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永恒。
意识如同沉入冰海深处的溺水者，在无尽的寒冷与窒息中挣扎，最终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拽回水面。
剧痛是回归的第一个感官。并非单一的痛楚，而是全身骨骼仿佛被拆散重组后的钝痛，内脏移位般的闷痛，以及精神深处被反复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持续不断的灼痛。
它们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网，将慕容晴牢牢缚在现实的礁石上，无法再沉入那逃避一切的黑暗。
寒冷，是第二个感知。并非废墟中的阴冷潮湿，而是一种更纯粹、更空阔的、属于绝对真空和失温金属的酷寒。
它透过破损的作战服，贪婪地啃噬着皮肤下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还有……寂静。
死一般的、广袤无垠的寂静。没有风声，没有水滴，没有金属的呻吟，甚至没有自己心跳的声音——不，并非没有，而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静”所吞噬、所稀释了。
慕容晴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睑。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比辽阔、却又无比破败死寂的景象。
她正躺在一片冰冷粗糙的金属地面上，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均匀的尘埃，仿佛已经千万年未曾有人踏足。
抬头望去，是望不到顶的、幽暗的穹顶结构，无数粗大的、形态奇异的金属骨架纵横交错，支撑起这片巨大的空间，许多骨架已经锈蚀断裂，垂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
更远处，是无数复杂到令人目眩的、早已停止运转的巨型机械装置和管道系统，它们沉默地矗立着，表面布满斑驳的锈迹和晶化的氧化物，如同森林般蔓延至视野的尽头。
一些地方散落着巨大的、破碎的容器和仪器残骸，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灾难。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侧方那巨大的、贯穿了整整一侧舱壁的、由某种超强度透明材料构成的观景窗——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窗的话。
它巨大得如同整片天空，许多地方已经破裂，被粗糙的金属补丁焊接封堵，而仅存的几块完好的区域外，展现出的……是一片凝固的、死寂的、仿佛亿万年来未曾变动的星空。
星辰稀疏，光芒黯淡冰冷，没有任何熟悉的星座可言。
它们如同冻结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尘埃，永恒地静止着，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任何运动的感觉。这里仿佛是宇宙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这里就是……“方舟”？
慕容晴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上半身。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她首先看向身边。
彦卿就躺在不远处，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但他的身体似乎被某种力量大致摆正了，不再是摔落时的狼狈姿态。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做的？还是……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另一侧。
那个金属长箱，就静静地躺在彦卿的身边。
它的状态让慕容晴的心猛地一沉。
箱子表面那一道被守护者能量光束擦出的裂纹，此刻已经扩大、蔓延，如同破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瓷器，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那些曾经幽蓝、银白、甚至最后闪耀出无法形容色彩的纹路，此刻彻底黯淡了，不是能量的沉寂，而是某种……本质上的枯竭，如同被烧灼过的草木灰烬，再也无法点燃。
它不再散发出任何波动，冰冷、死寂，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
为了将他们送到这里，它最终耗尽了所有，包括从那个远古“信息奇点”中汲取的、以及它自身存在的最后根基。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慕容晴心头。是它一次次在绝境中带来了转机，也是它引来了致命的追杀。
它保存着一个文明的遗产，也展现出令人恐惧的威力。而此刻，它为了履行某种最后的职责，或者说，回应她最后的祈求，彻底走向了终结。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而粗糙的、布满裂痕的表面。没有回应，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虚无感。
就在这时——
【滋……环境扫描完成……欢迎……来到……启航号……】
一个声音，突然在这死寂的巨大空间里响了起来。
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起在慕容晴的脑海深处！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充满了杂音和失真，像是从无比遥远的时空彼岸传来，又像是某个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烛发出的最后一点光芒。
慕容晴猛地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身份识别……基于低熵共鸣残留及Ω密钥载体（已损毁）关联……临时权限授予……来访者……】
