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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有熟谷子炸开的甜香,又混着一丝药苦。

夜色压在白石坡与枯河滩之间,像一张慢慢收口的网。远处的火线不再是散乱的火点,而是被人用极细的笔勾出的弧,沿着车辙、稻草和麻绳的纹理,一寸寸向前咬。

这一夜,火是宴席的烛,粮是宴席的席。

——

白石坡下,最后一辆伪装成“盐行”的粮车在风口驻住片刻。车轮上沾着河滩的白砂,轻轻一抖,便落下细微的声响。卫峥俯身,掀起车帘,取出一包裹得很紧的麻袋。袋角有一道极淡的粉痕,若不贴近嗅,根本闻不出那股苦辣。他把麻袋随手抛到路边翻倒的破车上,又从怀里抽出一枚马票,蘸了指尖的油灰,在票背画了一个极小的记号。

“留给饿狼的点心。”他低声说。

曹仁在旁,只“嗯”了一声。铁甲在他胸前贴得很紧,像另一副骨骼。他望着坡下的风,风正由北往南推。夜太静,静得能听见草尖上火星的细响。他伸手把绑带勒紧,又松了一指,复又勒紧。那是耐心在做伸屈。

“记号放好就走。”曹仁道,“风再大半刻,火合。”

卫峥抬眼看他,笑意很轻,“将军放心。钱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要落在刀上的,交给你。”

曹仁没有再说话。他一夹马腹,向后方略一扬刀。黑暗中,火把像一排排沉默的眼睛,齐齐低过去,不再跳动,仿佛与夜同色。这支队伍安静得近乎不可见。他们既不像兵,更不像商——他们只是风里的一道影。

风过白石坡,转折入葭苇,火便沿着风的脊背趴伏下去。麻绳成线,稻草成路,木油成河。有火在缝里爬,有火在尘里走;它们相遇、并行、分叉,又在某个看不见的关节点上忽然合成一条更粗壮的光,像在黑夜里缓缓举起的旗。

焚粮之宴,开席。

——

枯河滩上,吕布军的前锋还在喘那口“胜利”的气。张辽的盔还挂着干涸的泥,臧霸手背的血痕被汗一冲,成了浅浅的粉色。他们把敌军追到这片龟裂的河床,便像把一群疲惫的羊赶进了空场。夏侯惇忽进忽退,像一支故意弹错的拍子,逼得他们心神生出一种不该有的浮。

浮的时候,人的胃更饿。

“有粮!”探路的小校一路狂奔,手里举着一截折断的车杆,“白石坡那边弃了车,车上有袋,粗粮、豌豆,还有腌肉!”

“拿回来再说。”张辽沉声,却没有立刻允诺。他本能地想起陈宫的嘱咐:不许轻进,不许恋战。他望向天边,三处狼烟已被风压低,像三指按在地图上。风带着焦香扑面而来,他喉头微动,忽地意识到这香甜里混了股说不出的苦。

臧霸大笑:“逃命的贼兵哪有心烧毒?这等便宜,不拿是傻子!”他挥手,已有人抢着去掀布袋。

粗粮倒在盔里,仿佛金色小石。有人嘴快,连吹带嚼,粗糠刮舌,涩里带甜,像久旱后的第一口井水。又有人把装在麻罐里的腌肉切几片,丢进铁盔里和着野葱煮起粥——烟雾在裂纹间游走,像在地面画出一锅锅小圆。队列的边缘传来低低的咂舌声,那是饥饿的满足,是疲惫的肌肉放松时发出的短促感叹。

“将军,先垫一口?”有校尉从火堆边端来盔,笑得眉眼都是弧,“不多,刚熟。”

张辽看着那盔粥,粥面上浮着薄薄的油,油里有腌肉白亮的断面。他忽地觉得舌尖发苦,像不小心吞了一滴不属于这锅粥的东西。他摆手,“让伤兵先吃。”

“将军仁厚!”有人低喝,便把那盔递给旁边的伤员。伤兵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眼里溢出幸福的水光。那水光只停了半息,便转为惊恐——他捂住腹,像被人从内里拧了一把。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人开始干呕,有人蹲下,整张脸都拧成一团,有人甚至连呕都呕不出来,只喘得像鱼。很快,地面的裂缝里不再是风声,而是人肠子在吱呀作响。

“停、停!”张辽一声大喝,整列像被锤子敲了一下。臧霸脸色大变,扑到火堆边踹翻一锅,粥撒在地上,与尘土混成泥。他抬头,眼睛血红,“有毒!”

