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富贵打出第一个长点射，想后悔也晚了。
他一直都在体会胡义说的，短点射的手感……机枪打短点射，全靠射手控制。
可惜平时没机会实践，真轮上打炮楼那种大仗，胡义又不可能给他练手。
因此只能平时空扣扳机找感觉。
上膛的机枪和空膛的机枪，拉栓后的扳机力度应该是一样的，但……平时练得好好的，真正面对四百公尺外的鬼子，他还是有些颤抖。
倒不是没有对着人扣动过扳机，当土匪那会儿，作为威慑，他也打过，只不过都是瞄准稍高位置，连打伤人都没有过。
他羡慕胡义的轻松，老赵说那叫闲庭信步，那叫信手拈来，他也想那样。
可……性子里的那点懦弱，是叫懦弱吧？他是有点怕的，怕杀人，怕见血。
九班号称新兵都要砍人刺杀见血，唯独漏了罗富贵。
青山村那次收尾，罗富贵鼓起勇气，却没能完成……敌人都死了，他忍着恶心，对着尸体一顿乱砍，回头偷偷吐了。
可那毕竟只是尸体，不是活生生的人。
他娘和他相依为命，他处处装得强悍，加上天生的大个子，一般没人欺负他娘俩，可真正面对地主家催粮催税的打手，他还是怂的，骨子里的懦弱，让他成为外强中干的草包。
梦里面后悔，后悔没有撕了那面目可憎的管事和打手，要是没有该死的抗日捐，要是多余一些粮，要是自己胃口再小些，要是他敢……他娘也许就能活着了吧？
被九班抓住，他吃了生平第一次饱饭，吃到顶着嗓子眼儿的那种饱饭，他想，要是他娘活着，他能给老赵卖一辈子命扛一辈子活儿！只要能让他娘吃饱！
凶神恶煞般的老赵，其实是个心软的，后来他告诉罗富贵，你娘啊，这辈子没那么好命，可积德积得好，下辈子一定投胎到好人家。
罗富贵也希望他娘下辈子天天能吃饱饭。
老赵叹口气，这世道，好人家也难熬啊！
罗富贵听懂了，这世道，好人家也可能挨饿受欺压。
思想政治课最让人犯困，可自从知道他娘会投胎，他就特别认真，因为课上会讲，这世道到底咋的了，咱们穷人受压迫受穷是因为啥，咱想改变这世道，应该怎么做！
抗日捐，不能说收得不对，可大地主包税人，在本就高昂的地租之上再收……果府的法定粮税，丁政委在课上也讲过，那帮坏怂就没打算推行！
更细的也没必要再记，罗富贵心里已经给罪魁祸首排了号了，得练好本事，一个个收拾，这狗屁世道，给它掀了，那样他娘不管投胎到哪里，都能吃上饱饭过太平日子！
表面上他还是那副嘴脸，那是他的壳，可暗地里，他一直都在努力。
轻压扳机，随时激发，平时练得很多，胡义也说差不多能行。
可真正临场的时候，鬼使神差的食指发硬，鬼子还没到位，机枪就击发了！
全威力七九步枪弹的巨大爆发力，推动弹头出膛，消耗一部分燃气推动活塞，再推动枪机动作，抽壳重复上膛击发，多余的能量带着整个枪后座。
罗富贵脑子一片空白，等他下意识松开食指，第一个长点射已经打出去了。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既然开火，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愣了一秒，罗富贵就沉下心，继续开火，奇怪的是，之前的忐忑忽地没了，手指反而没了僵硬，短点射打得像模像样！
罗富贵一直瞄准的鬼子队伍的中后段，第一个长点射除了前两发，后面的都打到鬼子队伍身后了。
这时的鬼子不是后来的鬼子，罗富贵感觉第一个点射咬到人了，但等他第二个短点射打出，山谷小路上已经没人了，全滚进旁边凹地了！连带担架！
再后来的射击，只把鬼子压得不敢探头。
二十发的直弹匣很快打光，罗富贵长舒一口气，没等换弹，隔壁小红缨就蹿了过来！
唉！不吭声，有错就挨几下吧！罗富贵抱头蹲下。
“好你个骡子！什么叫服从命令听指挥？！你能耐了啊！我都没下令……现在咋办？！”
“……”罗富贵觉得错是错了，但还是得还嘴：“压制！这叫压制！我们机枪手的事，你懂个啥？”
刘树桩蹲在交通沟里，机枪响的时候，他也是吓一跳，巨大的枪口焰，腾起来的尘土和火药青烟，巨大的噪声，射手大个儿的身体跟着机枪颤抖……这是在战线外面看不到的。
机枪轻快的节奏，鼻腔里的火药味儿，点燃了他的血，他想凑上去，帮空弹匣装弹……却冷不防，机枪手大个儿放下机枪，蹲下抱头了！
然后他才看见小红缨从隔壁掩体直接爬过来，抬脚摘了布鞋，给了熊一般的大个儿后背两下子！
骂的什么，他的耳朵还在巨大枪声的震撼下嗡嗡响，没听清，可小红缨那可笑的羊角辫，随着布鞋的抽打一颤一颤……好严厉啊！
罗富贵嘟囔一句不服气：“你行你上啊！”
小丫头等了好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推开怂熊，拔空弹匣，插满弹匣，斜着枪身，按动枪机释放钮，咔嚓一声，空仓挂机的捷克式，再次上膛准备好了。
摆正枪身，小红缨检查表尺手轮，放在四百米，没动，右手握手把，左手托枪托底，把托肩板压在小小的肩膀上，半弓步，左手抓住枪托底，往下拉住枪托，稍稍适应一下瞄准具，准星套上一个露了半边的钢盔……右手食指轻轻扣动扳机，预压，压到底！
