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寒气是渗骨的。并非冬日的凛冽，而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湿冷，混着石壁缝隙里渗出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最深处的囚室与别处不同，玄色的铁门铸着玄毒司特有的纹路，门楣上刻着“锁魂”二字，字迹斑驳却透着森然。囚室之内，四壁涂抹着掺了“断脉砂”的朱砂，暗红色的涂料沿着石壁的裂纹蜿蜒，像凝固的血痕——这朱砂不仅能隔绝内力，更能压制一切毒物反噬，让被囚者连自尽的力气都欠奉。
静太妃就坐在这囚室中央的石床上。粗布囚衣宽大，套在她消瘦的身上，空荡荡的晃荡，露出的手腕脚腕上，玄铁镣铐与皮肉磨出了红痕，结着淡淡的血痂。她的发髻早就散了，乌黑的发丝黏在脸颊上，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石壁渗出的潮气，唯有一双眼睛，还残存着几分昔日的锐利。此刻她正背对着铁门，望着那唯一的铁窗——窗棂是拇指粗的铁条，间距窄得容不下一只手伸出，窗外的天光透过铁条，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光带，随着云层移动，缓缓掠过她脚边。
“吱呀——”
铁门被推开的声响打破了死寂，带着外面更浓的湿冷气息涌了进来。静太妃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萧夭的脚步声很轻，踩着青石板几乎没有声响，唯有那只乌木药箱的铜扣，随着步伐偶尔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格外刺耳。
“太妃娘娘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思看天光。”萧夭将药箱放在石桌案上，桌面积着一层薄灰，被药箱压出一道清晰的印子。她打开箱盖，里面的银针、瓷瓶整齐排列，银针的针尖泛着冷光，瓷瓶上贴着玄毒司特有的标签，用朱砂写着药名。身后的两名玄毒司卫端着瓷碗，碗里的淡青色药汁正冒着细密的白雾，那雾气不像寻常水汽般四散，反而像极细的蚕丝，慢悠悠地飘向静太妃，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初闻是檀香，细品却藏着一丝蜜渍桂花的甜腻，正是先帝当年最爱的熏香味道。
静太妃这才缓缓回头，眼神像淬了冰：“萧夭，你不必白费力气。本宫是先帝亲封的太妃，就算谋逆属实，也该由皇上亲审，轮不到你一个医女用这些旁门左道来逼问！”她说着，下意识地拢了拢囚衣的领口，仿佛还想维持几分昔日的体面，可那粗布的质感与凤袍的华贵天差地别，让她的动作平添了几分狼狈。
萧夭拿起一支银针，指尖捏着针尾轻轻转动，银针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娘娘说的是旁门左道，在玄毒司看来，却是‘叩心’之术。这‘牵魂丝’不是毒，是引子——它引不出痛苦，只能引出人心里最想抓住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静太妃鬓边的一缕白发上，“比如娘娘入宫时，先帝亲手为你簪上的金步摇；比如你谋划多年，盼着坐上的太后宝座；又比如……淮南王萧景瑞承诺你的，七月初七之后的荣华富贵。”
“你闭嘴！”静太妃猛地拔高声音，胸腔剧烈起伏，“景瑞不会骗我！他说过，只要我帮他拿下宫城，他便尊我为皇太后，让我执掌凤印，俯瞰整个后宫！”
“是吗？”萧夭示意卫卒将瓷碗递到离静太妃三尺远的地方，那淡青色的雾气愈发浓郁，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笼罩住囚室的角落，“可据我所知，淮南王昨日已密信三州节度使，信中说‘事成之后，太妃年事已高，当安置于皇陵守灵，以全孝道’——娘娘觉得，这‘安置’，是尊荣，还是软禁？”
静太妃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嘴唇嗫嚅着，却没说出反驳的话。她的目光落在那碗药汁上，眼神复杂——有警惕，有怀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渴望。毕竟那雾气里的香气，太像先帝在世时，长春宫每日燃起的熏香，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的光景：那时她还是新晋的静嫔，先帝握着她的手，说要让她一辈子安稳；那时她还没想过争权，只盼着能在后宫里有一席之地……
“娘娘不妨试试。”萧夭的声音放得极轻，像在耳边低语，“‘牵魂丝’只会让你看到最想看到的景象，不伤分毫。你若不信淮南王会骗你，便看看幻觉里，他是不是真的会如约封你为太后。”
静太妃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是抵不过心底的执念。她没有再抗拒，任由那甜腻的雾气钻入鼻腔，顺着呼吸滑进肺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她的眼神便渐渐失了焦点，原本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顺心的事。
“陛下……”她喃喃开口，声音柔和得不像平日的她，“臣妾就知道，您不会忘了臣妾……这凤印，真的要交给臣妾吗？”
萧夭站在一旁，没有打断，只是从药箱里取出纸笔，指尖捏着毛笔，目光紧紧盯着静太妃的脸。她知道，“牵魂丝”已起作用，此刻静太妃看到的，正是她心底最执念的幻境——或许是先帝复位，或许是她登上太后之位，又或许，是淮南王兑现承诺的场景。
“景瑞，你说的没错，这宫门果然开了！”静太妃突然提高声音，语气里满是兴奋，甚至伸手虚抓了一下，像是在抓住什么，“你看，禁军都退了，百官都在跪拜！快，把玉玺拿过来，本宫要亲自交给你……等等，你身后的人是谁？为何要拔刀？”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慌乱，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你说什么？安置本宫去皇陵？萧景瑞，你敢骗本宫！当年若不是本宫在宫中为你传递消息，若不是本宫养着那些私兵，你能有今日？你敢过河拆桥！”
萧夭抓住这个时机，轻声问道：“娘娘，是谁帮淮南王打开的宫门？若宫门不开，他的大军如何入城？”
