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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宇僵在原地,伸出的指尖在距离那闪烁着幽蓝冷光的“妖花”叶片仅有三厘米的地方生生顿住。当顾晓妍带着艾草苦香的叶片拍落在他手背皮肤的刹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骤然放大,咚咚作响,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与远处零星的犬吠交织在一起,在耳膜上擂出细密而慌乱的鼓点。那些叶片边缘的荧光,在深沉的暮色中有节奏地明灭着,像极了工地深夜时分那些悬挂在危险区域、闪烁着冷酷光芒的警示灯。而根部渗出的暗红黏液,正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沿着土壤龟裂的微小缝隙,蜿蜒流淌,在月光下形成一道道细微却刺目的、微型血河般的恐怖痕迹。

“它们白天看起来,就是最不起眼的狗尾草,”顾晓妍的声音又近了些,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气息拂过他的皮肤,带着夜风的凉意,“直到有天傍晚,我亲眼看见它们在月光下‘开花’——”她的语调里带着一种目睹了禁忌之秘的悚然,“那些蓝色的光点会凝聚起来,跳跃着,像一簇簇冰冷的、燃烧的蓝色火焰……王大爷家的牛,就是吃了这种‘开花’的草才……”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只是将那片充当护身符的干枯艾草叶,更紧地塞进李明宇僵硬的掌心。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奔跑后的微热,比此刻包裹着他们的夜风,要温暖得多。那片小小的叶子,仿佛带着她此刻无声的紧张和关切,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心。

李明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干枯卷曲的艾草叶,粗糙的叶面划过指腹。就在呼吸间,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稻米清香,竟从叶片干燥的纤维缝隙里幽幽钻出。这气味像一把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两幕截然不同的画面:一幅是母亲在建筑工地那低矮简陋的工棚外,将被褥奋力抖开在晾衣绳上,阳光烤着棉布散发出干燥暖和的蓬松气息;另一幅却是苏晴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时,发梢或衣角残留的、那种难以捉摸、仿佛精心调配过的、若有若无的都市香气。这矛盾的香气在他鼻腔里短暂交锋,又迅速消散。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洼地边缘那片在夜色中摇曳的、连绵不绝的幽蓝色荧光,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倏地缠住了他的心脏——这些被外婆和顾晓妍敬畏地称为“妖花”的诡异植物,它们那仿佛来自地狱的根脉,或许与他父亲工地上那些贴着骷髅头标志、写着“剧毒”字样的蓝色化学桶,流淌着同一种肮脏的血液。

“以后离这东西远点吧。”顾晓妍的声音打断了他翻涌的思绪。她弯下腰,自然地伸出手,拍掉了他裤腿上沾着的几点泥星,动作里带着一种乡野特有的、不矫饰的关切。

一阵晚风掠过,调皮地掀起了顾晓妍身上那件朴素碎花裙的裙摆。当她直起身,侧过脸看向他时,李明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那片洼地上。那些蓝色的植物在她的背影轮廓之外轻轻摇晃,荧光闪烁不定,像一群在暗夜里悄然踮起脚尖、无声起舞的幽灵,带着一种诡谲的美感。

“发什么呆啊!”顾晓妍的鞋尖不耐烦地踢过脚边一块凸起的碎石,石子滚落,惊起一只原本停栖在蓝色花朵上的夜蛾,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这动静让李明宇猛地一激灵,从恍惚中惊醒。就在回神的瞬间,视线重新聚焦在那些妖异的叶片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纵横交错的网状叶脉,竟在他眼中诡异地扭曲、变形,与苏晴那个精致帆布书包上的菱格纹路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甚至那叶片因自身重量而微微垂落的优雅弧度,都仿佛复刻了苏晴某一日转身离去时,发梢在空中划出的那道转瞬即逝的弧线。再看那花萼的结构,层层叠叠,竟也透出一种不属于这乡野的、精确而刻意的“精致”。

