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苏小姐。”司机张叔沉稳地应道，熟练地将车缓缓停在路边，正好卡在巷口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投下的浓荫边缘。他脸上是职业性的温和笑意，“您注意安全，需要用车随时打我电话。”
“知道啦，辛苦您。”苏晴推开车门，一阵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小吃摊油烟和某种陈旧生活气息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与她车内清冽的香气形成鲜明对比。她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下眉，随即摆摆手，白色的裙摆在巷口扬了一下，便轻盈地拐进了那条狭窄的、墙皮斑驳的巷子深处。
巷子尽头，那扇锈迹斑斑、漆皮早已剥落的旧铁门边上——李明宇缩着肩膀靠在那里。他身上斜挎着一个褪色得几乎发白的深蓝色帆布书包，那是小学升初中时母亲咬牙给他买的“新”书包。书包表面布满细小的毛球和摩擦的痕迹，原本的拉链头早就不知所踪，拉链齿的位置被人用一根褪色发硬的红绳，歪歪扭扭地打了个死结勉强系拢。尤其刺眼的，是肩带靠近背部的地方，一大块颜色略深、针脚粗大而扭曲的补丁——布料是母亲从一条报废的旧裤子上拆下来的，她戴着断了腿又用胶布粘好的老花镜，在缝纫机昏黄的灯光下熬了三个深夜才缝上。书包一侧的水壶网袋软塌塌地垂着，里面那个塑料水杯上的向日葵图案，在无数次的洗刷和磕碰中，早已模糊得只剩下几道浅黄色的印记。
他低着头，脚尖不安地蹭着地面一块碎裂的砖石碎屑，整个人安静得像被人随意丢弃在荒草里的空罐头盒。直到苏晴清脆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带着外面世界的光鲜气息：
“李明宇！发什么呆呢？”
一月的雪粒子坚硬而密集，噼啪作响地抽打在公交站台的挡风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冰沙在倾泻。李明宇缩着脖子，把冻得发红的手从藏蓝色旧羽绒服袖口里抽出来，徒劳地搓着。衣领处一圈人造毛早已板结发硬，蹭在下巴上又冷又糙。身旁的苏晴裹着蓬松洁白的羊羔毛围巾，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迅速消散的白气，围巾顶端随着她微仰头看站牌的动作轻轻摇晃，发间别着的那朵手织的毛线樱花在凛冽的风雪中簌簌地颤动，那抹娇嫩的粉色在灰白天地间显得格外跳脱刺眼。
远处，两个穿着崭新蓝白配色市一中校服的学生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走过。他们羽绒服袖口和后背上的银色反光条，在晦暗天光下异常醒目地闪烁了几下，刺得李明宇下意识眯起了眼睛。那抹蓝色像一块冰冷的、带着棱角的金属，沉甸甸地砸进视野深处。
“明宇，车来了！”苏晴的声音带着一种雪天特有的、被冷风滤过的清脆雀跃。她的黑色厚底雪地靴踩过站台边缘薄脆的冰层，发出咯吱的碎裂声。李明宇抓住结满霜花、触手冰寒得不粘皮的金属扶手，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挤进了车厢。一股混杂着湿鞋袜、廉价机油和密封空间里人体气息的浑浊暖风迎面扑来。他跌坐在冰凉的硬塑座椅上，寒气透过单薄的裤料直往上钻。他下意识往冰冷的车窗边挪了挪，想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带着一身清冽寒气和淡淡甜香的苏晴裹着那件粉嫩的棉服紧挨着他坐了下来，裙摆上沾染的雪花瞬间蹭过他同样冰凉的膝盖——他知道这条裙子，去年生日时她舅舅送的礼物，来自市中心那座巨大的、旋转门永远光洁如新的百货公司。
车身猛地一震，碾过一个覆雪的减速带。惯性让苏晴的头轻轻地、毫无预兆地磕在了李明宇单薄的肩膀上。她立刻触电般弹开坐直身体，围巾末端缀着的白色小绒球随着动作扫过他的下巴，一阵细痒。“对不起呀！”她小声说，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花融化成了透明的水珠，在她白皙的眼睑下方画出几道湿漉漉的、易碎的痕迹。一股混合着暖宝宝发热后的胶贴味和她书包里散发出的甜腻绿豆糕香气钻进李明宇的鼻腔。这突兀的馥郁暖香，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某个角落的记忆抽屉——工棚里，蜂窝煤炉子上铝锅蒸腾的热气，母亲沾满面粉的手揭开锅盖时涌出的浓郁红糖香，那三角形的、热气腾腾的糖三角……
“看窗外！”苏晴突然兴奋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口，指着被冰霜模糊了大半的车窗。雪粒子在玻璃上凝结、蔓延，形成细密繁复的冰凌花纹。透过这片晶莹而扭曲的屏障，远处，高耸的“云栖自习室”巨大LEd屏幕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沉浸式智能学习空间”几个炫彩的大字被厚厚的雪幕晕染融合，最终被滤成一片晃动的、不真实的淡紫色光晕。
车门嘶哑地开合，冷气裹挟着雪粒狂暴地涌进来。李明宇跟着苏晴跳下公交，劣质鞋底那块粗糙的黑色橡胶补丁在松软的初雪上留下浅浅的、歪斜的印记。雪更深了，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寸。不远处的云栖自习室，巨大明亮的旋转门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精密机械心脏，无声地转动着，持续不断地吞吐出带着雪松香味的暖风和裹着寒气的人流。旋转门每一次开启，那混合着昂贵香薰剂、咖啡豆烘焙香和融化雪水汽味的暖风就汹涌地扑来，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温暖富裕气息。
李明宇微微顿住脚步，看着苏晴雀跃的背影被旋转门的光亮吞没。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空气，抬脚跟了上去。旋转门的暖风瞬间淹没了全身，雪松的清冽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驱赶着最后一点来自室外的寒气。光滑如镜的金色金属门框倒映出他此刻的影像：一个穿着旧羽绒服、头发被雪打湿、鞋底沾着泥泞雪水的局促影子。
前台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台面后，穿着剪裁合体制服的接待员正露出标准的微笑。她胸前锃亮的名牌上，“Aria” 几个字母在顶灯的暖光照射下，闪烁着薄金箔般矜贵的光泽。那光芒刺眼又遥远。