毒不是会把人一口气带走的那种,而是更阴狠:它让你在还能战的时候偏偏无力,让你的手握不住兵刃,让你的腿在冲锋前猛地一软。巴豆研细掺在粗粮里,煮时无色,入口微苦,五息之后如潮。饥饿使牙齿麻木,麻木使警惕低下。于是,毒在胃里翻身。

营中有医者抢来查视,很快脸都白了:不是瘟,是肚里的水在被火抽。有人用刀柄敲篦齿,有人把指头塞进喉咙,吐出一滩滩恶液。更多的人抓着自己的腹,像要把它从身体里扭下来。战圈外,夏侯惇的骑阵又一次如山推至,铁与铁的长音像从南山口那边拖了一道影子过来。

“收阵!”张辽咆哮。他的声音像一根撑篙,在这一片泥里竖起一道木。他知道追不得了,更知道此时回救也不能乱。他抽出长戟,正欲迎上,背后忽有人大喊:“粮车起火——后路全烧了!”

那声音如箭,直扎军心。人们回头,远方半圆的火像一张笑到极致的嘴,正在吞吃他们身后的一切可能。张辽的手抖了一抖,他咬牙,硬把那抖压住。他抬手,指向最危险的缺口,声音死硬:“顶住!谁回头斩谁!”

他知道此刻只能做一件事:把崩塌的时间往后扛一刻,再一刻。

——

白石坡上,火在办一场巨大的盛宴。车辙是盘,稻草是席,麻绳是筷,木轮是旧年里不到场的亲戚。风替主人敬酒,火舌在每个角落要一口。卫峥站在高一点的石头上,远远看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那枚画过记号的马票。那票是“天蚕”的票,亦是影子的令。他笑意淡薄,像在月下数钱。

“子明。”曹仁在阴影里出声。

“在。”

“再从边上撕一线。”曹仁道,“让他以为还能救。”

卫峥会意。他挥手,让几名骑卒从火线的最薄处穿过去,故意留一条不太稳当的路。那路会在下一阵风里断掉,却在这一阵风里看起来像救命的桥。桥是给人看的,不是真走的。只要有人看见,就会有人朝它跑;只要有人跑,阵就会乱;阵一乱,刀就有了缝。

“将军。”一名副将忍不住,“要不要趁乱压进去?”

曹仁摇头,语气平得像石,“不必。我们是刀背,不是刀锋。锋在南山口。做完该做的,退。”

他回头看一眼更远的黑,那里有更高的一盏灯没有亮,仿佛在等他把这盏小灯安好。曹仁知道自己的位置。他擅耐,也擅让别人等。他的忍耐,是给友军腾路;他的让,是把敌人逼在路上。

风再拐了一下。火越过一道浅沟,扑到下一排车。车上的麻油像被突然撕开的肠子,呼的一声喷出来,又马上成了两三条跳动的蛇。蛇缠上麻袋,麻袋鼓胀,像肚子里装了风。它们一齐“嘭”地炸开,火屑飞起,像夜空撒了一把盐。

“走。”曹仁低声。

黑影们像被夜吞下,又像从夜的另一边吐出。白石坡只剩火,火里有谷子的脆响,像万千细小的掌声,在替一个看不见的主持人致贺。

——

许都后方,军府大帐。黄月英的指尖按在那只“感应罗盘”的铜沿上,罗盘里的“血色流沙”成了一粒正在呼吸的星。它每一次跳动,盘沿某处的细灯便微微一亮,然后又灭,像在风中眨眼。

“南山口的拍子,合了。”她淡声说。

郭嘉靠在软枕上,唇色仍白,却有一种从容的冷。他的睫毛在灯下投出短短的影,像极细的刻刀。他听着风声,也听着远方鼓点交织出的缝。那缝是他提前织好的。他没有起身,只抬手在盘沿上轻轻一敲:“第一道。”

黄月英斜睨他,“你把这场仗起了名字?”

“【鬼才十杀】。”郭嘉的眼里有一点笑,“杀不是杀人,是杀他赖以为生的东西。第一杀,杀粮——先把饭碗打碎,再慢慢敲牙。”

他轻轻咳嗽两声,压住,笑意未散,“兵法早说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反之,大军欲溃,粮草先断。今晚,只是让他明白这句话的另一面。”他的指尖又在盘沿上落下一下,像在数拍,“第二下。”

罗盘里,血色流沙的亮度暗了一分,仿佛腹中被人狠扭了一把的猛兽,没来得及发出哀嚎,便先漏了一口气。黄月英盯着那粒星看,声音像剑背上的寒,“他会回头。”

“会。”郭嘉说,“狼饿了,才会回头。可回头时,它看见的第一件事,不该是我们的脸,而是它自己被刀碰到过的后颈。”

“你在用火喂它。”黄月英冷冷一点头,“且在火里掺了盐。”

“盐值钱,所以换成了钱。”郭嘉笑,“子明做事,一向会算。”

帘外有人叩门。鸩掀帘而入,衣角带一抹夜气,“白石坡全线起火,替换粮被前锋夺走,已见人病。曹仁请示,是否可压?”

