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宝殿那扇高耸入云、雕满蟠龙祥云的金漆大门，此刻紧闭着，将殿内令人窒息的喧嚣隔绝。但厚重门扉挡不住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无形的锥子，顽强地穿透出来，刺入殿外空旷回廊的空气：
“三百年化！年化三百年！香火铸金身，福泽绵延万万年！福神集团，天道认证，稳如不周山！”
殿内，早已不是往日的肃穆清冷。描金绘彩的蟠龙柱下，簇拥着密密麻麻的各路神仙妖魔，形态各异，仙光妖气混杂蒸腾。他们个个伸长脖颈，眼珠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贪婪火焰，死死盯着那方悬浮于半空的巨大水镜。
水镜之上，流光溢彩，正是福神集团那令人目眩神迷的“香火债券”宣传法阵。画面美轮美奂：虔诚的信徒焚香祷告，袅袅青烟升腾，汇入云端一座宏伟的金山；金山光芒万丈，流淌下纯金的“利息”雨点，精准地落入每一个持有债券的仙人腰包。旁白声音高亢激昂，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魔力，一遍遍冲刷着听众的耳膜与理智：
“香火为锚，信仰铸币！投入一份虔诚，收获万世无忧！玉帝陛下亲批，兜底保障！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殿内气氛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噼啪作响。前排一个身着破旧道袍、须发皆白的老土地，枯瘦的手颤抖着，将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灰扑扑的布口袋往前递。那口袋瘪瘪的，却仿佛是他全部身家性命所系。
“小老儿…小老儿攒了一辈子的香火愿力，全在这儿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就…就买那最高档的‘无量金身尊享版’！年化…真有三百？”
旁边负责登记的仙吏眼皮都没抬，指尖一点，一道金光扫过布口袋，瞬间吸干了里面那点微薄可怜的愿力光点。“记下了，下一个！”仙吏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处理的只是寻常草芥。
老土地茫然地被后面汹涌的人潮挤开，脸上还残留着献出一切的决然和对未来虚幻金山的憧憬。他踉跄着，嘴里兀自喃喃：“稳如不周山…稳如不周山…可那是我们村…最后一点盼头了…”声音很快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人群中，姜小满像一块格格不入的顽石，冷眼旁观这场喧嚣的盛宴。他一身凡间常见的青布短打，气息收敛得近乎凡俗，与周遭仙光缭绕、妖气纵横的景象形成刺眼对比。他倚靠着一根冰冷的蟠龙柱，双手抱臂，指尖在臂弯处无意识地轻敲，目光锐利如刀锋，无声地切割着水镜上那炫目的幻象，以及一张张被贪婪扭曲的面孔。
“年化三百？呵……”一声极轻的嗤笑，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在他身边炸开。
“哼！哪来的下界泥腿子，也敢在此妄议天庭圣举？”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
姜小满微微侧头。说话的是个身着锦袍、油头粉面的年轻仙人，正用一方散发着馥郁香气的丝帕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摸过什么不洁之物。他身旁依偎着两个妖娆的狐仙，正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妄议？”姜小满眼皮都没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我只是在想，人间帝王滥发宝钞，尚知印个‘大明通行宝钞’遮羞。这天庭福神集团，空口白话就敢许诺三百倍利，印钱的模子，怕不是用不周山的石头现凿的吧？连个像样的抵押凭证都欠奉，就凭‘玉帝亲批’四个字？这吃相，啧啧……”
他啧啧两声，尾音拖长，嘲讽之意拉满。
“放肆！”锦袍仙人勃然变色，周身仙力涌动，带起一阵小旋风，“玉帝陛下金口玉言，岂容你这等蝼蚁置疑？福神集团以三界香火总库为锚！香火不竭，金身不灭！此乃天道循环！懂不懂？”
“香火总库？”姜小满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如冰锥，直刺对方，“那敢问这位仙友，这香火总库的钥匙，有几把？库门朝哪边开？每日进出的流水账目，可曾公示于三界众生？还是说……”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这总库，就是玉帝陛下后花园的聚宝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你含血喷人！”锦袍仙人气得脸色发白，手指着姜小满直哆嗦，周身仙光不稳地闪烁，“污蔑天威！信不信本仙现在就送你去诛仙台走一遭！”
