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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水像一层冷硬的皮,贴在脸侧久了,连表情也被冻住。

郭嘉侧卧在沟旁,斜斜望见“袁”字旗的一撇一捺,在暮风里起伏,像一根金线把天与地缝成一页将合的书。

他以为自己就要顺着那道金线,悄无声息地跌进黑洞。

就在意识即将滑落的瞬间,一只手从泥里探来,粗糙、带着草药与烟火的暖意,扣住了他的臂弯,将他拽回人间。

那手的主人,鬓角一片灰白,胡茬结冰,背微驼,却稳如桩。

老兵笑的时候,嗓音像破风箱,还是有股倔强的热:“小兄弟,醒醒。人在泥里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郭嘉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砾磨过,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他没再多说。人情这东西,欠得太多,容易被命运拿去当利息。

老兵把他半拖半扶地拉离堑沟。四周的人流像潮水,因一面辔头撞上一副担子忽然鼓起一个漩涡,又迅速散开。

有人在骂“让道”,有人在吼“军令如山”,还有远处铁匠铺落火星的“嘶嘶”声,像冬日里不肯睡的虫鸣。

老兵身子一斜,挡住一辆空车轮,顺手又把郭嘉往人少处一带,举重若轻。

“你以前,也这么带过人?”郭嘉问。

“带过。俺比你多活了二十年。”老兵笑出些暖意,“当年北地到渤海,冬天天冷,他手都冻裂了,握不住刀,俺就把皮手套给他。

第二天打仗,他跑在前头,刀像长在手上。仗打完,手套还俺,眼睫毛上挂着霜。”他顿了顿,“那孩子后来,没了。”他一句话很轻,落在风里像被雪消去的炭灰。

郭嘉垂眼。他忽然明白了,老兵嘴里所谓的“馈赠”,多半不是刀,是能握住刀的手;不是酒,是能咽下粥的胃;不是大道理,是天冷时递过来的一件衣裳。

一切都朴素到几乎不起眼,真正需要时却能救命。这些东西,被一个个无名的人背着,背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很多时候,是坟。

风大了一线,旗影猎猎作响,金线被拉直如一道亮剑。

他心底有另外一根更细的线。昨夜“观星策”收束之时,留了三句:一步之遥,暂不跨;天堑,可搭桥;桥料:令、脸、人。

他反复咀嚼,像在舌下含着一枚苦杏仁——“令”,是口令与凭令;“脸”,是可借的名望或面子;“人”,是能把门替你打开的人。三者少一不可。

老兵似乎看出他的眼神不稳:“你往哪走?病卒营在那边。”

“往旗那边。”郭嘉说。

“旗那边?那是牙门中军。没个由头,近不得。”老兵迟疑,“你有凭么?”

郭嘉摇头。

老兵沉默一息,把斗篷朝他肩上一搭:“走吧。先靠近,再说。”他像背着个新兵那样半拽半扶,步子不急不缓,很稳。

郭嘉调整呼吸,从七步一息改成五步一息。每五步,他在心里默念一个字:活,走,见,问,生。五个字像滚动的念珠,循环不息,带他跨出泥沼,踩进人群。

他们从堑沟边穿过辎重道。麻袋里是粗粮,被风吹得沙沙响;木箱上印着“箭”字,角上缠着新麻绳;一架折弩横在门槛边,弩臂油光发黑。

每走过一处,都能嗅到不同的气味:麻、油、铁、陈草药,还有焦炭的苦香。靠近中军的路更挤,喊声更硬。

一个臂膀上缠白布的都伯伸手拦住他们:“干什么的?”

“送他到旗下。”老兵答。

都伯打量郭嘉,视线从他发白的唇和衣角的泥冻上扫过,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

那眼睛里仍有一点点火,像夜里快灭的炭星。“没有凭令。回去。”他抬手要推。

老兵没退,也没硬冲。他从怀里摸出一块角落磨得发亮的竹牌,上面刻着几个字,已被手汗磨得模糊。“老三营斥候李四。”

都伯愣了愣,眉角松了一线。老兵说:“今儿口令,‘柏’对‘松’。”

