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凯尔希说出的最后一个词,那个尘封已久的代号,像一枚冰锥,钉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空间里。
以凯尔希为中心,办公室内的温度正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速度骤然下降。那不是空调制造出的所谓带着工业气息的冷风,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寒意。
博士裸露在兜帽外的皮肤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这个细微的动作在绝对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眼看着办公桌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她甚至没有因为寒冷而产生一丝一毫的生理反应。
博士忽然扯了扯嘴角,像是觉得这一切有点滑稽。
“你的空调开得太大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凝滞,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仿佛只是在抱怨医疗部的能源浪费。
面对博士近乎挑衅的打趣,凯尔希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冰冷雕塑。然而,她身后那片被灯光投射在地板与墙壁上的、静止的阴影,却开始不安地扭动、沸腾,像一滩被煮开的浓墨。那片二维的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正挣扎着要从平面中挣脱出来,降临到这个三维的世界。
博士的视线好奇地从凯尔希冰封般的脸上,移向她身后那片诡异的黑暗。
下一秒,一道狰狞的、仿佛某种巨兽脊骨的部位,毫无征兆地从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中猛扑出来。它扭曲、延展、成型,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质感,悄无声息地横亘在两人之间,节肢般的骨刺张牙舞爪,摆出极具攻击性的姿态。
mon3tr。
在那副骸骨般的躯体顶端,一双猩红的瞳在昏暗中倏然亮起。那不是生物的眼睛,更像是两点纯粹的能量,里面只蕴含着不加任何掩饰的、沸腾的杀意,死死锁定了对面的兜帽人。
凯尔希依旧端坐着,眼神沉静如初。但她的杀意,就是它的意志。
“你……”
凯尔希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一块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再说一遍?”
面对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气,和那双在阴影中亮起的猩红竖瞳,博士脸上的玩味却并未褪去。
他甚至还向前走了一步,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一头随时能将他撕成碎片的怪物锁定。
“我只是听到阿米娅说起你的时候……想到了而已。”
他摊了摊手,摆出一个无辜的姿态,似乎对于mon3tr的威胁毫不在意。
连mon3tr都有些惊讶——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不怕她?
“它就这么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我也而只是好奇,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凯尔希才不信这种鬼话。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眸像是医疗部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试图从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肌肉牵动,每一次呼吸的频率变化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失忆的人,绝不可能知道这个代号。
Ama-10……
那是被埋葬在时间最深处的名字,是属于另一个纪元的密码,是她抛弃了无数身份后,最核心的记忆。
眼前这个人,这个声音……
一瞬间,记忆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无数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脑海。
一个穿着同样黑色兜帽衫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如同一个嵌入背景的剪影,静静地站在那面巨大的全息星图前。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触控屏上划过,动作精准而优雅,仿佛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然而,随着他的指尖每一次轻点与滑动,一道道猩红的攻击指令便被干脆利落地发出。pRtS中,那些代表着无数萨卡兹雇佣兵生命的光点,随着指令,成片地熄灭。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因为那片代表着死亡的黑暗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停顿。
“拿下了目标区域,告诉特雷西娅,可以继续她的行动了。”
她的声音和现在一样,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那些在刚刚一瞬间逝去的生命,仅仅是一个需要被录入、修正,以便进行下一步演算的参数。
冷酷,精准,高效。
凯尔希记得,自己当时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里捏着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战损数据。纸张的边缘有些硌手,但远不及那句话传来的寒意。
那时候的博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战争机器,一个视人命为棋子的怪物。
另一幅画面紧随而至。
在指挥室,一场关键战役的部署会议。博士能为了一个近乎苛刻的战术目标,指着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侧翼,毫不犹豫地命令一整支精英小队去执行必死的牵制任务。
凯尔希记得自己当时提出了异议,而他只是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神情,语气却清晰无比:“这是伤亡比最低、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他甚至懒得用“最优解”这种词来修饰残酷的抉择。
紧接着,场景切换到一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惨白实验室。
博士也能为了验证一个关于源石感染与精神影响的大胆猜想,将一管极度危险的活性源石样本,通过机械臂,直接注入活体实验对象的体内。
然后,她就那么隔着一层厚厚的防爆玻璃,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中终端的微光映亮了他专注记录的侧脸,细致地写下实验对象在极致痛苦中精神防线寸寸崩溃的全过程。
博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天生的战术家,一个最顶尖的科研人员,一个在其他人看来……没有心的恶魔。
凯尔希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因为攥得太紧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太像他会做的事了。
一场精心策划的、完美无瑕的失忆,一次在罗德岛最需要他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回归,以及现在,一句轻描淡写却足以动摇她一切防线的试探。
这是他最擅长的游戏。
他总是喜欢用最少的筹码,去撬动最复杂的棋局,然后在高处,用那种混杂着好奇与漠然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棋盘上所有的人——无论敌我——在他布下的迷宫里挣扎、奔走、直至疯狂。
mon3tr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波动,它发出一声更具威胁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向前微微倾斜,锋利的巨爪在坚硬的地面上划出数道深深的刻痕。
只要凯尔希一个念头,它就会在0.1秒内,将眼前这个人连同所有的秘密,一同撕碎。
然而……
凯尔希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阿米娅的脸。
那孩子在通讯接通时,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喜悦。
她那双总是带着忧虑的紫色眼眸里,第一次亮起了名为“希望”的光。
“凯尔希医生,博士……已经被我们成功营救……”
如果在这里杀了他……
阿米娅会怎么样?
那孩子……会彻底崩溃的。
凯尔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时,那双绿色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惊愕、愤怒、杀意——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医生的冷静与漠然。
mon3tr那庞大的身躯,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了她身后的阴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股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压迫感。
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也恢复了正常。
“看来,切尔诺伯格的经历对你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凯尔希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杀机只是一场幻觉。
“记忆错乱,胡言乱语,都是常见的临床表现。”
她没有去解释Ama-10,也没有去质问。
她只是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归因为一种需要被治疗的“病症”。
博士看着她,兜帽下的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似乎更深了。
“是吗?”
“我会为你安排一次全面的神经系统检查。”
凯尔希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他的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
她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睛,近距离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他。
“在确认你的精神状态稳定之前,你的最高指挥权限将被暂时冻结。”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博士。”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做什么。”
“但如果你敢伤害阿米娅……”
她没有把话说完。
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警告,比任何语言都更具份量。
说完,她便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办公室的大门,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