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沈砚清推门而入的瞬间凝固了。办公室内死寂无声，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的冷光，映照着温窈惨白的脸和沈砚清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的剪影。
温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倒流回四肢，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她像被当场抓获的窃贼，僵在属于他的椅子上，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完了。
沈砚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先钉在屏幕上那封未关闭的邮件上，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到了她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愠怒，一丝被侵犯领地的凌厉，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最深层秘密被骤然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仓皇和无力。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厉声质问。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退路，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温窈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审判的降临。是雷霆震怒？是冰冷的解雇通知？还是更可怕的、她无法想象的后果？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到来。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呼吸声。接着，是脚步声。
沈砚清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空旷。他没有开大灯，只有屏幕光和窗外城市的霓虹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他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温窈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办公桌前停下，距离她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夜露寒气的雪松味。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漆黑的窗外，侧脸线条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看到多少？”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无。
温窈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不生气？
“我……”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个破旧的风箱，“……对不起，沈总……我……”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不知道能解释什么。人赃并获，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
沈砚清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寒潭，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锐利和掌控，只剩下复杂的纠葛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那些邮件，”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是真的。”
温窈瞳孔骤缩，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从你十五岁，第一次独自离家去参加夏令营开始，”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声音没有起伏，“直到你上周，因为加班胃痛。”他的目光扫过她颈间那条桂花项链，微微停顿，“有人，在确保你的安全。”
“为……为什么？”温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巨大的困惑，“是谁？那个海外邮箱……是你父亲的人？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沈砚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答非所问：“温窈，你觉得，温家当年，为什么偏偏是‘晨曦科技’那个项目出了致命问题？”
温窈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那是唯一一个，沈家没有提前嗅到风险、没有及时……或者说，没能成功劝阻你父亲的项目。”沈砚清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嘲讽，“其他所有更大的坑，更隐蔽的陷阱，在你父亲决定跳下去之前，都已经被各种‘意外’和‘巧合’填平了。只有‘晨曦科技’，对方做得太干净，动手太快，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晚了。”
温窈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地看着他。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温家能支撑那么久，不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沈家在暗中……扫雷？
“为什么？”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带着哭腔。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长达十余年的窥视、保护和此刻这诡异平静的答案。
沈砚清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温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
他终于转过身，正面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因为十六年前，温家后院，那个因为被抢了桂花糕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丫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温窈的心上，“把一个因为父母争吵而躲在树后、觉得全世界都没人要的小混蛋，从自以为是的孤独里，狠狠地拽了出来。”
温窈的呼吸停滞了。她怔怔地看着他，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轰然冲开。那个模糊的、关于一个孤单小男孩和一块桂花糕的夏日午后……原来，不是错觉？
“从那一天起，”沈砚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两件事：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守住我想守住的东西；以及，用尽一切办法，让那个眼里终于看到我的小丫头，再也……无法忽视我的存在。”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所以，那些年的针锋相对，那些幼稚的欺负和挑衅，那些看似敌对的行为……竟然源于如此笨拙而扭曲的……吸引？
“可是……你父亲……”温窈依然无法理解商业上的事。
“我父亲，”沈砚清打断她，嘴角的苦涩更深了，“他信奉的是商业丛林法则。在他看来，温家当时的扩张模式注定失败，沈家只需要等待时机，接收成果即可。而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所做的那些‘多余’的事，在他眼里，是幼稚，是感情用事，是会损害沈家利益的隐患。”
所以，那些保护，那些扫雷，是他违背父亲意志、暗中进行的？所以，那封邮件是向他父亲派来监视他的人汇报，证明她“安全”且“无害”，以便他能继续他的“接触”？
一切看似矛盾的行为，在此刻，竟然串联成了一条惊人而合理的逻辑链。一个别扭、孤独、用错误方式表达关注的少年，在家族利益和个人执念的夹缝中，艰难地、沉默地，守护了他想守护的人十几年。
愤怒和恶心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令人窒息的酸涩和震撼。温窈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冷硬外壳，流露出深藏已久的疲惫和真实的男人，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这荒谬的真相？是为他笨拙的守护？还是为那些错付的怨恨和浪费的时光？
沈砚清看到她脸上的泪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拭，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又缓缓收了回去，攥成了拳。他移开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现在，你都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如果你想离开，明天可以递交辞呈。之前给你的所有……补偿，都归你。不会有人为难你。”他说这话时，背影显得异常孤寂。
温窈没有回答。她只是流着泪，静静地看着他。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和恐惧，而是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窗外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晨曦透过玻璃，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良久，温窈用手背擦掉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还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那个海外邮箱，是谁？”
沈砚清背影一僵，没有回头：“一个……拿钱办事的安保顾问。我父亲的人。”
“能切断联系吗？”温窈问。
沈砚清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紧紧盯着她。
温窈迎着他的目光，尽管眼眶还红着，眼神却坚定起来：“我不需要这种方式的‘安全’。我也不想再活在别人的监视报告里。”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所谓的‘开始’，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那我宁愿不要。”
沈砚清深邃的眼底，像是投入了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他看着她，仿佛想确认她话里的真假。
“还有，”温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的微颤，“沈砚清，你欠我的，不是用钱或者项目能补偿的。你欠我的是时间，是那些本该不一样的十六年。”
沈砚清的喉结再次滚动，声音干涩：“……那你要什么？”
温窈看着他，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勇气和决绝：“我要一个真正的开始。没有监视，没有算计，没有沈总和温助理。只有沈砚清和温窈。”
她伸出手，不是向他，而是指向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从今天起，你学着，用正常人的方式，来追我。”
沈砚清彻底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泪痕未干、却眼神明亮的女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许久，一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破冰的春水，缓缓浸入他深邃的眼眸。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点头。
却重若千钧。
晨光熹微，透过玻璃，洒在两人身上，驱散了长夜的寒气和迷雾。办公室内，一个荒谬的故事似乎告一段落，而一个笨拙的、充满未知的、真正意义上的“开始”，正在黎明中，悄然启程。
温窈知道，前路依然布满荆棘，家族的恩怨、商场的博弈、两人之间深厚的隔阂与笨拙，都非一日可解。但至少，他们撕开了那层包裹了十六年的、扭曲的伪装，看到了彼此最真实、也最脆弱的一面。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