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神都洛阳的万家灯火逐一吞没。安定郡王府内，白日里车马往来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巡夜侍卫规律而轻缓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庭园竹叶发出的沙沙细响，更衬得这王爵府邸深处，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林薇，或者说，如今在官方文书上被记载为“薇月”，受封安定郡王的女子，并未安寝。她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坐在寝殿外间的窗榻上。窗扉半开，清冷的月光混着庭院中灯笼的昏黄光晕，斜斜地照入，在她身前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明暗交错的光影，也照亮了她手中那枚触手温润，却在此刻感觉重若千钧的物事——一枚雕刻着龙凤盘绕图案的玉佩。
这玉佩质地极佳，是上等的和田白玉，雕工古朴而精湛，龙与凤的形态并非简单的并列，而是以一种奇妙的韵律相互缠绕，龙首微昂，凤喙轻点，仿佛蕴含着什么古老的誓约或秘密。这是她从那充斥着血腥与阴谋的蛇灵组织中带出的、为数不多的属于“薇月”这个身份的旧物。在过去，她更多地将它视为一个模糊的身份象征，一个属于“前朝遗孤”的、空洞的政治符号。她甚至曾暗自嗤笑过肖清芳等人的执念，为了一个前朝的名头，不惜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然而，就在今天午后，一位通过如燕的隐秘渠道，辗转寻来的老宫女，在她耳边留下的那句带着恐惧与激动、气音般颤抖的低语，彻底颠覆了这玉佩在她心中的意义，也将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逐渐掌控的命运轨迹，猛地推向了一片深不见底、迷雾重重的海域。
“殿下……老奴……老奴曾在掖庭伺候过……绝不会看错……您……您左边肩胛骨往下三指处，那块形如飞凰、展翅欲翔的红色胎记……与……与王皇后娘娘出生时，被先帝誉为祥瑞的印记，一模一样啊！”
王皇后！
那个在永徽六年被废，与萧淑妃一同被武则天下令杖杀，死后家族零落、亲信诛连，几乎被从历史记载中刻意抹去的悲剧皇后！
老宫女说完这句话，就像耗尽了所有勇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郡王府的后门，留下林薇一个人，在原地怔立了许久，直到如燕担忧地前来询问，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此刻，夜深人静，那句魔咒般的话语再次在她脑海中尖锐地回响。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隔着质地柔软光滑的丝绸寝衣，精准地按在了自己左边肩胛骨下方。那里，确实有一块自幼便伴随着她的胎记。在现代时，她并未过多在意，只当是普通的胎记，偶尔还会自嘲形状像只胖乎乎的小鸟。穿越而来，继承了这具身体，这胎记自然也跟了过来，她同样未曾深思。毕竟，谁会对一块胎记投入过多的关注呢？
可如今，“形如飞凰”、“展翅欲翔”、“王皇后”、“祥瑞印记”……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插入她记忆的锁孔，试图强行打开一扇尘封了二十余年、布满蛛网与暗红色血痂的大门。
龙凤玉佩……飞凰胎记……王皇后……
这三者之间，难道真的存在某种可怕而确凿的联系？肖清芳她们所谓的“前朝遗孤”，并非一个笼统的政治口号，而是指向如此具体、如此贴近帝国权力核心、却又如此血腥悲惨的出身？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具身体的原主身份不凡，否则也不会被蛇灵如此精心培养、作为旗帜。但她最多想到的，或许是某位李唐宗室的远支，或是与王、萧两家有牵连的旁系后代。她从未敢想，也从未有证据指向，自己（或者说这具身体）可能直接源于那位悲剧的皇后！
如果这是真的……
林薇猛地站起身，丝绸寝衣的下摆带倒了榻边小几上的一盏凉透的茶，瓷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却恍若未闻，只是无意识地在铺着厚实西域地毯的寝殿内来回踱步，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绘着华丽壁画的墙壁上，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堪的心绪。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滋生，迅速沿着脊椎蔓延至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龙凤玉佩，那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细微的痛感反而让她从那巨大的震惊与混乱中，勉强抓回了一丝理智的线头。
穿越至今，她从一个身不由己、随时可能被舍弃的棋子，步步为营，历经生死，终于挣脱了蛇灵的枷锁，创建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凤影”。她凭借对历史的先知和现代的策略思维，在幽州、崇州等大案中周旋，既完成了任务，也尽可能地保全了无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某些悲剧的走向。她赢得了狄仁杰的赏识与某种程度的信任，与李元芳从最初的敌对到如今的生死相托，更是以女子之身，凭借军功获封郡王，开府建衙，拥有了在这个时代立足乃至影响时局的资本。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努力地融入这个时代，同时又试图以自己的力量去修正一些东西，去走出一条不同于已知历史的全新道路。她与武则天，那位千古唯一的女皇，之间的关系更是复杂微妙，既有君臣的名分，有着被赏识和重用的知遇之感，也有着彼此试探、暗中较量的警惕。她敬佩武则天的才能与魄力，也忌惮她的冷酷与手段。