2004年1月的寒气，浓得化不开。李明宇的旧棉鞋踩在云栖自习室光可鉴人的意大利灰大理石地面上，像个不和谐的音符。鞋头边缘磨得泛白、微微开胶，鞋帮上还顽固地沾着刚才在公交站台蹭上的、半融的脏雪泥印子。接待台后，Aria妆容精致的脸保持着完美的弧度，目光却像羽毛扫过湖面，在那双棉鞋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半秒，快得像错觉，却带着冰冷的重量，沉沉压在李明宇的心上。
“两位有预约吗？” Aria的声音是训练有素的轻柔，像裹着丝绒的冰。
苏晴那条蓬松洁白的羊羔毛围巾无意间蹭过冰冷的台面，昂贵的纤维与石材摩擦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响。“今天刚放假，想试试你们的VIp区。”她的语调轻快，带着不谙世事的探寻，像枝头不知寒的鸟雀。
Aria脸上那层职业性的微笑纹丝未动，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经过精确计算的疏离。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无懈可击的妆容。“真是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平稳，歉意被公式化地包裹着，听不出温度，“今天的座位预约都已经满了，普通区和VIp区都没有空位了。”她微微加重了“预约”两个字，“我们是严格按照预约系统安排座位的，临时插空…确实没有办法呢。”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在空气中。
苏晴好看的眉尖蹙了起来，粉嫩的唇微微噘起，一丝属于少女的、单纯的失落迅速闪过她明亮的眼睛。“这样啊……”她很快调整了语气，那份失落被一种理所当然的变通取代了，依然轻盈得像片羽毛，“算了明宇，今天咱们就去市中心的图书馆自习吧，改天我提前预约好了位置，咱们再来。”她自然地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弥漫着昂贵香薰和隐形壁垒的空间。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一个声音自身后切入了这片冰冷的寂静。
“请等一下。”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节奏感，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随着那声音迫近，一股清冽又略带咸涩的气息强势地弥漫开来——海洋调的香水。前调是冷冽的柑橘，带着点锋芒，旋即被深邃的海盐底色包裹，像一场冬日海岸的风暴，裹挟着冷冽的空气卷了过来。
李明宇和苏晴同时顿住脚步，转过身。
“两位小朋友是来学习，但是没有约到位置么？”女人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她微微扬起线条清晰的下颌，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含义不明的笑意。目光像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在李明宇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校服、局促的旧棉鞋和苏晴那明显价值不菲的粉色棉服、羊羔毛围巾之间缓慢逡巡，最终，那目光如同粘稠的蜂蜜，落在了李明宇脸上。
那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感，瞬间攫住了李明宇全部的呼吸。
眼前的女人身姿高挑，目测绝对超过了一米七。一头如泼墨般的黑色长直发，柔顺得不可思议，长度早已垂过腰际，随着她走近的步幅，在她身后轻微地晃动，流淌着绸缎般的光泽，几乎要将这片空间的暖光都吸进去。在这充斥着金属、玻璃和电子冷光的所谓“智能学习空间”里，她身着一条几乎曳地的长裙——火焰般纯粹、浓烈到灼目的正红色。厚重的丝绒质地，包裹着成熟饱满的曲线，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又像是凝固的岩浆，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撕裂了自习室精心营造的现代感冷调格局。
李明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单薄的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巨大轰鸣。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耳膜里嗡嗡作响。一种陌生的、黏稠的、带着轻微窒息感的东西，像某种疯狂的藤蔓类植物，从他心底最幽暗潮湿的角落猛地窜出，瞬间缠绕住他十五岁少年脆弱的心脏，一圈，又一圈，越收越紧。那是混杂着懵懂、好奇、强烈到眩晕的吸引力，以及一种本能的、源自阶级差距的巨大惶恐——一种绝不该属于他此刻年龄和境遇的情感洪流，将他冲撞得摇摇欲坠。
这个女人并非那种毫无瑕疵、精致如橱窗模特的漂亮。她的五官单看或许不够惊艳夺目，眉眼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但奇妙的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加上她周身散发的那种强大到令人心悸的气场，形成了一种压倒性的、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那是一种沉淀的、带着故事感的韵味，一种慵懒又锐利的神秘感混合体。她仅仅是站在那里，每一次细微的扬眉，每一次眼神不经意的流转，都像带着无形的钩子，死死地钩住了李明宇全部的注意力。他像被钉在了原地，连移开视线的力气都丧失了，只能任由那抹刺目的红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将自己吞噬。
苏晴站在李明宇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微微歪着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气场强大的红裙女人，脸上只有单纯的好奇和一丝被打断的茫然。她完全没能察觉身旁少年身体瞬间的僵硬，没能捕捉到他陡然变得急促却极力压抑的呼吸，也没能看见他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拳头。毕竟，她也只是个家境优渥、心思单纯的十五岁少女。她的世界里，暂时还盛不下李明宇此刻胸腔里那场无声的海啸。
红裙女人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李明宇脸上，那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红唇轻启，声音如同带着细小绒毛的钩子：“不介意的话……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