李明宇怔在原地,一股荒诞感如冰冷的海水般淹没了他。他看到顾晓妍的裙摆再次被风拂动,扫过旁边的草茎,带起的微风让那些荧光的蓝色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这声音……竟然像极了苏晴坐在图书馆窗边,指尖翻动书页时发出的那种干燥而规律的脆响。一个是沾着泥土气息、穿着廉价凉鞋的乡野少女,一个是他记忆中如同住在云端、不染尘埃的公主,而此时此刻,在这片被化学废料彻底污染的荒芜洼地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竟在他混乱的意识里被粗暴地揉捏、搅和,变成了一团理不清、剪不断的乱麻。

“跟我来!”顾晓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掌心微凉,却有着惊人的力量。她不再多解释,转身就拉着他在夜色中奔跑起来。凉鞋的塑料底毫不留情地踩过沾满夜露的草茎,惊起栖息的蓝蜻蜓,它们惊慌失措地振翅,掠过她飞舞的发梢,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幽蓝色弧光。

李明宇被她拽着,踉跄地跑过空旷的晒谷场。脚下是踩实了的硬土,空气里有残留的谷物气味混合着夜露的湿润。就在晒场边缘一具废弃的巨大石磨旁,几个颜色刺眼、却已严重褪色的化工桶随意地堆放着。桶身是那种廉价而刺目的靛蓝色,上面喷涂的“危险(danger)”警示标志虽然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边缘卷起,油漆剥落,但那刺目的图形和残余的字母轮廓,却与洼地里那些蓝焰草散发着荧光的叶片颜色——一模一样!

“喏,去年夏天,”顾晓妍停下脚步,气息微喘,用脚尖点了点其中一个锈迹最严重的桶,铁锈簌簌地往下掉,“就是这些鬼东西,半夜三更,堆在了村口的路边。”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卡车也是半夜来的,黑灯瞎火,开车的家伙脸上扣着防毒面具,像从坟里爬出来的鬼。”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进去,在桶底残余的、凝固的污物里用力一挑。“你看!”她举高树枝,借着皎洁的月光,李明宇清晰地看到那树枝末端黏着一小团半透明的、凝胶状的蓝色膏体,在月光下幽幽地反着光,如同某种怪物的脓血——那色泽,与蓝焰草根部渗出的暗红黏液在月光下显现出的诡异蓝光,别无二致!

“走啦!”顾晓妍扔掉树枝,再次用力拽住李明宇的袖口,那力道透过被洗得发薄透软的布料清晰地传来。李明宇下意识地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廉价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脱线的塑料凉鞋上,沾着新鲜的泥点和碾碎的草汁。他再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片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如同鬼火般摇曳的蓝色荧光花海,一股奇异的、带着苦涩的清明感突然冲刷掉了一切混乱和迷茫。他嘴角牵扯了一下,竟轻轻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有些仰望,打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错觉,虚妄而不值一提。就像眼前这片不该存在、却妖异生长的蓝色花海,纵使在黑暗中绽放出令人屏息的光华,内里也浸透了致命的毒素。而那些令他心神摇曳的相似,终究只是虚无的影子,再如何重叠幻化,也无法填满掌心,终究是空。

10月7日 清晨五点。

窗外的鸡喙尚未划破沉寂,外婆已摸索着起身。老式灶膛的火舌舔舐着黑暗,跳跃的光影在她佝偻的背上投下更深的沟壑。锅里,糯米糕在粘稠的糖浆中翻滚,沉闷的“咕嘟”声里,甜腻的香气混杂着柴火的烟熏味,丝丝缕缕钻进李明宇的鼻腔。他翻身坐起,视线落在椅背上——顾晓妍的碎花裙随意搭着,晨光熹微中,泛着柔和朦胧的白,像一朵被夜露浸透、沉甸甸的棉花。

“多带点糕,路上垫肚子。”外婆不由分说地将油纸包塞进李明宇手里,布满老茧的指腹粗糙地擦过他袖口的补丁,“到了城里别省着,晓妍总念叨学校食堂的菜刮油水……”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尘埃般的叹息,却让李明宇喉头猛地一哽。他知道,昨夜外婆悄悄把新收攒的鸡蛋,全埋进了他们鼓囊囊的书包深处。

