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卫尉寺卿赵汝成将韩震一案的最终查证结果呈报御前。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似乎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赵汝成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地将案情脉络、人证物证一一禀明：醉仙居掌柜伙计收受贿赂作伪证；泼皮伤势系伪造，受神秘人指使；郎中作假证掩盖；状师确与东宫一名低级属官有过秘密接触；甚至周氏兄弟试图贿赂苦主加重诬告的蠢行，也记录在案。证据链清晰完整，直指这是一场针对李默及其心腹的构陷。
赵汝成一面陈述，一面心中暗自叹息。他何尝不知此案背后水深，但皇命难违，他只能将查到的明面事实和盘托出，至于如何解读，全凭圣心独断。
然而，最终的结论却颇有意味。赵汝成奏报，经查，那名与状师接触的东宫属官坚称此事乃其个人所为，因不满李默“骤登高位”、“行事专断”，故想借机打压，与东宫殿下绝无干系。且其职位低微，所能动用的资源有限，诸多环节疑点，恐另有他人浑水摸鱼。至于周氏兄弟，纯属利令智昏，被人利用。这番话，既点出了东宫的干系，又为其撇清了直接责任，还将水搅浑，留足了转圜余地，可谓老辣。
皇帝萧景琰静静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问了一句：“赵卿以为，此案可结了？”目光却深邃如潭，仿佛能看透臣子心中所思。
赵汝成心中一凛，躬身道：“回陛下，线索已清晰，涉案人等皆可按律惩处。幕后是否另有其人指使，此人官职低微，恐难策划如此周密之局，然苦无实据，臣不敢妄加揣测。是否深究，请陛下圣裁。”他将球巧妙地踢回给皇帝，既表明了自己的尽职，又将最终的决断权交给君王，不越雷池一步。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李默：“李爱卿，你以为呢？”这看似随意的询问，实则是一次重大的考验。
李默出列，神色平静如水，内心却飞速权衡。他知道皇帝需要台阶，也需要平衡。此刻若穷追猛打，反而会显得不识大体，甚至引来猜忌。他压下心头对真相的渴望，恭声道：“陛下，赵大人办案公允，臣心服口服。既然已有定论，便依律处置即可。至于幕后是否还有黑手，陛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臣只求还麾下清白，使小人不敢再以此等手段构陷忠良，阻塞言路，至于个人得失，无关紧要。”他再次巧妙地将个人委屈上升到朝堂风气和君王纳贤的高度，既表明了态度，又彰显了格局。
皇帝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似乎对他的识趣和言辞颇为满意：“既然如此，便依赵卿所奏。涉案一干涉案人等，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的革职，该杖责的杖责，一律从严处置！那名东宫属官，革去功名，永不叙用！至于周氏兄弟，”皇帝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其厌恶，“蠢钝如猪，扰乱法纪，杖八十，发配边关苦役！”这番处置，雷厉风行，毫不容情，彰显了帝王的威严。
处理完这些，皇帝略一沉吟，继续道：“太子萧桓，御下不严，纵容属官行此卑劣之事，虽查无直接指使证据，然难辞其咎。着，罚没东宫本年三成用度，充入军械革新司，以儆效尤！并令其于东宫之内，手书《君道》、《臣轨》各十遍，深刻反省！”
这个惩罚，看似不如禁足严厉，实则意味深长。罚没用度直指东宫财源，削弱其经济实力，而充入军械革新司，更是将太子的钱用来资助李默，羞辱与警告并存。手书《君道》、《臣轨》则是直斥其失德、失察，需重温为君为臣之道，对其声望是又一次沉重打击。殿内众人皆心知肚明，陛下对太子的不满，已累积至相当程度。
“臣遵旨！”赵汝成和李默齐声应道，心中各有思量。
“都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眉宇间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驾驭朝局，平衡各方，绝非易事。
走出养心殿，赵汝成稍稍落后半步，对李默低声道：“侯爷，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无奈。他所能做的，已然做到极限。
李默微微一笑，笑容清淡却通达：“有劳赵大人周旋。能得此结果，已殊为不易。陛下圣明。”他心中清楚，皇帝需要平衡，不可能真的为了一个护卫统领和些许线索就动摇国本。眼下这般，既敲打了太子，安抚了自己，又维持了表面的稳定，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更深层的真相，仍需靠自己徐徐图之。
韩震很快被无罪释放，回到了革新司。经历此番牢狱之灾与构陷，他原本外放的锋芒内敛了许多，变得更加沉稳寡言，但眼神深处对李默的忠心却愈发坚不可摧。李默厚恤了在此事中出力奔走的下属，并让韩震好生休养，同时暗中将身边的护卫力量又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几分。经此一役，他更深刻地认识到对手的无所不用其极。
皇帝对太子的新处罚方式，迅速在朝野间引起轩然大波和诸多议论。罚没用度、资助对手、手书训诫，这比单纯的禁足更让太子难堪，也更能体现皇帝对其的不满与失望。各种猜测和暗流在官员们交换的眼神和低语中涌动。
东宫内，萧桓听闻旨意，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他并未如往常般暴怒摔砸器物，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痛感却远不及心中那份被公开折辱的万分之一的羞愤。这种经济上的惩戒和公开的训诫，比禁足更让他感到刺痛和羞辱，那是一种被父皇公开质疑能力与德行的信号，几乎将他太子的颜面踩在了脚下。
“李默……好一个李默！”太子声音低沉嘶哑，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仿佛毒蛇在嘶鸣，“还有老九！若不是他的人先去接触李默，故作姿态，引孤入彀，孤何至于如此被动！一群蠢货！”他将怒火也撒向了趁火打劫的九皇子。
