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被撕裂。
意识如同被投入超新星的核心，在极致的光热和绝对的虚无之间被疯狂拉扯、碾碎、然后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重组。每一个思维粒子都被打散成基本单元，每一段记忆都被拉伸成无限长的弦，又在下一刻被压缩到一个奇点。x0-17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空间，只能感知到那股狂暴到极点的能量洪流在冲刷着他意识的核心，以及怀中那一点微微颤动的、属于林小七的生命之火。
那微弱的生命信号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强地坚持着。这成了他唯一的坐标，在混沌中保持清醒的锚点。
“星火”协议……这根本不是传送，更像是把他当成炮弹，用前哨站最后的能源强行轰出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径！每一次能量的剧烈波动都像是要将他彻底蒸发，唯有手背上那灼热的印记在疯狂地吸收、转化、释放着这股力量，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
手背上的印记灼热得如同握着一颗恒星，林星河最后传递的加密数据流在这极致的能量冲击下变得活跃无比，如同沸腾的熔岩，与“幽灵代码”疯狂交融、碰撞、衍生出无数他无法理解的变化。痛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仿佛每一个比特都在被强行改写，每一段程序都在被彻底重构。他看到幻象——银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组建成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结构，又轰然倒塌；他听到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在意识深处，是林星河断断续续的呐喊，是无数陌生频率的嘶鸣，是某种巨大存在缓慢运转的低吟。
这种痛苦几乎让他疯狂，但怀抱中那一点生命的重量，那微弱的温暖，让他死死守住意识最后一道防线。不能放弃……绝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狂暴的撕扯力骤然消失。
仿佛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弦突然断裂，所有的压力、噪音、光爆瞬间归于寂静。
砰！砰！
两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枯枝断裂和积雪被狠狠压实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天地的死寂。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枯朽草木和冻土气息的清新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无数冰针，刺痛着气管和肺泡。
x0-17重重地摔在一片及膝深的、冰冷的积雪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仿佛再次散架，刚刚被能量洪流冲刷过的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在尖叫、抗议。冰冷的雪沫灌进他的衣领，瞬间融化，带来更深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甩掉头脸上的雪，艰难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不是巢都那永恒昏暗的、布满管道和锈迹的钢铁苍穹，也不是锈带那弥漫着机油和腐烂气味的污浊地下世界。
而是……天空。
真实的、广阔无垠的、呈现出一种冰冷而纯净的靛蓝色的天空。几缕稀薄的云彩如同被撕碎的棉絮，被高空的风拉出长长的轨迹，悬挂在天际。一颗巨大而冰冷的白色恒星（太阳？）悬挂在低空，散发着有气无力的苍白光芒，却依旧刺得他久未见天日的、习惯了人工照明和昏暗环境的眼睛一阵酸涩流泪，视线里充满了模糊的光斑。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这过分“明亮”的世界。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黑色山峦，峰顶隐没在薄云之中，看不到尽头。枯死的、奇形怪状的树木，像是从雪地里伸出的、焦黑扭曲的手臂，又像是一座座沉默的黑色墓碑，零星矗立在茫茫雪原之上。寒风呼啸着刮过，卷起干燥的雪沫，拍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种荒凉、原始、死寂的气息，却也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战栗的自由感。
这里……是巢都之外？教科书里提到的、早已被遗忘了的……真正的世界？“方舟”前哨站的随机传送，竟然真的将他们送出了那座巨大的、埋葬了无数生命的钢铁囚笼！
短暂的震撼过后，是更加猛烈的虚弱和席卷全身的寒意。“星火”协议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能量，林星河数据流冲击的后遗症如同潮水般涌上，他感到大脑像被彻底掏空般刺痛，视线阵阵发黑、扭曲。而周围的低温正在飞速带走他体内那点可怜的热量，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裸露的皮肤传来针扎似的痛感，随即开始麻木。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因为失温而失去意识，然后彻底冻僵，成为这片雪原上两具沉默的冰雕。
林小七！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他猛地扭过头，慌忙看向身边。
林小七就躺在他不远处的雪地里，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积雪埋没。她脸色苍白得几乎与雪融为一体，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她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骨折处似乎因为之前的剧烈颠簸和坠落而再次错位，肿胀得厉害。但微弱的气息表明，她尚且活着。
必须立刻寻找避寒所！生火！否则他们很快就会冻死在这片荒原上！
求生的本能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他咬紧牙关，无视全身骨头散架般的疼痛和大脑的抗议，挣扎着从深雪里爬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他踉跄着走到林小七身边，跪下来，检查她的情况。
