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算错。
“大王，咱们赌一赌吧。如果刘黑闼如我所言打赢了李将军，那么他在截断我们的物资后必定……”
明洛卡壳了。
她神情抽搐了一瞬，旋即转向听呆了的陆参军，“物资，是不是昨日刚送来？”
“对，不过只是些药材和器械，粮草要等今日。”
明洛声音骤冷：“押送的民夫辅兵呢？”她干脆想到一个更离谱的可能，如果刘黑闼胆大包天地潜伏进来呢？
陆参军被她一问，自然而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他面色发白：“按照惯例，在外营交接妥当后返程。”有些细节慢慢浮现出来，他控制不住地身子轻轻颤动。
帐内陡然无声地沉默。
唯有雪花簌簌落在帐顶的声响伴着火盆里呲呲作响的炭火。
“有不对劲的地方？”
明洛低声问。
“昨日车轱辘自雪地滚过的印迹，似乎更深了些，我起初以为是积雪厚的缘故，但现在想想，不止这处有古怪。”
陆参军此时已经镇定下来，眉梢眼底间流露出几分不安，不过他又喃喃自语道，“也不至于，即便对方有胆，可我方……”
“本就是一家人。”明洛的声音陡然生了锐意。
“若是安排巧妙得当，或许河北当地征召来的民夫辅兵和刘黑闼早就通了气，干脆就是他们指派好得都说不准。”
李道玄眼睛眯成微狭，略一沉吟便认同了明洛的说辞。
“那么车轱辘的痕迹……是军械？”陆先生嗓子喑哑道。
“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大王，我担心他们会纵火烧了粮草，众目睽睽，我军士气必定一泻千里，到时城门大开，他们一涌而来，多半能打得我们抱头鼠窜。”
参考汉昭烈皇帝的夷陵之战，搞不好真会落得和史书上一般下场，唐军物资器械丢损大半，仅有将领逃出生天。
李道玄轩眉一掀，倒没半点沮丧，径直道：“既然宋参军已有预料，那么想必有了应对之策？”
“称不上应对，只是多少有点想法，说来给大家参详一二。”明洛如往常般俯身，作出谦逊姿态，可眼神里的温婉和锋芒交错而出。
“说来便是。”
*
对自小混账、在市井胡作非为的刘黑闼来说，今年绝对是他长这么大最正经的一年。
所谓正经，即言行举止上开始约束自己，也渐渐明白为何人需要装模作样，往昔不理解的许多事儿都得到了答案。
原来为上位者，真的需要做戏。
底下人有这个需求。
“将军，一切没有异样。”有亲兵按照昨日踩点过的路线出去转悠了圈，轻声在他耳边禀报。
和在城中枯坐、每日和僚属将士虚与委蛇作姿态相比，刘黑闼更喜欢亲力亲为地投身到他所热爱的战场上去。
相对自由，没有属下时刻盯着，不需要随时随地作表率的感觉太美好了，为此他都觉得唐军给民夫的伙食着实美味，至少挺对他的味。
“别掉以轻心。”刘黑闼抬眸望了望天。
“喏，咱们都有数，这是在敌营呢。”
“天公不作美，咱们得耐下性子。”刘黑闼自然不是那等沉不住气的少年郎，问题是他此刻亲冒矢石，处于敌军眼皮子下。
关键不在于他有没有耐性。
而是唐军里有没有敏锐的厉害人物。
“诶，都起来都起来。这几日连着下雪下雨的，大王有令，未免粮草受潮，影响大计，今日又得出膀子力气了。”
民夫营的总管在刘黑闼看来相当好糊弄，人也生得一团和气，不过这个节骨眼上说要挪动粮草，多少令他感到警觉。
是的，虽然他让属下成功凭借老乡的身份联络上了几个乡镇的里正大族，并在串联通气后成功混进了唐军民夫营。
但接连数日的阴雨雪天气，让刘黑闼多少动摇了信心，要不是实在寻不到突破口，他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之后半日，他与一应下属任劳任怨，在甲士们的虎视眈眈下，将一袋袋米麦搬上板车。
除了偶尔一两瞥外，他没敢胡乱打量人。
但第一次全副武装穿戴甲胄的明洛顾不上浑身上下的酸痛和沉重，勉力抬头挺胸作出姿态，居然一眼发现了一伙民夫的不对劲。
她几乎有点怀疑自己。
于是她开始瞧身旁几人的神情脸色。
不光是她亲自来看，她还把李道玄和史万宝身侧的得力参军都叫上了，主打个众人拾柴火焰高。
她或许看不出猫腻和诡异，但总有聪敏的能够发觉。
不可能所有人都眼瞎吧。
“怎么了？”
陆先生用唇语问她，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疲倦。
无他，甲胄真的太沉了。
“没什么。”明洛笑得勉强，但很快她和史万宝麾下的一名参军对上了视线，对方的瞳孔写满震惊。
她打了个手势。
于是一处略有污渍的布幔后，他俩面色凝重，明洛率先解开了一面系得潦草的甲裙，又摘下好几斤的兜鍪。
“这样，我先说。”她缓了缓气息，凝眸道，“肤色什么都对路，但太有气势了，身板太硬挺。”
如果看过清朝那些老照片，就会明白，对真正的平民百姓而言，腰背笔挺是种奢望。
光是农田里的活儿就足够压弯一个壮劳力的腰。
更不用说繁琐沉重的家务劳动。
即便是宫中养尊处优的嫔妃格格，也照样佝偻着身子，年纪轻轻一副小老太太的模样。
不排除当时世道对人性的摧残和苛求，但在封建社会，仪态这两个字不会在平民家出现。
对方听明洛这么凭感觉的形容，不免微微一怔，端方脸庞上浮出些许郑重，正色道：“平素这些民夫，前面一拨，可是抱怨连连，为首的汉子满口讨要着酒水吃食，说要加餐，说多累云云。”
“那确实，民夫们是辛苦，这一袋参军扛过吗？我尝试着拎了拎，半条手臂都要断了。”
明洛十分朴素地认可了劳动人民的汗水。
对方更是有些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