着她的掌心,驱散了一丝雨夜的寒意。一股复杂的暖流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那句“谢谢”还没来得及完整地说出口——

陆时砚又从副驾驶前的储物格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纸袋。纸袋很普通,上面印着附近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绿色logo。袋子口微微敞开着,有白色的热气袅袅地冒出来,一股熟悉的、醇厚的奶香瞬间在狭小的车厢内弥漫开来,冲淡了雪松的清冷。

“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陆时砚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将那散发着暖意和香气的纸袋也递了过来,“热牛奶。趁热喝,驱驱寒。”

苏念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纸袋。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透过纸袋传到指尖。她低下头,目光落在纸袋敞开的袋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杯,杯口被密封着,里面是乳白色的、冒着热气的牛奶。而在塑料杯的旁边,在纸袋的底部,赫然躺着两颗圆圆的、包装鲜艳的糖果——草莓味的硬糖。和刚才在储物格里看到的那一盒,一模一样。

她抱着温热的牛奶和温热的伞,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颗草莓糖的包装纸,塑料薄膜在掌心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推开车门,撑开那把带着他体温的黑色长柄伞。伞面很大,瞬间将她头顶的风雨隔绝开来。

“谢谢陆教授!您路上……” “慢点开” 几个字还在喉咙里打转,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利落地倒出狭窄的空间,车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朦胧的红色光晕,没有丝毫停留,迅速调转方向,无声地驶离了这片被雨水浸泡得有些破败的居民区,重新汇入远处城市主干道那片流动的光河之中,消失不见。

苏念独自站在老旧楼房的单元门口,头顶是那把撑开的黑色大伞,隔绝了漫天倾泻的冰冷雨水。楼道口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而朦胧的光晕,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的边缘滴落,砸在脚下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尘土味,还有各家各户晚饭残留的油烟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老城区的、独特而略显陈旧的烟火气。这与刚才车内那洁净、温暖、弥漫着清冽雪松与醇厚奶香的空间,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近乎割裂的对比。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东西。左手紧紧攥着那把长柄伞,黑色的伞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哑光。伞柄上那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固执地熨贴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右手抱着那个白色的便利店纸袋,袋口敞开着,浓郁的热牛奶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出来,与周遭潮湿的空气顽强地对抗着。

她的目光落在纸袋深处。那颗鲜艳的草莓糖就安静地躺在杯装牛奶旁边,塑料糖纸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而诱人的亮光。她缓缓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指尖传来硬质糖果圆润的触感。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剥开糖纸。

“呲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糖纸被剥开,露出里面淡粉色的、晶莹剔透的硬糖。她将糖放入口中。一股浓烈而纯正的草莓甜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恰到好处的酸度,清新、饱满、充满活力,迅速冲散了口腔里残留的疲惫和方才在办公室沾染的油墨尘埃味道。甜意丝丝缕缕,顺着舌尖蔓延开,带着令人愉悦的微酸回甘。

就在这时,一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如同被这甜味激活的密码,猛地撞进了脑海——

林薇在群里说过,陆时砚刚结束的是学校西区的课题会。而西区……与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位于城市东北角的、几乎快要出老城区范围的老旧小区……在地图上画一条直线,那几乎是从城市的一角斜穿到另一角!更别提西区附近是交通枢纽,回他住处或者去其他任何方向,都有无数条更便捷、更宽敞的主干道可以选择。

所谓的“顺路”……根本就是一条南辕北辙、刻意绕行的路线!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她心里轰然炸开,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那盒出现在储物格里的草莓糖,这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这颗被特意放进袋子里、带着某种无声回应的糖果,还有那把被提前握热的伞……以及,那一个多小时穿行在风雨中的、沉默而专注的护送。

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巧合,那些被他用平淡语气轻轻带过的行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一个他未曾言明,却用行动清晰勾勒出的方向。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微酸涩意和难以名状暖流的悸动猛地攫住了苏念的心脏,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怀中的牛奶散发着持续不断的热度,那温热的暖流仿佛顺着指尖的血管,蜿蜒而上,缓慢而坚定地流遍了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胸腔里那个正在剧烈跳动的地方,在那里温柔地盘旋、发酵。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幕,望向黑色轿车消失的方向。城市巨大的霓虹灯牌在雨水的折射下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如同遥远的、不真实的星海。冰冷的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持续的沙沙声,像是在低语着什么秘密。