都伯的手顿住了。这个口令是午后才换的,多数人此刻还没来得及在嘴上滚热。他盯着老兵看了两息,抬下巴,算是默认。

老兵没趁势过去,反倒低声道谢。他懂规矩——借了“令”,也不碰“脸”。郭嘉心底那三个字就这样被点亮了一个。“令”,有了。

他们再往前,离旗只剩二百步。旗影之下,是一道窄门。门里是一个更安静的世界,安静里夹着清清的兵刃摩擦声,像有人在磨一枚将要问路的针。

“再往里就是牙门了。”老兵放慢脚步,“到这儿,我要停下。”

“为何?”郭嘉问。

“规矩到了。再往里,得是能说上话的人带你。”老兵挠挠后颈,“俺这张脸,不管用了。”他说到“脸”字,笑了一下,像是开了个小玩笑。

“借我你的脸。”郭嘉认真地回望他。

老兵也认真起来。他低头从靴筒里掏出一截裹着油布的窄带,打开,是一片破旧的军牌和一缕褪色的系绳。“这是当年那孩子还俺手套时,顺手给俺扎的结。他说,打仗时这个结最不容易开。俺一直没舍得解。借你缠在袖口上。”他仿佛怕郭嘉拒绝,忙补了一句,“不是凭证,图个吉利。”

郭嘉伸臂让他系。那结落在腕骨上,勒出不痛的印痕。他忽然生出一种踏实:这结不是凭证,却像命运给的一根线,能在黑暗里牵着人往前。

“再告诉你一条路。”老兵指了指右侧一排矮帐,“牙门里不止有将军,最要紧的是那些看门的文吏。跟他们说话别讲大的,说小的。大的,人人都知道,没人会替你做主;小的,只有他知道,他就能当一回主。你说‘粟多一斗、盐重两斤’,他会把你当自己人;你一开口就谈国计军心,他只会把你拎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问话的时候,先问他的姓,再问他的职。你记住他的姓,他就记住了你的人。”

郭嘉点头。这就是第二样“桥料”。“脸”,不只是面子,也是把人当人的方式。你把他当门,他就只会把你关在门外;你把他当人,他会替你开一道缝。

“第三样,‘人’。”老兵看着他,认真地道,“俺替你找一个。看那边,穿青袍的,是‘记注’的小吏,姓韦。这些日子他常往辎重来回跑。你跟他说粮道失衡,东线重,西线轻,火药少了三成,他就听得进。因为这是他要被上头骂的事。”

“你认识他?”郭嘉问。

“俺打过两回招呼。”老兵笑,“就是那种,借笔写名字的招呼。够了。”

他们等那青袍小吏走近。老兵上前一步,先叫了一声“韦小官”,又从袖里摸出一包细盐,沉甸甸一小包,递过去。

青袍人看了眼盐,眼神飞快地四顾一下,收了,才把视线落到郭嘉脸上:“这位是?”

“想见上一位能说话的。”老兵不兜圈,“只说三句话,短的。”

“短的最好。”青袍人叹气,“今日来的人太多,长的都扔在外头了。”

他把他们带到一处门帐前。门帘里,一盆炭火红得沉稳。青袍人对着里头轻声通报,又回身对郭嘉道:“进去吧。记得,短。”

郭嘉迈步前,忽然回头。晚光落在老兵的背上,替那道佝偻镀了一层温暖。

他想起那句“递碗水不费劲儿”,喉头一紧,还是没把多余的话说出口。老兵双手拄杖,像站在他命运的这一头,等他过桥。

帐内不大。一张低矮的案,一支狼毫,一叠未干的帐簿,炭火把空气烤得微干。

案后坐着个中年人,戴乌纱,目光沉,眉骨靠拢。他不像武将,更像替武将按住军心的那只手。青袍人低声说了几句,退开。

“你是谁?何事?”中年人问,语气平直。

郭嘉立在炭火一侧,不急着靠近。他先向那乌纱作揖:“小子郭嘉,无名之辈。来此,只为两句实话。”

“说。”

“第一句:东线粮道,空担来回,西线盐车压路。若三日内不均衡,寨外的沟会先堵住,然后,寨里的气会跟着堵住。”郭嘉顿了顿,“第二句:明日午后,风向北。火药账目若仍按南风配给,弩阵要哑。”

屋里静了一瞬。中年人的手在狼毫上轻轻一顿。炭火里一块炭崩裂出细微的响。

“谁让你来的?”中年人问。

“无人。路上见,心里急。”郭嘉答。

“你这身子……”中年人目光扫过他袖口那道褪色的结,又落在他发白的唇角。“像病卒。”他嗤了一声,却没有赶人,“还有么?”