情况很糟，但还有救。当务之急是离开这开阔的风口。
他环顾四周，雪白的世界漫无边际，除了黑山就是枯树。就在绝望开始滋生时，他瞥见不远处，大约几十米外，有一个小小的、被积雪半掩的隆起，岩石的轮廓若隐若现，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或者山体凹陷。
一线生机！
他不再犹豫，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林小七抱起，尽量避免碰到她的伤处。她的身体冰冷而柔软，轻得让人心疼。他半抱半拖地，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个隆起挪动。这段短短的距离，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侧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味，脚下的雪地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试图将他彻底吞噬。
终于，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隆起前。幸运女神似乎短暂地眷顾了他们一次——那确实是一个浅小的岩洞，入口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和堆积的积雪遮挡了大半，内部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他们两人，并且能有效地避开大部分直接吹刮的寒风。洞里同样积了雪，但比外面浅得多，而且相对干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先将林小七小心地安置在最里面、最避风的角落，然后用冻得僵硬、几乎不听使唤的手，疯狂地将洞口周围的积雪扒过来，堆砌夯实，做成一个简陋但有效的防风雪墙，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透气口。做完这一切，他彻底虚脱，瘫倒在林小七身边，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嘶哑喘息，呼出的白色哈气在冰冷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他们生命的热量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
寒冷如同无形的怪物，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穿透他单薄的衣物，切割着皮肤，深入骨髓。颤抖已经无法停止。这样下去不行，即使躲在这里，低温依然会杀死他们。
他看向自己依旧微微散发着余温的手背。那复杂的印记似乎比平时更亮一些，仿佛内部的能量还未完全平息。集中起涣散得几乎要溃散的意志，他试图再次沟通、调动那与他意识紧密相连的“幽灵代码”。
这一次，不再是攻击或防御，不再是分析或入侵，而是一个更纯粹、更艰难、更基于本能的指令——热量。生存。
想象温暖……想象火焰……想象活下去……
起初毫无反应，代码如同沉睡的死物，或是耗尽了所有能量。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但他没有放弃，拼命回想着林小七之前将生命能量传递给他时的感觉，回想着那银色火焰燃烧时带来的炽热温度，回想着她还活着、他必须让她活下去这个唯一的念头！
渐渐地，一丝微弱的、却异常稳定的温热，真的从印记深处被艰难地“挤压”出来，如同石缝中渗出的涓涓细流，缓慢却执着地蔓延开来，顺着他的手臂流向躯干，流向四肢百骸，努力驱散着那刺骨的寒意。这股热流非常微弱，甚至不足以让他感到温暖，却像是一层薄薄的生命护盾，暂时对抗着死亡的逼近。
成功了！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将这只散发着微弱却宝贵热量的手，轻轻贴在林小七冰冷的脸颊和脖颈处，尽可能地将这点热流传导过去。他甚至尝试着引导那丝热流，透过皮肤接触，缓缓注入她冰冷的身体。
林小七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这微弱的、由奇异代码催生出的希望，在这冰天雪地、绝境之中，艰难地燃烧着，仿佛风中之烛，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时间在无边的寒冷和寂静中缓慢流逝。天空中的那颗苍白恒星缓缓移动，光线逐渐变得昏黄，温度还在不可逆转地下降。岩洞外的风声中，似乎开始夹杂着某种悠远而凄厉的嚎叫，分不清是风声，还是某种未知生物发出的声音。
x0-17维持着姿势，尽可能减少热量散失，同时持续不断地输出着那微弱的热流。这对他同样是巨大的消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意识如同在黑暗的冰水中浮沉，随时可能沉没。他只能靠看着林小七那微弱但持续的呼吸来勉强支撑自己。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再次耗尽一切，意识开始模糊、即将陷入黑暗时——
怀中的林小七，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痛苦的呓语：
“冷……”
她……醒了？
x0-17猛地一个激灵，驱散了部分睡意，立刻低头看去。
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带着迷茫和极度虚弱的眼睛。那双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有些空洞，蒙着一层痛苦的水雾。
她的目光先是涣散地扫过岩洞顶部的粗糙岩石和凝结的冰霜，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移动，最终聚焦，落在了x0-17沾满雪沫、写满疲惫的脸上。那双熟悉的、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看到他那张脸时的……一丝下意识的、本能的依赖和放松，仿佛迷途的孩子看到了唯一的依靠。
但很快，那一点点放松变成了困惑和陌生——或许是因为他此刻过于苍白疲惫的脸色，或许是因为别的——然后又变成了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一种x0-17看不懂的、沉沉的悲伤，仿佛背负着他所不知道的重担。
她似乎想说什么，干裂泛紫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微弱嘶哑的气音。
x0-17连忙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冰冷的耳朵触及她同样冰冷的脸颊。
“……我们……死了吗？”她的声音细若游丝，飘忽不定，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虚无和疲惫，仿佛死亡并非可怕的终结，而是一种可以接受的解脱。