“无需。”郭嘉闭目,“他是刀背。”

“那我们?”鸩问。

“我们是刀鞘。”郭嘉睁眼,目色深,“护锋、护背,不露刃。”

——

枯河滩,混乱像一锅被人骤然搅动的粥,烫得人心里发慌。有人扶着同袍往后,有人踩住自己的肚子继续往前。夏侯惇的骑阵没有狂暴地砸入,而是有节奏地推,推一下,退半步,再推。像铁匠在冷却的坯上,按着点,叮叮当当地敲。每一敲,都沿着裂缝把力道送进更深处。

“臧霸,守左!”张辽吼到嗓子拉破,手中的戟每一次挥出,手虎口里的旧茧便裂开一线。他知道必须把阵留住,留住,才有资格谈“救”。可他也看见了远处那条“像救”的路——白石坡火线的薄处,在风转之前,真像能趟过去。

他看见,就知道吕布也会看见。

吕布果然看见了。他披着狐裘从帅帐出来,火光在他脸侧跳了一下,照亮他眼里那道硬。他没有问太多,只一摆手:“破营。撕开南山口,回身断后。”他相信自己能做成。世上有很多刀,他的刀一直是那些刀里最硬的那一把。他不懂“刀背”“刀鞘”的讲究,也不想懂。他只知道,要把正面这堵墙打出一个洞,然后把刀反过去,使劲捅。

“主公,分兵护粮。”陈宫追上来,压低声音。吕布没回头,只让戟柄在地上一点:“我护我的刀,我的刀,会护我的粮。”

陈宫闭了闭眼。他知道这一刀会砍在风上——风会让刀偏。可此刻,他也别无他法,只能把能挡的一切挡一挡,再挡一挡。他吩咐亲军把后队的虚与实做出区别,让最能打的去顶风口,把肚子最稳的护在粮车边——可惜,肚子稳的也吃过那盔粥。毒不是猛药,但它会在关键的时候突然拧一下,让人的脚丢半步。

风猛地转了一下。白石坡那条“像救”的路,在火光里闪了一息,便被新起的火舌舔断。跑向那里的几列人像被抽走地面的蚂蚁,集体一栽。张辽闭上眼,再睁开,拔戟前指:“顶住!”

夏侯惇的刀正好在此时压来。他的单眼像一颗冷星,越过密密麻麻的枪尖,径直落在张辽脸上。两人隔火对视一瞬,火与风把这瞬间拉得很长。张辽先动,戟势撕开铁浪,夏侯惇刀背一翻,将那势卸在他臂弯。张辽手一麻,却硬把戟横住了。他身后,有人趔趄了一下,捂腹;他身前,又有人捧腹跪地。他听见有人在喉间低低叫娘。这叫声比刀枪更扰人。

“将军!”臧霸吼,“再顶一刻!”

“再顶一刻!”张辽回吼。顶过去,可能活;顶不过去,便是全军的胃一起抽筋,抽到刀都握不稳。

——

许都大帐,罗盘上最后一圈微光像潮水退去,露出更深的铜色。黄月英收回手,指尖的温度在凉意里重新均匀。

“暗了。”她道。

郭嘉静静看那一点血色变暗,像听见很远处一只野兽吞下一口恶气。他没有急着说话,只让气息在胸口里缓缓起落。良久,他才偏头看向帐外。他看不见曹操,但他仿佛看见那双熟悉的眸在夜里缓缓合起,又缓缓睁开。

“主公。”郭嘉开口,话音很轻,却穿得很远,“猛虎的牙,我已为您敲掉一颗。”

他笑了笑,像是为这句话自斟一杯。他的笑不带喜,只带一个“数”的完成。他又轻声补了半句,像把下一道命题写在风里——“宴,才刚上第一道菜。”

——

火仍在吃。但风已知足,饱到只肯慢慢舔边。白石坡上,火屑像被人从空中一把把洒下的微小铜钱,叮叮作响。卫峥把那枚马票收回怀里,慢慢吐出一口气。他回望来时路,那些被掩在夜色里的手和眼睛,正悄悄退去。他知道,这第一杀不是靠运气——是靠钱、靠路、靠一万次对“人性”的计算:饿会让人犯错,甜会让人失防,苦会在下一刻翻身。

“子明。”曹仁策马至侧,低声,“辛苦。”

卫峥笑笑,“将军,回去你该让管库的多晒些盐。明日市价要涨。”

曹仁也笑,只一瞬。他握紧马刀,刀背贴在掌心,像贴住一条沉稳的脉。他们一起转身,消失在白石坡背后的黑。

——

枯河滩,张辽的“再顶一刻”终于换来半刻的稳。南山口的铁浪在此时略略一滞。有人喘出一口气,像从水底破出。就在这口气里,后方又有消息如箭刺来:“主公令:破营。撕口,回断!”

这不是救命,是续命。张辽明白。他抬戟,眼里燃了第二层火——不是火线的那层,而是把刀往自己身上再压一寸的那层。他知道这宴不止一道菜。他只恨,自己胃里此刻也在翻。

风再起,火又合。焚粮之宴,筵开至此,第一道菜已尽。还有九道,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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