郭嘉摇头:“短的,说完了。”

中年人抬手,指向门外:“去等。”

郭嘉退到门外。风夹着铁与盐的味道掠过面颊。他站在门檐下,忽然觉得身子不再那么沉。也许是那结,也许是那炭火,也许是老兵刚才站姿稳固的模样。

人心有时像一碗水,只需有人替你扶住一瞬,涌来的就不是泪,是力气。

片刻后,帘内有人唤他。中年人手里多了一方小木牌,上刻“簿”字,背面涂着一条窄窄的红线。“拿着这个,去右侧第二帐找主簿韦升。报我姓‘赵’,说我见过你的‘结’。”

郭嘉接过木牌,心里微动。他突然明白了,老兵为何说“先问他的姓”。此刻,他知道了这位乌纱的姓,意味着他也被对方记住了一块。

出帐时,青袍小吏在门边等他。他把那包细盐拆开,掰了一指长递回:“你用得着。”

青袍人看他一眼,没推拒,只把盐塞回他手心:“你也用得着。明日若真北风,记得避开牙门右角的弩棚,那里篾条老了。”他说完,低声补了一句,“你说的第一句,我会去查。”

郭嘉对他拱手:“多谢。”

他走到廊外,天终于黑透了。旗影更深,像是一道落在地上的夜,夜的另一头,燃着小小的炭火。

回头时,他看见远处的老兵仍站在那十几步外,双手拄杖,背被晚光镀上一层暖色,显得不再那么佝偻。

“老丈。”郭嘉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你为何走到这边来?病卒营在那头。”

“看你倒在泥里,就过来了。”老兵挠头,“心里想着,这小兄弟还会走,他要是就这么睡了,太可惜。”他笑,“俺娘说,给人递碗水不费劲儿。俺也就递一回。”

他说完,又像个孩童似的重复了一遍,“递到了。”

“递到了。”郭嘉也笑了。他很想说“我欠你”,又把这句话咽下去。欠债的话不必说太快。等他真能还的时候,说出来会更稳。

门内传来第二声唤。郭嘉整理袖口上的结,握紧那枚写着“簿”的小牌。

他忽然意识到:三样“桥料”,此刻已凑了两样。“令”,来自老兵口中的午后新口令,替他走过第一道横栏;“人”,来自青袍小吏与乌纱中年,替他开了第二道缝隙。

至于“脸”——他低头看了眼腕上的结,心里明白,这也是一种“脸”。不是名望,是无名者的脸,它使人相认,使人愿意替你说一句话。

“去吧。”老兵说。

“去。”郭嘉应。脚下的泥像被希望压实了,踩上去不再打滑。他收了步频,再次稳稳前行。五步一息,五字轮转。活,走,见,问,生。每一个字都在炭火的光里烫了一遍,变得不再冰冷。

他踏进另一重帐幕,炭火亮了一寸。夜色沉到营外,风吹起旗角,金线被扯直,又被风压出细细的弧。

远处号角响起一遍,忽然又静。静里有人低声商议,纸页翻动,竹签相击,像一群看不见的手在布棋局。

郭嘉站在几位文吏之间,听他们念木签上的地名,“河内、温县、延津”。

他低声加了一句,“汲县”。主簿抬眼看他,他又补了一句,“井盐从那边来,价重,脚程慢。”

主簿嘴角抖了一下,像是笑,又像在忍一种危险的好奇。“你叫什么来着?”

“郭嘉。”

“记下了。”主簿拿起笔,往簿册上添了一行字,又把那块“簿”牌推还给他,“明日再来,别多话。”

他退出帐幕。风里已经能嗅到更清的夜,像井水在月下泛冷。

老兵不见了,地上留两行浅浅的足印,走到人群里就看不见。

那两行足印在泥里停了一瞬,像是被命运安排好的停。停下,转身,走向他该走的地方。

郭嘉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炭火里的那枚炭啪地崩裂。他抬头望旗。那道金线仍在,像一根牵引命运的丝。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无名的人在无名的地方替他搭起了桥,他只需走过去。

他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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