顾晓妍正蹲在门槛边系鞋带,闻声抬头,发梢还挂着昨夜洗头未干的皂角水沫。“外婆,您别操心啦,我们待会在车站买俩包子就成。”她语气带着惯常的亲昵撒娇,却在瞥见外婆正费力地将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往李明宇书包侧袋里硬塞时,瞬间噤了声。那纸币的边缘磨损严重,甚至缠绕着几缕褪色的毛线头,无声诉说着它在某个角落被珍藏了多久。

村口班车准时抵达,发动机粗暴的轰鸣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群。

“到了就给家打电话啊!”外婆紧紧攥着顾晓妍的手臂,絮叨着无尽的叮咛,“学习要紧,身子更要紧,饭要按时吃……”话未尽,班车司机不耐烦的喇叭声便尖锐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

车轮滚动,车窗外的外婆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凝固成视野尽头一个摇晃不定的小黑点。只有那方沾着灶灰的蓝布围裙,在晨风中固执地飘荡,像一片无依无靠、即将凋零的落叶。李明宇的目光越过村庄,投向远处洼地的方向。晨雾缭绕中,那片蓝色的植物若隐若现,幽幽荧光仿佛昨夜顾晓妍那句低语的回响——“其实我也想上高中……”——那话语里转瞬即逝的光芒,此刻与洼地的幽蓝诡异地重叠。

班车驶入市区,正卷入国庆假期返程的汹涌人潮。顾晓妍贴着车窗,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书包带子,眼神追随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冰冷楼宇。这熟悉的动作,让李明宇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一遍遍默数钢筋的日子。

公交站台,顾晓妍抱着书包站着。李明宇看着她转身融入人流的背影,那个洼地里的景象再次不受控地浮现——那朵蓝色植物,倔强地从废弃的化学废料堆里探出身来,开得如此不顾一切、妖异夺目。

十字路口,无言的分道扬镳。李明宇向左,顾晓妍向右。日光下,他们短暂的影子在柏油路面上交叠、分离,清晰得如同两条偶然交汇的溪涧,终将各自奔向截然不同的海域。口袋里的糯米糕沉甸甸地坠着,仿佛裹挟了整个外婆家:土坯墙的重量、晒谷场上石磙的粗糙、还有那片在记忆深处幽幽荧荧的蓝。

下午两点。

阳光如同一块被反复漂洗、褪尽鲜亮的黄布,裹挟着灰尘,从破损的纱窗孔洞漏进出租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沉闷的霉味混杂着空调冷凝水单调的滴答声,扑面而来。父母的卧室门虚掩着,门缝里,母亲的白色化疗帽挂在衣架上,像一团被随手揉皱的纸巾,在穿堂而过的微弱气流里轻轻晃荡。

书包里的糯米糕已被挤压得面目扁平。油纸袋浸透了大片油渍,形成斑驳的暗痕。李明宇咬下一口,糕体硬得硌牙,长途跋涉早已磨尽了那点可怜的甜,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碱味,顽固地在舌根徘徊——像父亲浸透了汗水的粗布工装散发的气息。他灌下一大口凉水,看水珠沿着搪瓷缸粗糙的外壁滑落,最终被桌面那道贪婪的裂缝吞噬——那是去年台风带来的雨水泡胀了廉价板材的见证,至今仍是这个家无力修补的伤痕。

书本摊开在漆皮剥落的书桌上,堆叠的模拟试卷在浑浊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不适的油光。

楼下,收废品的梆子声不合时宜地敲响,“梆——梆——梆——”,一声声,顽固地钻进耳膜,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李明宇下意识地摸出校服口袋里剩下的半块糯米糕,碎屑簌簌掉落,散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星星点点的白,刺眼得像母亲每次艰难吞咽后,不经意间洒落在床头柜的药片碎渣。他盯着那些细小的白点,外婆塞糕时那句“趁热吃”的嘱咐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嘴角竟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热乎气儿?这样的屋子,哪里还有一丝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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