可如果……如果这胎记的秘密是真的……
那她与武则天之间，就不仅仅是理念或权力之争的君臣，而是隔着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是真正的、不共戴天的弑亲灭族之仇！
武则天，她知道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黑暗处窜出，狠狠地噬咬了她的心脏一下，让她瞬间几乎窒息。以武则天那掌控欲极强、情报网络无孔不入的作风，她会不知道身边这个迅速崛起、身份本就存疑的“薇月”，可能拥有的真实身世吗？那些看似重用、考验、乃至意味深长的对话，究竟是纯粹的帝王心术，是对她个人能力的欣赏与利用，还是……一种更冷酷、更残忍的审视与观察？甚至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狄公呢？那位智慧近乎妖的老人，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是否早已从她的言行举止、从某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中，窥见了这骇人的真相？他对自己的扶持与教导，那份超乎寻常的信任，背后是否也包含了对于她身世的深刻考量、同情，乃至是一种……对于未来某种可能性的投资或制衡？
还有元芳……
想到那个沉默如山、却总在她最需要时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男人，林薇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暖流，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和寒意所覆盖。他效忠的是她这个人，是她所秉持的在他看来是“道义”的东西。他曾说过，无论她是薇月还是其他任何人，他只认她心中的“道义”。可这“道义”，若有一天与她无法摆脱的血脉仇恨正面冲突呢？若她必须站在武则天的对立面，而武则天此刻在名义上，依然是这个帝国合法的统治者，是狄公愿意辅佐的君主，那么李元芳，他将如何自处？是忠于他认可的“道义”和她这个人，还是忠于他所效忠的朝廷和皇帝？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将他拖入这等两难的绝境？
“不……不能这样……”她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殿柱，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我不能被这所谓的‘血脉’牵着鼻子走，不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打乱阵脚。”
她来自现代，她的灵魂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对王皇后、萧淑妃没有感情，对李唐皇室也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源于血脉的忠诚。她能够以相对理性和客观的视角去看待那段历史，明白王皇后的悲剧是多方势力角逐、宫廷斗争白热化的必然结果，很难简单地将过错完全归咎于任何一方个体。权力的游戏，本就残酷无比。
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血脉”在这个时代，拥有着怎样可怕的魔力。它是一面极具号召力的旗帜，一个能够凝聚庞大力量的符号，同时也是一个无法轻易摆脱的原罪和枷锁。一旦她的身世被证实，并且以某种方式公之于众，那么，无论她自身意愿如何，都会被无数或真心想要“复唐”、或别有用心的势力推着，不得不走向与武则天正面为敌的道路。
那将是一条遍布荆棘、尸横遍野的不归路。成功的希望渺茫如星，而失败的代价，将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性命，更是所有信任她、追随她的人，整个“凤影”，乃至狄仁杰、李元芳等与她关系密切之人的灭顶之灾。
她真的要为了一段她并未亲历的仇恨，一个她并无归属感的“家族”，将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将那些鲜活的生命和忠诚，都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真相……我必须知道全部的真相。”她猛地睁开眼，眼中之前的迷茫与挣扎被一种锐利的决绝所取代。被动地猜测、恐惧和内耗毫无意义。老宫女的话只是一面之词，胎记的相似也可能仅仅是巧合。她需要证据，需要更确凿、更完整的信息链，来拼凑出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这具身体，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掌握了全部的事实，她才能做出最符合自己内心、也最有利于她和她所要守护的一切的未来抉择。
“凤影……”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确认自己手中最大的依仗。
是了，她已非昔日那个孤身挣扎、无依无靠的棋子。她是安定郡王，手中掌握着“凤影”这个日益壮大、结构严密的情报与行动组织。遍布各地的眼线、精锐忠诚的人手、以及如燕等人建立起来的隐秘渠道，这些都是她探寻真相的利器。
她快步走到靠窗的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不易留下书写痕迹的素笺，取过一支狼毫小楷，却没有立刻蘸墨。她在脑中飞速地、冷静地规划着调查的步骤与方向，每一个环节都必须考虑到隐秘与安全。
