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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纸原本贴在厕所隔间的门板上,充当临时“节约用水”的提示,如今被李建国一把扯下,背面还粘着半截双面胶,像一块干涸的输液贴,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与绝望。纸的厚度只有0.08毫米,却承载着他接下来要写下的那行字:“妻子病重,需陪护”。

他摸出兜里的圆珠笔,笔杆是药店促销时送的,印着“买三赠一”的红色小字,笔芯里的油墨已经所剩无几,黑水掺着油墨渣,像极了妻子化疗后稀释的肺积液。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笔尖重重戳在纸上。第一笔是“妻”字,横画下去,纸太薄,被笔尖划破一道0.3毫米的裂口,像未缝合的手术针眼。他先写了“女”字旁,笔画歪斜,像妻子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身体。写到“口”时,他顿了一下,故意没把口字封死,留了一道缝,像没关紧的太平柜,寒气直往里灌。

写完“妻”,他的掌根已经沁出了汗,汗液透过纸背,把“女”字晕染成一个淡黑色的胚胎,像早期b超里未着床的阴影,又像妻子腹中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

第二字是“病”。李建国先写“疒”字头,点、横、撇、点,每一笔都像在点滴卡上签“已执行”。写到“丙”时,手突然一抖,横折钩缺了钩,变成了“内”。于是,“病”成了“内病”,死亡从内部入住,像癌细胞一样,先在骨髓里扎根,再向肝肺进发。

墨迹未干,传送带吹出的冷风一扫,表面结了一层微膜,像止血后的黑痂,又像妻子化疗后皮肤上那些溃烂的伤口。

第三字本该写“重”,李建国却写了两遍。第一遍,他刚写到“里”的日字头,忽然想起上周医生那句“病情进展,比预期重”,手一颤,笔芯“啪”地炸开,溅出一颗墨星,正好落在“日”中心,像ct片上4.8厘米的病灶,边缘毛刺,像死神张开的獠牙。

他撕不下纸,只能原地重写,第二遍直接叠印在第一遍上。于是,“重”字有了一双“日”,像两次活检报告叠在一起,阳性叠加阳性,绝望乘二。

第四字是“需”。李建国先写“雨”,雨字头的四点,被他写成一滴一滴的液体,像急诊大厅天花板漏下的水,正落在输液架不锈钢托盘上,“嗒、嗒、嗒”,每一声都像倒计时的钟声。

写完“雨”,笔芯突然断墨,他用力甩笔,甩出半圆黑弧,落在“而”上,像一把张开的镊子,夹着未缝合的皮缘。于是,“需”变成“雨而”,像漏水之后急需修补,却无人来修。

第五字是“陪”。李建国先写“阝”,却写成小写希腊字母“β”,像免疫组化报告里的“ER(+)pR(+)hER2(3+)”,阳性符号一个接一个,像给死亡加冕。

右边“咅”,口字旁被他写成一个小小的“0”,像墨菲氏滴管里即将滴落的液面,下一滴就是空管,就是报警。

第六字是“护”。李建国写完“扌”,最后一笔“户”的横折钩,他故意挑起,形成一根0.5毫米的尖刺,像手术结束时,皮肤没对齐,留下一截皮下组织,往外翻,粉红,随后渗出血珠。

那尖刺正对着他虎口,他一收掌,刺扎进肉,疼,却不及心疼万分之一。血珠冒出,圆而红,像一枚微缩的危急值报告,正好落在“护”字上方,形成一颗红色感叹号,像系统弹窗:

“无法提供陪护,是否继续生存?”

