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城第二医院的空气，像是被消毒水反复浸泡过的薄纱，一层层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渗进每一次呼吸的深处。
问询台前，穿着浅粉色护士服的女孩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史莫？骨科三楼，307病房。探视时间注意一下。”
洛川低声道了谢，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声音有点涩。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几乎要嵌进他背影里的那道纤细身影上。
夜溪今天套了件过于宽大的白色卫衣，空落落的像是挂在一个衣架上，衬得那张小脸越发苍白，几缕不听话的银发滑出来，贴在没什么血色的脸颊边。
从踏进这栋楼开始，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只拼命想把自己藏在礁石缝隙里的小动物，用他的身体笨拙地隔绝着外界所有陌生的声响和视线。
看着她这副模样，洛川心里那点烦躁莫名地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想起昨晚独自靠在床头，就着昏黄的阅读灯，展开了那张叶辰留下的信纸。
【洛川，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回帝都的路上了。有些话，我本该当面跟你说。可江城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现在心情还没缓过来，我怕你扛不住。但既然你看到信了，那么我猜，你应该已经决定好面对了。
你那个朋友，没死。现在人在南明城第二医院，重症监护室隔壁的普通病房。
我知道你得愣一下。那天在江城，看你失了魂似的在路上横冲直撞，我就让姜叔顺手查了查。结果是你们学校训练场那档子事，江家那个被惯坏了的丫头下的黑手。A级的冰焰，按在他一个刚摸到b级边、连火焰都没焐热的人身上，结果你自己能想到。
我当时就调了身边最好的治疗系异能者过去吊着他的命。后来魔域裂缝来得毫无征兆，整个江城乱成一锅粥，只能趁乱先把他转移出来。南明的医疗条件比江城好，也更安全。
命，算是从鬼门关硬拽回来了。但他那双腿......治疗师们轮番上阵，能用的手段都用了，结论是一样的：膝盖往下，彻底没救了。
如果动用叶家最核心的关系网，去请动帝都研究院里那几个老古董，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给他拼凑出一点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但那动静太大了，大到他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
会把他，把你，甚至把刚刚安稳下来的汐汐和那个叫夜溪的丫头，全都拖进帝都那潭浑水的视线里。 相比之下，保住命，是当下唯一现实的选择。
兄，叶辰。」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子的针，扎进他眼里，再慢悠悠地渗进心里。先是冷的，麻木的，然后才泛起一种闷钝的痛。
史莫还活着。这在江城那充斥着绝望的记忆里，几乎是唯一还带着点温热气息的消息。
可这消息后面紧跟着的，是“腿没保住”，“以后得靠轮椅”。
叶辰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把那个唯一现实的选择摊开在他面前，告诉他，能保住命，已经是叶家暗中运作的结果，是权衡之后最不坏的局面。
他当时就那么坐在床沿，捏着那几张仿佛有千斤重的信纸，直到腿脚发麻，窗外的南明城用璀璨的灯火给他苍白的侧脸打上一层虚假的光晕。
史莫咧着嘴没心没肺大笑的样子，还有他拍着胸脯说“谁敢动你，老子第一个冲上去给他燎成焦炭猪蹄”的蠢样......
这些画面和“坐在轮椅上”这个冰冷的结论疯狂地在他脑子里撕扯。最后，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每一根骨头上。
洛川当时就决定了，第二天自己去医院看看，就他自己，带着不知该如何安放的愧疚，去面对那个被他牵连的兄弟。
可今天早上，洛川刚换好鞋子，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就发现夜溪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玄关的阴影里。
她不说话，只是抬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
洛川试着放软声音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她却往前极轻地挪了一小步，冰凉的手指悄悄勾住了他外套的衣角。
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那声到了嘴边的拒绝，终究还是混着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此刻，站在医院嘈杂得让人头晕目眩的大厅里，洛川看着夜溪几乎要缩进卫衣领子里的脑袋，伸出手，帮她把那宽大的兜帽拉了上来。
帽檐落下的阴影，瞬间吞噬了她大半张脸。
“害怕了？”他声音不高，几乎要被周围鼎沸的人声淹没。
帽檐下，她摇了摇头，几缕银发在阴影里不安地颤动。但勾着他衣角的手指却没松，反而更用力地蜷缩起来。
“跟紧点，别走散了。”他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朝着电梯口走去。
电梯光可鉴人的金属门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慢吞吞地变化着，考验着所剩无几的耐心。
洛川手里拎着一束在医院门口花店匆忙买来的白菊，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发蔫卷曲，散发出带着一丝苦味的淡淡清香。
他能感觉到身后夜溪的紧张，她几乎贴着他的背，冰凉的体温和轻浅急促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这莫名地让洛川一直下意识想要微微佝偻起来的脊背，僵硬地挺直了些。
他得撑着，至少看起来，得像那么回事。
电梯终于“叮”了一声，到达了他们现在的楼层。
门缓缓滑开，里面空荡荡的，惨白的灯光照着空无一人的轿厢，像一张等待被填充的画布。
他迈步进去，夜溪紧跟着他溜了进来，然后迅速缩到最里面的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凉的金属壁。
电梯门无声地合拢，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瞬间隔绝。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低沉嗡鸣，还有他自己胸腔里那有些过于清晰的心跳声。
数字一下下跳动着，2......3......越来越近。
一股混合着感激和无力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呛得他喉咙发紧，鼻腔泛酸。
他感激叶辰，若非表哥在那种混乱关头还记得暗中出手，史莫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江城那场炼狱里了，连个全尸都未必能有。
可这份感激，却又如此沉重，沉重到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他依旧什么也改变不了，连最亲近的朋友的命运，都需要依靠他人才能勉强维系。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洛川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到夜溪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只有映照出他此刻所有僵硬和不安的专注。
他忽然觉得有点荒谬，甚至想扯扯嘴角，露个嘲讽的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了一样。
他来这里，是想面对史莫，去承担那份他自认该承担、却不知如何承担的责任与愧疚。可身边却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更需要他小心翼翼庇护的少女。
他连自己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深浅，迷雾重重，却又不得不成为别人暂时可以抓住的、摇摇晃晃的浮木。
电梯轻轻一震，带着令人心慌的失重感，停了下来。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开，眼前是更为安静、也更为冰冷的住院部长廊。
洛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直冲脑门，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却也让他混沌的思绪被迫清醒了一瞬。他握紧了手里那束已经不太精神的白菊，迈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被放大，带着回音。夜溪依旧紧跟在他身后，宽大的白色卫衣和瘦小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像个迷路的的孩子。
她似乎察觉到了洛川情绪里那细微的波动，勾着他衣角的手稍微松开了些力道，但指尖依旧固执地捏着那一点布料。
307病房的门牌号，在走廊冷白灯光的照射下，清晰地映入眼帘。
洛川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身后的夜溪，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心绪：
“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