那声音继续着，无视她的警惕，自顾自地陈述着。它的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但那种极度的虚弱和不稳定，却比任何情绪都更能说明问题。
【警告：启航号状态……严重损坏……能源核心低于维持阈值百分之零点七……生命支持系统……局部失效……内部生态圈……全面崩溃……休眠单元……无响应……】
【最终指令日志片段读取：文明之影，长夜孤灯。等待……重燃之火……】
声音到这里，变得更加微弱，杂音几乎淹没了信息本身。
【……能量不足……无法维持基础引导……所有数据存取权限……限制开放……祝……好运……】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随后，那脑海中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无论慕容晴如何集中精神感知，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异常波动。
它走了。或者说，它终于彻底沉寂了。
这个所谓的“方舟”，这个“启航号”，并非希望的避风港，而是一座巨大的、冰冷的、正在死去的坟墓！它早已损坏，能源枯竭，其上的乘员恐怕早已化为尘埃。
刚才那个声音，不过是其残存控制系统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余响，在感知到“Ω密钥载体”——那个箱子——以及她身上残留的共鸣后，勉强完成了一次最后的、残缺的引导和信息传递，然后便彻底消散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那个“守护者”似乎暂时被甩掉了。这片空间死寂凝固，没有任何被追踪的波动。
但坏消息是，他们被困在了一座漂浮于宇宙死角、即将彻底熄灭的钢铁坟墓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没有药品，能源即将耗尽，生命支持系统大部分失效，温度正在持续下降……
而彦卿，重伤濒死。
至于扳手，希望他平安无事…
慕容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绝望，比面对守护者追杀时更加冰冷彻骨。那时至少还有挣扎的目标，还有一线赌命的希望。而在这里，希望如同观景窗外那些冰冷的星辰，遥远，死寂，触不可及。
她瘫坐在冰冷的尘埃中，看着昏迷不醒的彦卿，又看了看那彻底报废的金属箱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就这样结束了吗？历经艰险，付出巨大代价，最终却只是换了一个更巨大、更安静的坟墓？
不。
不能。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巨大、破败、死寂的舱室。
那个残存的声音说了，“所有数据存取权限限制开放”。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方舟”虽然即将死亡，但它内部可能还存在一些还能访问的信息终端？或许……还有记录？关于这艘方舟的？关于那个远古文明的？甚至……关于如何离开这里的？
还有，“生命支持系统局部失效”，意味着并非全部失效！是否意味着某些区域还可能保持着基本的维生环境？
“能源核心低于维持阈值百分之零点七”，虽然濒临枯竭，但毕竟还有百分之零点七！是否意味着，还有极其微弱的能源在某个地方流淌？能否找到它？能否利用它？哪怕只是给医疗设备提供一点点能量？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却未能淹没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她再次看向彦卿。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气息更加微弱。
必须行动起来。
慕容晴挣扎着站起身，忍着剧痛，开始仔细检查身边最近的那些破损的控制台和仪器。
大部分已经彻底损坏，屏幕破碎，线路焦黑。但她没有放弃，凭借着在实验室废墟中摸索的经验，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韧性，她一点一点地搜寻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一处被巨大金属碎片半掩埋的操作台角落，她发现了一块似乎还能工作的显示面板！屏幕极其黯淡，闪烁着大量的雪花和错误代码，但依稀能看到一些不断滚动的、残缺的字符和数据流！
是方舟内部网络的某个尚未完全瘫痪的终端接口！
慕容晴立刻扑了过去，也顾不上什么操作规范，手指在那冰冷粗糙的屏幕上艰难地滑动、点击，试图调取任何有用的信息。
屏幕闪烁得更加厉害，大量无法识别的古老字符和乱码闪过。终于，在几次近乎崩溃的尝试后，她勉强调取出了一个残缺的、似乎是方舟结构图的界面！
图纸大部分区域都是代表损坏失效的灰色和红色。只有极少数的线条和节点，还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代表极低能量运行的绿色或蓝色。
其中一个闪烁的蓝色节点，就在她现在所处这片主舱室的不远处，标记着一个古老的符号，旁边有细小的注释，她依稀辨认出含义似乎是——“应急医疗隔离单元”！
医疗单元！
慕容晴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还有一个绿色的、似乎能源反应稍强一点的节点，则位于更深处，标记的符号代表——“备用能源通道接口（低优先级）”！
希望！
虽然渺茫，但确实是希望！
她死死记住那两个节点的相对位置和通往那里的、几条尚未完全被标注为损坏堵塞的通道路线。
然后，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返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彦卿背在了自己背上。
他的体重几乎将她压垮，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山上行走。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彻底报废的金属箱子，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一把将它抓起——它太重了，但她无法说服自己将它丢弃在这里。