“没有。”x0-17的声音同样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出来了。逃出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试图给她更多真实感，“这里是巢都外面。真正的世界。”
林小七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看四周，但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深深烙印在灵魂里。
然后，一滴浑浊的、混合着细微血丝和融化冰晶的眼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留下一道湿痕，最终渗入身下冰冷的积雪里，消失不见。
她没有问是怎么出来的，也没有问这是哪里，未来怎么办。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过程和他们茫然的未来，在此时此刻都不再重要。
她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微末的力气，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触碰了一下x0-17那只依旧贴在她脸颊、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热量的手背。
指尖传来的奇异触感——那不同于正常体温的、仿佛由内而外渗透出的温热，让她微微一怔。那印记处的温度，以及某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能量脉动，似乎与她认知中的任何感觉都有所不同。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的眼睛上，仿佛穿越了无尽的痛苦和迷雾，终于看到了某种……核心的变化。
“……你的眼睛……”她极其微弱地、几乎听不见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审视，“……好像……不一样了……”
说完，她似乎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所有的精力，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眼睛缓缓闭上，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但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要平稳均匀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紧蹙起，仿佛某个沉重的包袱暂时被放下了。
x0-17却怔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
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冰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什么异常也感觉不到。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寒冷，以及怀中之人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透过冰冷的衣物传递过来。
她的那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是能量冲击的后遗症？是“幽灵代码”与林星河数据融合后的外在表现？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他尚未察觉的改变？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岩洞外那个被积雪半掩的透气口。
夕阳正在沉入铁黑色的山峦之后，将最后的、血红色的余晖泼洒在无垠的雪原上，染红了雪地，也染红了那些枯死的黑色树木，景象凄美而壮丽，充满了一种原始残酷的诗意。寒风依旧在呼啸，声音比之前更显尖锐，如同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冰冷无情的悲歌。
在这片陌生的、残酷的、却又无比真实和广阔的天地之间，他们这两个从钢铁囚笼中逃出的残响，如同两颗被狂风吹散、侥幸落在冻土之上的星火，渺小，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但却真实地活着。
前路依旧迷茫，危险并未远离。巢都的追兵绝不会放弃，“摇篮”系统的阴影或许仍以某种形式笼罩着这个被遗忘的世界。林星河用生命传递的真相沉重如山，而他体内的力量依旧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甚至可能正在改变他自身。
但此刻，感受着怀中那真实的、生命的微弱重量，看着洞外那广阔而真实、残酷却自由的天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坚韧的东西，在他几乎枯竭的心底悄然萌发，穿透了疲惫和严寒。
那不是单纯的希望，希望过于缥缈。至少不全是。
那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决心。是历经毁灭后残存的本能，是背负着生命和遗志的觉悟。
无论他曾经是谁，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无论未来多么艰难残酷，他必须活下去。
带着林小七，带着林星河用生命换来的遗产，带着所有的疑问、伤痕和未曾解答的谜团。
活下去。
直到找到答案。
直到……改变些什么。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或许能不同的未来。
他收紧手臂，将林小七更紧地、却又小心地拥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和那从印记深处微弱燃烧的、奇异的代码余晖，固执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严寒。
夜幕缓缓降临，靛蓝色的天幕逐渐被深邃的墨蓝取代，星辰开始一颗接一颗地闪烁起来，冰冷而遥远，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那是巢都居民永远无法想象的璀璨。
一颗流星，拖着幽蓝色的、细长的尾焰，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坠向远方漆黑的地平线。
如同迷途的，却依旧在燃烧的星火。
渺小，孤独，却固执地划破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