首先，必须秘密重启对二十年前，也就是王皇后、萧淑妃被废黜乃至身亡前后那段时间的宫廷档案进行调查。重点是掖庭的记录，尤其是关于皇子皇女出生、养育的相关文档；太医署可能存在的、涉及后宫妃嫔生育健康的脉案与记录；以及所有与王皇后、萧淑妃及其核心亲族、贴身侍从相关的卷宗、处置记录。她很清楚，这些记录在官方层面很可能早已被大规模销毁或系统性篡改，但如此重大的事件，总会有些许蛛丝马迹残留下来，或许藏在某些早已被遗忘、调离岗位的旧宫人模糊的记忆里，或许流落在某些未被彻底清理的、管理疏漏的档案库角落，甚至是以野史笔记的形式存在于民间。
其次，要重点调查这枚龙凤玉佩的来历。这玉佩材质非凡，雕工风格明显带有高宗早期乃至更早时期的特征，绝非民间匠人所能企及，定然出自宫廷匠作监，甚至是某位御用匠人的手笔。需要寻访那些早已离开宫廷、散落民间，或者其传承弟子尚在的老匠人，亦或是寻找精通古玉鉴定、熟悉宫廷器物流转的大家，仔细辨认这玉佩的具体年代、规制等级、纹饰寓意，甚至尝试找出它在宫廷器物档案中可能存在的记载或类似图样，推断其可能的归属。
最后，便是关于她自身，关于这“飞凰胎记”。需要暗中寻访那些经验丰富、口风极紧的稳婆、老医者，特别是曾经可能服务于宫廷或高门大族的，询问这种特殊的、形态如此鲜明的胎记，是否有家族遗传的可能？在已知的记载或传闻中，前朝或者本朝的皇室成员里，有无出现过类似的印记？这或许能提供一条间接的佐证线索。
所有这些调查，都必须以最高级别的隐秘方式进行。参与人员必须绝对可靠，采用单线联系，信息传递使用密语和特定的安全渠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武则天、武三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包括狄仁杰在内，察觉到她已经开始如此深入、如此系统地调查自己的身世。这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提起笔，在砚台中缓缓蘸饱了浓黑的墨汁，笔尖悬在素笺之上，微微颤抖。一滴墨汁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雪白的纸面上，迅速晕开成一团丑陋的、无法抹去的污迹，如同她此刻心中那沉重而阴暗的预感。
她知道，一旦这封密令发出，就等于主动亲手揭开了一个可能带来毁灭性风暴的潘多拉魔盒。前路是吉是凶，是就此沉沦还是绝处逢生，无人能够预料。
但她别无选择。
这身份的迷雾，这胎记的秘密，如同深深扎入血肉的毒刺，若不将其彻底拔出，看清它的真面目，将永远是她心头无法愈合的创口，让她在每一次与武则天的对视中，在每一次关乎立场与未来的重大抉择中，都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与迟疑。她需要确切的答案，来锚定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坐标，来决定脚下这条艰难的道路，最终将通往何方。
是继续作为“安定郡王薇月”，在武则天的朝堂框架内，利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小心翼翼地推行理念，影响时局，徐徐图之？还是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得不背负起“前朝遗孤”这沉重无比的宿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刀光剑影、白骨铺就的复仇与争霸之路？
这一切的抉择，都始于今夜，始于这块冰冷的龙凤玉佩，始于肩胛上那仿佛突然变得灼热滚烫的飞凰胎记。
她不再犹豫，笔尖落下，在素笺上快速而清晰地书写起来。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如同命运的织机开始重新编织她人生的经纬。她写下的，是给“凤影”内部几位最核心、最擅长情报与隐秘行动成员的密令。指令明确，分工细致，同时反复强调了行动的绝对安全与隐匿。
写完最后一道指令，她仔细地用火漆封好，盖上只有她与接收者才知晓的特定暗记。然后，她走到寝殿门口，轻轻叩击了一下门框。一道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廊下，正是她最信任的“凤影”卫队长之一。
她没有多言，只是将封好的密令递了过去。卫队长接过，触手感知到火漆的坚硬与冰冷，立刻明白了任务的重要性，他肃然躬身，随即身影再次融入外面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着卫队长消失的方向，林薇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仿佛刚才书写密令时凝聚起的所有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她扶着门框，缓缓走回窗边，重新拿起那枚龙凤玉佩，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似乎也因为她掌心的温度而变得不再那么刺骨。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将她略显单薄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她的眼神却不再有之前的迷茫与挣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以及那在潭底悄然燃起的、名为“探寻真相”的决绝火焰。
今夜，注定漫长无眠。
而未来的历史轨迹，也注定会因为今夜她这主动的、危险的探寻，而被搅动起更加汹涌、更加不可预测的波澜。她将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穿越者，而是要亲手握住那把可能开启天堂亦或地狱之门的钥匙，去直面那隐藏在岁月尘埃下的、血淋淋的真相。
长夜漫漫，胎记的秘密，如同一个苏醒的古老咒印，灼烧着她的理智，也点燃了她骨子里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不屈从于宿命的抗争之火。路，必须由她自己走出来，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一片崭新的、无人踏足过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