“哦？恼羞成怒了？”姜小满挑眉，语气反而更平静，“看来是被戳到痛处了？还是说，你心里也清楚这‘香火总库’的门朝哪儿开，却不敢说？”
周围原本狂热的人群，因这几句诛心之论和骤然升级的冲突，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和疑虑，嗡嗡的议论声更大：
“这凡人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
“香火总库…确实没听说过具体在哪…”
“嘘！慎言！玉帝陛下岂会诓骗我等？”
“可三百倍利…也太吓人了点…”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插了进来，轻易抚平了这小小的波澜：
“这位小友，心忧三界，其情可嘉。”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持拂尘的老者缓步踱来。他身着朴素道袍，周身气息圆融祥和，正是天庭德高望重的老好人，太白金星。他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目光落在姜小满身上，如同长者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后辈。
“然则，”太白金星话锋一转，拂尘轻轻一摆，姿态从容，“香火之道，玄之又玄，乃维系三界运转之根本。福神集团承天应命，聚沙成塔，化信仰为神力，滋养天庭，泽被苍生，功莫大焉。些许风言风语，切莫以讹传讹，徒乱人心呐。”他语气温和，却字字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将姜小满那点质疑压了下去。周围的仙妖们纷纷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对权威的敬畏和对那三百倍利的狂热。
太白金星的目光扫过姜小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安抚：“小友，质疑之心不可无，然亦不可过甚。天道昭昭，自有其理，非我等凡俗可妄加揣测。退下吧。” 随即转向水镜，脸上又堆起那悲悯众生的笑容：“诸位仙友，机缘难得，福泽自取。下一批‘无量金身尊享版’，尚有少量名额……”
人群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再次涌向登记处，喧嚣更盛。锦袍仙人得意地瞥了姜小满一眼，拥着狐仙挤向前排：“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姜小满站在原地，看着太白金星那圆融的背影，看着重新陷入疯狂的人群，看着水镜上流淌的金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抹冷冽的探究之光，愈发幽深锐利，如同暗夜中磨砺的匕首。他没有再说话，身形悄然隐入殿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凌霄殿的喧嚣如同隔世之音，渐渐远去。姜小满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天界最为繁华的所在——云锦天街。
这里没有肃穆的宫殿，只有极致的浮华。脚下是流动的七彩云霞，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折射着天界特有的、永不熄灭的柔和光芒。街道两旁，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奢华店铺：琉璃为墙，星辰碎片点缀门楣，流淌着仙泉的喷泉旁，陈列着散发宝光的奇珍异宝。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异香，是千百种仙葩奇蕊混合的气息，甜腻得几乎让人窒息。衣着华美、仙光缭绕的神仙们穿梭其间，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带着漫不经心的挥霍。这里流通的不是凡俗金银，而是最为纯粹的香火愿力——那些来自人间烟火缭绕的庙宇、虔诚叩拜的信徒心中最精纯的信仰之力。
姜小满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在光怪陆离的店铺和人流中穿行。他的目标异常明确——天街尽头，那座最为耀眼、宛如整块巨大粉水晶雕琢而成的建筑：爱马仕天阙。