背着一个人，拖着一个沉重的废箱，慕容晴咬着牙，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着那个标记着医疗单元的方向挪动。
巨大的舱室空旷死寂，只有她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回荡，如同蝼蚁爬行在巨神的尸骸之中。
沿途所见，尽是文明终结后的荒凉与破败，令人窒息。
通道并不顺畅，许多地方被坍塌的构件堵塞，她不得不花费巨大的气力绕行或艰难攀爬。温度越来越低，呵出的气息立刻变成白雾。
她能感觉到，生命支持系统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停摆。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耗尽体力、意识开始模糊之时，终于在前方一个相对完整的、门户紧闭的金属舱门上，看到了与结构图上类似的、代表医疗单元的标记！
她用尽最后力气，将彦卿放下，扑到舱门旁的控制面板上。面板黯淡无光。她尝试着用手去扳动旁边的应急手动阀门。阀门锈死，纹丝不动。
绝望再次袭来。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无意中扫过控制面板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似乎是物理接口的地方。那接口的形状……竟然与她手中那个报废金属长箱上的某个破损凸起，有几分相似？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她拿起那个布满裂纹的箱子，尝试着将那个凸起对准接口，用力按了下去！
没有反应。
就在她以为再次失败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到的机括响声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那扇紧闭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厚重金属舱门，竟然发出了一声沉重无比、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地、向内部滑开了狭窄的一道缝隙！
足够一人侧身通过！
慕容晴又惊又喜！这个箱子，即使彻底报废，其物理结构，竟然依旧是开启这艘远古方舟某些特定设施的“钥匙”！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拖起彦卿，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消毒剂般的味道，但并不难闻。
几台造型奇特的、覆盖着尘埃的医疗设备靠墙摆放着。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的一个平台，平台上方悬浮着一个由柔和白光构成的、不断缓缓旋转的复杂几何结构。
而当慕容晴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不，不是活人。
那是一具包裹在早已褪色破损、风格古老的制服里的……骸骨。骸骨保持着倚墙而坐的姿势，头颅低垂，臂骨落在身旁，旁边散落着一些小型工具和一个巴掌大的、似乎还能有点能量反应的晶体板。
看起来，像是这间医疗单元最后的管理者或者技术人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孤独地死在了这里。
慕容晴的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但她立刻强行压下情绪，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她将彦卿小心地安置在中央那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平台下。白光似乎带有某种微弱的稳定效果，彦卿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丝丝。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那具骸骨，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个巴掌大的晶体板。
指尖触碰的瞬间，晶体板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投射出一段断断续续的、由古老文字构成的日志信息。得益于之前与Ω项目的共鸣以及方舟残存系统的信息灌输，慕容晴勉强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第七千三百次循环自检……能源低于临界……无法维持‘静滞力场’……单元内所有休眠者……生命体征消失……确认……】
【……‘播种’计划失败……‘火种’未能送达……文明……最终……】
【……个人日志：能源终于……耗尽了吗？也好……这漫长的守望……该结束了……只是……终究……未能看到……光重新亮起的那一天……】
【……警告：检测到‘基石’能量异常衰减……速率超出预期……预计……三百个标准时后……彻底熄灭……方舟……将坠入绝对静寂……】
日志到此戛然而止。
慕容晴握着晶体板的手，微微颤抖。
静滞力场失效……所有休眠者死亡……播种计划失败……这些信息印证了这里的绝望。
但最后那条警告……“基石”能量异常衰减？三百个标准时后彻底熄灭？
“基石”是什么？是那个能源核心吗？三百个标准时……如果按照她熟悉的计时，大约就是……十几天？
十几天后，这艘方舟将彻底失去最后一点能源，变成一座绝对冰冷、死寂的钢铁棺材！
时间，前所未有的紧迫！
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离开的方法！或者……找到能救活彦卿的办法！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房间中央那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平台，以及平台上那个缓缓旋转的、复杂的几何光结构。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带来转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