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笼罩了岩台市。
废弃的纺织厂仓库里，灯光昏暗，将人影拉得又细又长。
空气中，速食面、劣质香烟和几天没洗澡的汗酸味儿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失败者的味道。
吴哲靠在一堆满是灰尘的破旧布料上，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用各种线条和标记，绘制出来的，极其复杂的岩台市地下关系网。
密密麻麻的节点，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个个纳税的公司，一个个本该为人民服务的权力部门。
而所有线条，无论多么曲折隐秘，最终都像百川归海一般，汇集到了一个名字上。
赵瑞龙。
“头儿，还是不行。”
一名负责技术侦察的队员摘下耳机，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满脸疲惫地摇了摇头。
“赵瑞龙那个‘山水集团’，所有的核心服务器都在境外，而且设置了多重物理防火墙，跟个铁王八一样。”
“我们试了所有的方法，后门、病毒、钓鱼邮件……全都没用，根本无法从外部渗透进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他的核心通讯，也全都用的是加密的卫星电话，我们截获的信号全是乱码，破译不了。”
吴哲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们来到岩台，已经三天了。
整整七十二个小时，整个“刀锋”小队，几乎不眠不休。
陈国涛给他们的所有资料，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每一页纸的边角都起了毛。
所有能从网络上搜集到的公开信息，都被他们用爬虫软件扒了个遍，硬盘都塞满了几个。
但结果，却让人沮丧到想砸了这台破电脑。
赵瑞龙这个人，太狡猾了，狡猾得像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狐狸。
他把他所有的核心业务，都隐藏在了一张看不见的，巨大的网络之下。
而吴哲和他的队员们，就像一群面对着一座巨大钢铁堡垒的蚂蚁。
空有一身力气，却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下口的缝隙。
“成才那边呢？有什么新发现？”吴哲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另一个队员闷声回答，“他已经在‘天上人间’对面的楼顶，潜伏了三天三夜了。除了看到赵瑞龙每天都进去花天酒地，左拥右抱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那队员说着，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这个王八蛋，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玩女人。”
“简直……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
吴哲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天上人间”的，刺眼的红点，口中喃喃自语。
他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祁同伟在出发前，跟他说过的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人。”
“一个人，表现得越是完美，越是滴水不漏，他的背后，隐藏的秘密，就越多。”
“我们需要的，不是去找到他的破绽。”
“而是，去创造一个，让他自己，暴露破绽的机会。”
创造机会？
怎么创造？
吴哲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变成一团浆糊了。
强攻？那是送死，赵瑞龙身边的“龙腾”保安公司，可不是吃素的，里面不少都是退役的特种兵。
暗杀？更不行，那会引发巨大的政治地震，他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当恐怖分子的。
威逼？利诱？
吴哲自嘲地笑了笑，对赵瑞龙那种人来说，钱他有的是，权他爹有的是，你拿什么去威逼利诱？
他第一次发现，这种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让人感到无力。
在战场上，敌人就在那里，干掉他就行了。
可在这里，敌人无处不在，却又仿佛不存在。
他拿起那个经过特殊加密的电话，深吸一口气，再次拨通了那个唯一的，希望。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
那头，依旧是那个平静得让人心安的声音。
“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吴哲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挫败感，“我们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赵瑞龙，就像一个缩在壳里的乌龟，我们根本，无从下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即，祁同伟的笑声，从听筒里清晰地传来。
“谁说，我们要去咬他那身硬壳了？”
吴哲愣住了。
“吴参谋，我问你一个问题。”祁同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对付一只乌龟，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吴哲没出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跟上这个妖孽的思路。
“是把它，给翻过来。”
祁同伟的声音，不紧不慢。
“让它，四脚朝天，把白花花的肚皮，暴露在外面。”
“到时候，它那身引以为傲的硬壳，还有什么用？”
“翻过来？”吴哲的眼睛，猛地一亮，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你的意思是……”
“没错。”祁同伟的声音，收起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赵瑞龙现在，之所以能高枕无忧，在岩台作威作福，是因为他觉得，这里，是他自己的地盘。”
“他觉得，所有的规则，都由他来制定，所有的人，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那我们，就要打破他的这种，幻觉。”
“我们要让他知道，岩台市的天，要变了。”
祁同伟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要让他，感到恐慌，感到不安。”
“只有当一个人，开始恐慌的时候，他才会，犯错。”
“怎么让他恐慌？”吴哲急切地追问道，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很简单。”祁同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明天，你去找高育良书记。”
“让他，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在全岩台市，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
“扫黑除恶，专项整治行动。”
“什么？！”吴哲惊呆了，“现在就搞？我们手上，还没有他任何确凿的证据啊！这要是打草惊蛇……”
“要什么证据？”祁同伟反问道，“谁说我们要去抓他了？”
“我们这是，敲山震虎。”
“行动的声势，要越大越好。电视台、报纸、网络新媒体，所有能用的宣传渠道，全都给我动起来。”
“要让全岩台市的老百姓都知道，新来的市委书记，要动真格的了，要还岩台一个朗朗乾坤！”
祁同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后，你让陈国涛，带着他信得过的人，去查封几家，跟赵瑞龙有牵扯的，但又不是那么核心的场子。比如几家地下赌场，放高利贷的公司，还有那些乌烟瘴气的娱乐场所。”
“但记住，有两处地方，绝对不要碰。”
“一个是他的老巢‘天上人间’，另一个是他的爪牙‘龙腾’保安公司。”
“我们就是要，剪除他的外围，敲打他的手下，让他感觉到，疼。”
“让他感觉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
“我明白了。”吴哲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终于懂了祁同伟的意图。
这不是阴谋。
这是一招，摆在明面上的，阳谋！
一招，让赵瑞龙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却又不得不，自己往里跳的，阳谋！
“当他感觉到，自己不再安全的时候，他会做什么？”祁同伟的声音，悠悠传来，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他会……转移他最重要的东西。”吴哲下意识地回答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没错。”祁同伟笑了。
“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本，那些足以让他和他背后的人万劫不复的交易记录，那些东西。”
“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它们，转移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而那个时候……”
祁同伟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是我们，收网的时候。”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之前还萎靡不振的几个队员，此刻全都站了起来，围到了吴哲身边，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重新燃起了火焰。
“成才。”祁同伟的声音，突然通过公共频道，响彻在每个人的耳机里。
“到！”
对面楼顶上，传来成才压抑着兴奋的回应，短促而有力，像一颗出膛的子弹。
“从明天开始，你的任务，变了。”
“你的枪口，不要再对着‘天上人间’那个销金窟。”
“给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盯死，郊区那栋，他用来藏女人的秘密别墅！”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只苍蝇，从里面飞出来，你都得给我，看清楚，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是！”
挂断电话，吴哲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张张重新焕发神采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都听见了？”
“听见了！”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吴哲拿起桌上的一支红色记号笔，走到那张巨大的关系网地图前。
他没有去圈那个处于网络中心的“赵瑞龙”，而是抬起手，用尽力气，在整张岩台市地图的外围，画下了一个巨大而粗重的，红色的圆圈。
一个正在不断收紧的，包围圈。
“兄弟们。”
吴哲转过身，将笔帽“啪”地一声盖好，扔在桌上。
“别睡了。”
“起来，准备看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