巨大的水晶门扉敞开着，里面流淌着柔和的金光。门口侍立的并非凡间店员，而是两位身披金甲、面容肃穆的天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影。显然，这是天界顶级的销金窟，寻常小仙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姜小满的目光越过天将的肩膀，落在大厅深处。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水晶穹顶洒下的光芒，聚焦在店堂中央。那里站着几位仙子，容颜绝世，彩衣飘飘，正是玉帝最宠爱的七位公主——七仙女。她们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正被一群殷勤备至、身着云锦华服的仙侍簇拥着。
吸引姜小满全部注意力的，是她们手中把玩、身上佩戴、甚至随意搁置在一旁云几上的物件。那些物件闪耀着独特而强烈的光芒，每一件都散发出惊人的愿力波动，浓郁得如同实质！
一只小巧精致的铂金包，镶嵌着无数微缩星辰，包身上流转的七彩光华，分明是亿万信徒对“美丽”与“尊贵”最纯粹的向往凝结而成！
一条缠绕在一位仙女皓腕上的丝巾，薄如蝉翼，其上的图案竟是由无数细小的“福”、“寿”、“康”、“宁”金色符文构成，符文跳跃流转，散发出温暖而强大的祝福愿力！
还有随意放在云几上的几只包装盒，盒子上那象征“永恒”与“守护”的符文熠熠生辉，其蕴含的愿力之精纯厚重，足以让一个中等神只的神格为之震颤！
这些，正是福神集团发行的“香火债券”所承诺的、用来支付那三百倍年化收益的抵押物——人间香火！此刻，它们却被熔炼、塑形，成了仙女们手中的玩物、身上的点缀！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姜小满脑海中炸开：玉帝挪用了债券的抵押香火！福神集团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香火金库，早已被蛀空！所谓的年化三百，不过是用后来者的本金填前面的窟窿，一个彻头彻尾、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庞氏骗局！
就在这时，殿内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位年纪最小、身着鹅黄羽衣的仙女，嘟着嘴，不满地指着展示云台上一个由纯粹“守护”愿力凝结而成、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凯莉包：“那个！那个我要了！颜色太素，配不上我的新霓裳，给我用‘炽烈爱恋’的愿力重新染一遍！要最红的！跟凡间那什么…爱马仕橙差不多就行！”
旁边的仙侍总管，一个面白无须、笑容谄媚的仙官，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七公主好眼力！此包乃下界百万痴情男女心头血所化，最是珍贵！您要的‘炽烈红’，小仙立刻命人从‘情缘库’提纯最精粹的‘爱恋’愿力为您浸染！保证独一无二，艳冠群芳！”
旁边一位身着蓝衣的仙女掩口轻笑：“七妹就是挑剔，这‘守护’愿力多纯净啊，象征父帝对你的宠爱呢。”
黄衣仙女撇撇嘴：“纯净有什么用？死气沉沉的！我就要热烈的！凡人的情爱愿力怎么了？不就是拿来用的吗？染个包都算抬举它们了！总管，快去！”
“是是是！小仙这就去办！”仙侍总管点头哈腰，转身就要吩咐。
“等等！”另一位绿衣仙女拿起另一个由“健康长寿”愿力凝成的珐琅手镯，皱眉道，“这镯子款式也太老气了，跟凡间老太太戴的似的。总管，我记得库房里不是新收了一批‘求子祈福’的愿力吗？给我熔了，重新铸个时兴点的镯子！”
“六公主放心！‘求子’愿力最是精纯温润，铸成镯子定能衬得您肌肤胜雪！小仙立刻安排！”总管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
“情缘库”…“爱恋”愿力…“求子祈福”愿力…姜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些维系三界姻缘、关乎凡人子嗣繁衍、健康长寿的精纯愿力，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用来染包、铸镯？这已不仅仅是挪用，这是亵渎！是对三界根基最彻底的践踏！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但姜小满的眼神却冷静到了极致。他悄然退后几步，隐入街角一片由流动霓虹构成的阴影里。指尖在腰间一块看似普通的玉佩上飞快地滑动，无声地布下几个微小的隐匿和隔音法阵。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一个由凡间水晶打磨、内部嵌刻着复杂符文的“留影石”。此物在仙界极其罕见，几乎被视为无用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将留影石对准了爱马仕天阙那水晶大门内的景象，清晰地捕捉着七仙女挑剔的话语和仙侍总管谄媚的应承，激活了符文。
“福神集团！福神集团！开门！还我香火！”
“我的养老钱！我的洞府押进去了！开门！”
“骗子！天庭大骗子！玉帝老儿出来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