苏念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雨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也仿佛隔绝了时间。楼道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将她单薄的身影映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怀中的牛奶渐渐不再烫手,变得温温热热,那股醇厚的奶香却依旧固执地萦绕在鼻端。

她缓缓抬起手,将那颗草莓糖在舌尖轻轻转动。酸酸甜甜的味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却沉淀出一种更为清晰的认知。陆时砚那张清隽却疏离的面容,他递过毛巾时平静的眼神,他专注开车时微抿的唇线,甚至他在大雨中走向后备箱时毫不犹豫的背影……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地回放着。连同那份不合理的“顺路”,一起在她心头刻下了深刻的印记。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楼道里混合着湿气和饭菜的味道涌入鼻腔,带着真实世界的烟火气。她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有些锈蚀的铁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呻吟。她收起那把黑色的大伞,将它小心地靠在门边的角落里,伞尖还在滴着水。

回到小小的出租屋,打开灯。光线照亮了这个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空间。她将牛奶杯放在书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伞柄温热的余韵。她打开实习报告,翻到结语那页,那些曾经让她无比头疼的文字,此刻在灯光下似乎不再那么面目可憎。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

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敲打着玻璃窗。苏念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笔杆,目光落在报告上,思绪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了那辆消失在雨幕中的黑色轿车,飘向了那个被刻意绕行的漫长路线。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在她心底悄然滋生——那不再仅仅是学生面对师长的感激和局促,还掺杂着一种更复杂、更难以定义的情绪。像一颗被小心埋下的种子,在湿漉漉的雨夜里,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破土时刻。

书桌一角,那颗剥开的草莓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温柔的光。苏念端起那杯温热的牛奶,轻轻抿了一口。醇厚的奶香混合着口腔里尚未散尽的草莓酸甜,熨帖着胃,也悄然熨帖着那颗在雨夜里被意外搅动的心。

次日清晨:

雨果然如陆时砚所说,并未停歇,只是从昨夜的倾盆变成了缠绵的细雨。天空是均匀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巨大幕布低垂着。

苏念醒来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窗户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了那把靠在门边的黑色长柄伞。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浮上心头。洗漱完毕,她拿起那把伞。伞面已经完全干透,恢复了挺括。她撑开伞,走入细密的雨丝中。伞骨结实,伞面宽大,将她妥帖地罩住,隔绝了外面的潮湿阴冷。

去公司的路上,她下意识地留意着经过的车辆,尤其是黑色的轿车。当然,没有再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影。到了公司,她将伞小心地收好,放在自己工位旁边。同办公室的小敏看到她,惊讶地问:“念念,换新伞了?这伞看着质感不错啊。”

苏念的心跳微微快了一拍,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昨天淋雨了,临时买的。” 她没敢说是谁给的,仿佛说出那个名字,就会泄露某种隐秘的心事。

上午处理工作时,她竟然比平时更专注了几分。那份卡壳的实习报告结语部分,似乎也顺畅了许多。思路变得清晰,逻辑链条逐渐明朗。她甚至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效率。午休时,她习惯性地想去茶水间泡杯咖啡提神。走到门口,脚步却顿住了。茶水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咖啡机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天她和小敏聊天时站立的位置,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高瘦的身影从咖啡机旁转身离开的画面。

“感觉吃一颗烦恼都没了……” 她当时那句无心的话语,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苏念轻轻吸了口气,没有进去。她转身回到工位,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杯子里是早上出门前灌好的温水。她拧开杯盖,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正是昨晚纸袋里的另一颗草莓糖。粉色的糖纸,鲜艳依旧。

她剥开糖纸,将那颗淡粉色的硬糖放入口中。熟悉而强烈的酸甜滋味再次在舌尖爆开,带着清新的果香。一股小小的、隐秘的愉悦感,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从心口一圈圈荡漾开去。她低头看着桌上那份即将完成的实习报告,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外的高楼。茶水间里,咖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苏念含着那颗草莓糖,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报告的最后一个句号。屏幕的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那里面除了完成任务的轻松,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被小心收藏的、带着微甜暖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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