幕僚连忙劝慰，声音谨慎：“殿下息怒。陛下此举，意在敲打，并非真欲重责。罚没用度虽痛，然东宫根基未动。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低调行事，绝不可再授人以柄。‘永昌号’和通汇钱庄的尾巴必须彻底清理干净，绝不能再让李默抓到任何把柄！至于那三成用度……暂且隐忍，日后自有计较。”眼下，止损和隐匿才是关键。
太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和戾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没错。还有那个蠢货属官，他的家小要好生安抚，让他管紧嘴巴！把所有的痕迹都给孤抹干净！李默……且让他再得意几日！”这份屈辱，他记下了。
而与东宫的压抑愤怒不同，九皇子萧锐府上，则是一派幸灾乐祸的气氛。
“哈哈，妙！罚钱抄书！父皇这招真是绝了！老大这次里子面子可都丢光了！”萧锐抚掌大笑，心情畅快无比，对身旁的钱茂道，“还是钱先生妙计，略施小计，便让老大和李默狗咬狗，一嘴毛！痛快！”
钱茂却显得较为谨慎，并未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殿下，此事虽看似我们得利，但陛下心思深沉，未必看不出其中奥妙。李默此人，滑不溜手，并未如我等所愿与太子彻底撕破脸死斗，反而得了陛下安抚（罚没太子的用度充实革新司，实则是增强了李默的实力）。下一步，我们该如何？”
萧锐笑容稍敛，眯起眼，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无妨。老大经此一事，必然更恨李默，此乃阳谋。李默查案之心也绝不会死。让他们斗去！我们只需暗中给李默递些刀子，必要时再推波助澜即可。对了，让你找的‘永昌号’的真账本，可有进展？那才是真正能一击致命的东西！”
钱茂低声道：“已有眉目。‘永昌号’的大掌柜刘万年被送走前，似乎留了一手，真账本可能并未被销毁，而是藏在某处。只是……东宫那边看守严密，我们的人难以接近，还需时日。”
“加紧去办！不惜代价！这才是真正能要老大命的东西！”萧锐眼中闪过贪婪与狠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本账本带来的巨大机会。
朝堂之上，因太子被罚没用度并手书训诫，局势也变得微妙起来。原本一些中立或摇摆的官员，开始重新审视李默的能量和皇帝的态度。虽不至于立刻投靠，但对待李默及其掌管的革新司、核查署，态度明显谨慎了许多，甚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李默对此洞若观火。他深知这暂时的平静下暗流更为汹涌。他更加低调，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不参与任何形式的宴请结交，仿佛只是一个醉心于技术和公务的孤臣。
革新司内，第二代火炮的图纸基本完成，开始试制关键部件。火药颗粒化的实验也取得进展，燃烧效率提升显着。核查署那边，对军粮旧案的调查并未因韩震风波而停止，反而因为皇帝的态度，户部和太仓衙门的拖延有所收敛，陆续有一些陈年档案被送来。
李默坐镇其中，如同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仔细翻阅着浩如烟海的卷宗，不放过任何只言片语，寻找着任何可能与当年北境军饷、与“永昌号”、与崔氏有关的蛛丝马迹。他知道，这才是根本。
这日散朝后，林相故意放慢脚步，与李默并肩而行，引来周遭不少隐秘的注视。
“侯爷近日颇是辛劳。”林相看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平视前方。
“为国效力，不敢言辛。”李默恭敬回应，心中警觉，知道老相爷必有深意。
林相目视前方，声音压低了些，仅容两人听见：“木秀于林，风虽暂歇，然根未动。侯爷如今圣眷正隆，更需如履薄冰，切记盈满则亏。有些旧账，年代久远，牵扯甚广，翻得太急，恐惊动庞然大物，反噬自身啊。”话语中的提醒和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李默心中一震，知道这是林相在暗示父亲冤案背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他肃然道：“多谢相爷指点。默心中有数，只查分内之事，不敢逾越。”他表明自己会谨慎行事，但绝不会放弃。
“嗯。”林相点点头，不再多言，缓步离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李默看着林相的背影，眉头微蹙，心中反复咀嚼着“庞然大物”四个字。这指的难道不仅仅是太子？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名看似普通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靠近，在与李默错身而过的瞬间，极其迅速地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他袖中，随即若无其事地快速离开，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几乎无人察觉。
李默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前行。回到马车上方才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陌生的：“今夜子时，城南土地庙，故人约见，事关‘矩子’。”
矩子？矩子令？
李默目光骤然一凝，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天工苑的人终于主动联系？是陆七那边引出的线？还是……另一场针对他或矩子令的陷阱？京城这盘棋局，从未停止，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他收起纸条，指尖微微用力，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