写完六个字,李建国把纸翻过来,背面双面胶还粘着几根黑色毛衣纤维,是他上周夜班穿的那件,妻子织的,纯羊毛。纤维被胶粘成一团,像术后未拆的线头,黑线头,未吸收,轻轻一拉,就能扯出整段伤口。

他掐断其中一根,纤维弹起,像缝合线打结后的尾端,弹在他指甲盖上,“啪”,轻却脆,像骨折复位那声“咔嚓”。

李建国签名字,写在便签中间的一道折痕上。

折痕是纸的“骨折线”,他把“李建国”三字横跨裂缝,像把名字也折成两半。

“李”的“木”竖笔被折痕吃掉一半,变成“本”,

“建”的“廴”被折痕切断,像走路被截肢,

“国”的“囗”直接裂开,像国境线被突破,敌军长驱直入。

签名完毕,折痕+签名,形成一张微缩的死亡地图,他把自己也标了进去。

李建国把便签交给组长,他看了一眼,没说话,只从口袋里掏出圆形公章,红色印泥已干,像陈旧血痂。“啪”一声,章盖在“需陪护”旁边,红印油透纸,像病理科“阳性”章,也像“转移”章。章印直径2厘米,正好把“陪护”两个字圈进去,像给陪护画个靶心,也画个句号。

印油太多,溢出边缘,形成放射状红丝,像ct片上转移灶的毛刺。

李建国盯着那红丝,忽然想起妻子第一次穿刺,病理报告边缘也是这么红,红笔圈出“浸润”,红得发褐,像陈旧血。

组长把签好字的便签递回,动作像递死亡通知副本,轻,却带着无法拒绝的权威。

传送带“隆隆”转,包裹像尸体一样被拖走,分拣臂上下挥舞,像机械心肺复苏。

李建国站在原地,手里空,只剩断墨圆珠笔。

他抬头,看见传送带尽头,一截刚被撕下的心电图纸,正随风飘,纸边锯齿,像便签的孪生兄弟。

那心电图纸同样被折过,同样印着红色提示:

“ASYStoLE”——心室停搏。

他忽然明白,自己刚写的那张请假条,也是一张心电图,

六个字,六个波形,一笔一折,都是心跳最后一次努力,而红色章印,是除颤失败后,留在纸上的,永久,直线。

李建国攥着那张被汗水泡软的请假条,刚想往出口走,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像十几条传送带同时启动,轰隆轰隆,却带着人体的热气。

最先过来的是老周(周长海)。

老头今年五十八,肺里装着三十年烟焦油,走起路来胸口拉风箱,可他还是把烟屁股掐在掌心,冲李建国咧开一嘴被烟熏透的门牙:

“老李,先别走——”

他咳了两声,像把肺叶碎片也咳出来,伸手在李建国肩膀重重一拍。

“回去告诉嫂子,就说我老周说的——咱分拣场扛大包的人,命比纸箱硬!等她好了,我请她喝我闺女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陈了十五年,压得住一切邪!”

话音没落,大刘(刘振东)的嗓门已经盖过传送带。

东北汉子一米九,站在人群里像一座移动塔吊。

他一把搂住李建国,胳膊上热腾腾的汗味混着机油味,像刚拆下来的轴承。

“老李!哭丧个脸干啥?咱老娘们儿都是铁打的!当年我媳妇生我闺女,大出血都挺过来了,这回一样!等嫂子出院,我开车——咱那辆4米2厢货,全程高速,送她回家!”

小徐(徐磊)——95后“小旋风”——从人缝里钻进来,手里还拎着刚扫完码的pdA。

他快手快脚把pdA别回腰上,摘下耳机,露出被电音震得发红的耳廓。

“叔,我嘴笨,不会说漂亮话——”

他喘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纸币,硬塞进李建国口袋。

“给嫂子买碗热粥,医院食堂那粥我喝过,跟白开水似的。这点钱不多,是我今天计件奖金,别嫌!”

阿桂(桂志华)说话带“咩”,却第一个红了眼眶。

壮家阿哥皮肤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此刻却像被抽了筋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李哥,我阿妈当年也是……也是医院来回跑。你放心,我今晚替你顶班,你安心陪嫂子。我体力好,通宵算啥,就当提前过‘三月三’对歌,唱一夜!”