静太妃此刻正处于幻境与现实的交界，听到萧夭的话，下意识地回答：“是林承……御林军副统领林承！他是景瑞的远房表弟，十年前就被安插在宫里了……”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细节，语速变得极快，“约定好的，七月初七巳时三刻，只要他看到北门城楼上挂起‘祥瑞旗’，就打开宫门，放送贡的队伍进来……那些送贡的人里，藏着景瑞的精锐，还有三州节度使的兵——他们三天前就到城外三十里的黑松林了，只等信号……”
“祥瑞旗是什么样子？”萧夭追问，笔尖在纸上飞速滑动，记下每一个字，“三州节度使分别是哪三州？他们的兵力部署如何？”
“是……是绣着麒麟的黄旗……”静太妃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开始涣散，显然“牵魂丝”的药力正在消退，“节度使是……是青州的李大人，幽州的赵大人，还有……还有凉州的周大人……他们各带了一万兵，约定好……约定好从东西二门策应……”
话音未落，静太妃突然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那股甜腻的香气仿佛瞬间从她鼻腔里散去，幻境中的景象消失无踪，只剩下囚室里冰冷的石壁和玄铁镣铐的沉重。她看着自己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粗布囚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我……我说了什么？”她声音发颤，眼神里满是惊恐，猛地看向萧夭手中的纸，“你写了什么？快给本宫拿来！”
萧夭将纸笔收好，放进药箱，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娘娘说了该说的话——淮南王的计划，宫中的内应，还有三州节度使的部署。这些话，足够定淮南王的罪，也足够让我们提前做好防备。”
“你这个妖女！”静太妃猛地扑向萧夭，却被手腕上的镣铐拽住，重重摔在石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夭收拾药箱，准备离开，“萧夭，你不得好死！本宫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萧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丝淡淡的惋惜：“娘娘，您本是先帝遗妃，若安安分分在宫中养老，何至于落得今日下场？淮南王野心勃勃，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您，您却执迷不悟，到最后，不过是他谋逆路上的一枚棋子。”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囚室。玄毒司卫紧随其后，关上了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落锁，将静太妃的咒骂声彻底隔绝在里面。
走出天牢时，黄昏的余晖正透过宫墙的缝隙洒下来，将地面染成一片金红。萧夭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方才为了让静太妃放下防备，她故意让“牵魂丝”的雾气沾了自己几分，此刻还有些头晕。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供词，纸上的字迹虽然潦草，却字字清晰——御林军副统领林承、七月初七巳时三刻、北门祥瑞旗、三州节度使、黑松林集结……这些信息，每一个都关乎着大萧的安危。
“阿夭。”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萧夭抬头，只见萧逸辰穿着玄色朝服，站在不远处的宫道旁，身后跟着几名玄毒司的亲信。他的脸色有些凝重，显然是一直在等她的消息。
“爹爹。”萧夭快步走上前，将供词递过去，“静太妃招了，淮南王的计划都在这里，还有宫中的内应，是御林军副统领林承。”
萧逸辰接过供词，快速浏览一遍，眉头越皱越紧：“林承……此人我早有怀疑，却没想到他竟是淮南王的人。七月初七巳时三刻，还有五天时间，我们必须尽快行动。”他抬头看向萧夭，眼神里带着关切，“‘牵魂丝’对你有没有影响？要不要先回去歇息？”
“女儿没事。”萧夭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当务之急是拿下林承，防止他通风报信，同时派人去黑松林探查三州节度使的兵力，瓦解他们的联盟。还有‘祥瑞旗’，必须弄清楚它的样式，防止被淮南王钻了空子。”
萧逸辰点了点头，将供词递给身后的亲信：“立刻按照供词上的信息部署——第一，让大理寺卿秘密调查林承的行踪，摸清他的党羽；第二，派玄毒司的暗卫去黑松林，探查三州节度使的兵力部署，务必查清他们的粮草所在；第三，让人去工部调取北门城楼的图纸，看看‘祥瑞旗’可能悬挂的位置，提前做好防备。”
“是！”亲信接过供词，快步离去。
萧逸辰看着亲信的背影，又看向萧夭，叹了口气：“阿夭，委屈你了。天牢阴寒，又用了‘牵魂丝’，回去后一定要好好休息，后续的事，还有得忙。”
萧夭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开始笼罩宫城，远处的钟楼传来“咚”的一声响，沉重而悠远。她知道，这钟声不仅是白日的结束，更是决战的倒计时——七月初七越来越近，淮南王的大军已在城外集结，宫中的内应还未清除在大胤朝的历史长河中，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正如同黑夜中的暴风雨一般，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酝酿。这场风暴的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足以决定大胤朝的生死存亡。。而她与萧逸辰，必须在这五天里，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在这场风暴中，守护住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晚风拂过宫道，卷起地上的落叶，萧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跟着萧逸辰向养心殿走去。她的脚步坚定，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后有父亲，有皇上伯伯，有玄毒司的兄弟，还有千千万万忠于大胤的百姓。这场仗，他们必须赢，也一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