老幺(赵晓军)年纪最小,平时被使唤惯了,此刻却一反常态,拎着两桶5升装矿泉水冲过来,桶壁“哗啦哗啦”响,像两个小鼓。

“叔,水!我刚换的,温的!路上喝,别喝医院那凉开水,对胃不好!”

他踮起脚,把其中一桶强行塞进李建国手里,自己差点被重量带得一个趔趄,却咬牙站稳,像证明自己已经长大。

麻子(马超)脸上几颗浅痘印在灯下泛着棕红,平时最滑头,这回却一句话没说,只把一盒刚拆的“连花清瘟”塞过来,又往他背包侧袋插了一支N95。

“哥,病区冷,药别停。口罩戴两层,护得住。”

他咧嘴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黑子(李强)肤色最深,反光背心里露出两截黑得发亮的胳膊。

他摘下自己的鸭舌帽,反扣在李建国头上,帽檐还留着他夜班的汗碱。

“太阳毒,别晒昏了。嫂子看你倒下,更难受。”

帽子里带着一股机油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像刚出厂又立刻被生活磨旧的机器。

秀才(吴玉坤)平时爱念文件,此刻却一句话没念,只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A4纸递过来——

是一张手画的“陪护日程表”:

几点抽血、几点送检、几点拿药、几点热饭,连医院哪台电梯人少都标得清清楚楚。

“我媳妇上次住院,我总结的,你用得上。”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是通宵分拣后通红的双眼,却努力弯出一个笑。

胖陈(陈武)二百斤体重,跑得最慢,此刻却气喘吁吁最后一个赶到。

他手里举着一根刚拆封的折叠担架杆——平时用来撬卡住的纸箱,此刻却像献宝一样递过来。

“老李,拿着!医院电梯挤的时候,能当拐杖,还能给嫂子支个输液挂杆!”

他拍自己胸脯,肉浪跟着颤,“我力气大,明天给你送饭,炖猪蹄,胶原蛋白,管饱!”

众人围成一圈,十几双常年搬箱、缠膜、扫码、扛包的手,此刻同时伸过来——

有的拍他肩膀,有的拉他手臂,有的帮他理好背包带子,有的干脆把刚买的牛奶、面包、湿巾、充电宝,一股脑往他怀里塞。

没人提“死亡”,没人说“晚期”,没人讲“转移”。

他们只说“回家”,只说“陪嫂子”,只说“等好消息”。

传送带还在身后轰隆,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可雨里,十几把声音汇成一句,滚烫得能把凌晨四点的冷风点燃——

“老李,去吧!

家里有我们,

嫂子有你,

咱们分拣场,

永远给你留一个工位,

等你带着嫂子,

一起回来!”

李建国没回头,一步跨出了厂房。

寒风卷着铁锈味扑在脸上,却冲不散胸腔里那股滚烫的酸涩。

他咬紧牙关,喉结上下滚动,像把快要决堤的情绪生生咽下去。

可眼眶还是红了,先是眼角泛起一圈潮意,接着整个视野都浮起一层雾,

把身后那排白炽灯、那群仍冲他挥手的兄弟,全晕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他不敢眨眼,一眨,泪就会掉下来——

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微发沉,仿佛要把所有哽咽、所有惶恐,

全踩进水泥缝里,让它们再也追不上自己。

李建国赶回医院,夜里的走廊长得像没有尽头。顶灯一盏接一盏,把他的影子压成薄片。刚转进病房区,就碰见星耀集团的医药代表小李——那身熨得没有一丝褶的衬衫,在惨白灯光下反而显得扎眼。

“李哥!”小李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惊动了走廊里凝滞的空气,“嫂子……是不是出啥状况了?”

李建国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像把粗糙的砂纸硬生生咽下去。他抬眼,目光却像穿过小李,落在更远处的病房门上——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像最后一根随时会断的蛛丝。

“癌症加重了。”他开口,嗓子被夜风吹得沙哑,“现在住院,该上的药都上了,医生把话也挑明了——”他停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氧气也灌进那句宣判里,“怕是熬不过这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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