她看胡义打过多次，但她自己没打过捷克式，全威力七九弹的后坐力，即便是小二十斤的捷克式，也被推得猛撞她的肩膀，她小看了全威力弹自动射击的后坐力了！
她也不适应捷克式的扳机……应该说，她没打过全自动武器，没有扣完马上松手指的习惯……就被后坐力顶得不得不抓紧握把，食指扣得更紧了！
小红缨刚刚还嫌弃罗富贵，她自己倒打了个长连射，长到打光二十发子弹的连射！
“哒哒哒哒哒……”气势惊人！
刘树桩蹲在后面，伸头看小红缨操作，他没近距离见过战斗状态的捷克式怎么操作的，瞪大眼睛……突然爆发的急促射击，刘树桩也被吓得往后倒。
小红缨偏瘦弱矮小的身板，根本顶不住全威力子弹的连续后坐冲击，眼看着明明绷紧身体摆正姿势的她，被机枪推着往后！巨大的后坐力撞击，可以看到小红缨的肩膀带动整个身体跟着射击频率震动。
罗富贵挖的掩体，是带防手榴弹坑的，整体地面是前高后低，小红缨被机枪后坐力推着向后，越来越低，枪口越抬越高……后面已经谈不上瞄准了，控枪都控不住了。
其实时间极短，二十发弹匣，不到五秒钟全打光，开火前像模像样的小红缨，停火时，已经差不多屁股撅着勉强扶着机枪站立，差一点机枪就掉进掩体。
罗富贵开始愣住，然后就是爆炸一般的狂笑……能忘掉他还身在战场上的狂笑，笑到打跌，笑到肚子疼。
刘树桩和吴石头对视一眼，不知道咋回事儿，打得好好的，火力多威猛啊！大个儿咋笑成那样？
山谷里的鬼子也纳闷呢！
起头这伤兵队伍遭到机枪扫射，听出来是中国军的捷克式机枪，所有人都趴进山谷凹陷处，检查发现，对方没有扫射整个伤兵队伍，只有后方轻伤员被蹭到一下。
打头的鬼子想爬起来看看情况的，毕竟射击来自近五百米开外的山头，也不像是伏击啊？结果接下来几个短点射，把人都压制住了！
中国军……土八路的机枪手是个高手！
随队的鬼子医护兵有些犹豫，这要是半路还得再打过一场才能抄近路回梅县，不知道要多久呢，还不如现在返回杏花村，等大队回来一起走安全呢。
护送兼担架的鬼子步兵班有些不愿意，他们也有十一个人呢，就机枪手死亡，机枪被大队带走追击八路去了，没了机枪还不能打仗了？
恰巧这时候山头机枪猛地打了一个长连射……连鬼子医护兵都听出来了，这是外行机枪手！
到底是高手还是外行？
这个鬼子伤兵队伍，决定赌一把，干了这一票，干完活再回梅县，总比带着一肚子憋屈回去要爽快……这些人都红着眼，流着泪，被熏惨了，要不然追击作战也不会把他们留下协助伤兵啊！
计划很简单，都是老兵，几句话就确定了，十个人出击，留轻伤员协助医护兵保护重伤员。
十个人分成两组，借助山谷地形，南北贴边向东交替跃进突击，到那小山头附近，再从两边合击，典型的鬼子步兵战术。
山上，罗富贵还在笑，让小红缨踹了几脚还在笑，背后交通沟里两个傻子傻看着。
半山腰马良和刘坚强只知道罗富贵犯了错，小红缨在教训他，可不是嘛，开火早了，还发疯似的又打了一个长连射，还不如不开火，挨骂挨两下活该！
罗富贵的抱头任揍不抵抗，让小红缨有气撒不出，探头瞧瞧山下西边，鬼子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顾不上踹骡子，又把机枪扶起来。
拔空弹匣，再装实弹，喊刘树桩，装弹！
释放空仓挂机，小红缨这回学乖了，老赵都只敢试射单发，自己确实大意了，这回把保险钮拨到单发射击上，还就不信了，单发射击不就和中正式步枪差不多嘛！
赵保胜在北边山头上也看到了小红缨在瞎捣乱，骡子打早了确实不好，可也不算大错，至少把鬼子拒止在四百米开外了。
小山头上的阵地掩体，都是按胡义的要求开挖的，防护足够，露出来的射击位很隐蔽，极难被鬼子发现打中，慢慢和鬼子耗着就是了。
偏偏小丫头瞎来，打了个连射，可能她自己面子落不下，还霸着机枪不松手……
老赵直嘬牙花子，胡义和自己不在，没人能制衡小丫头，简直无法无天！机枪是那么好玩的吗？
幸运的是，鬼子没机枪，也没掷弹筒，光靠步枪，想压制机枪，不是那么容易，就罗富贵那二把刀，正好拿着这些鬼子练机枪点射，是很合适的。
唉！小红缨霸住机枪，骡子练个屁哦！
这会儿赵保胜看到小红缨又扛起来捷克式的枪托，还招了二连通信员给装弹，她这是不服气还要来？
老赵有些想下去给小丫头两巴掌了，太胡闹了。
鬼子有异动。
捷克式又响了！
这次竟然是打的单发！
打单发相当于半自动步枪射击，一扣一发，后坐力和普通步枪类似，小红缨是可以控制住枪支的，所以老赵忍住没下去。
试射的一发，小红缨在适应捷克式轻机枪的瞄准。
这枪因为上供弹弹匣的原因，瞄准基线偏置在枪体左侧，准星横在枪口消焰器后面左侧，照门也是在枪体左侧，由偏心表尺手轮调节照门高低，来选择射程。
这让适应了步枪居中准星和照门的小红缨有些不舒服，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枪托中心靠，第一发明显打偏。
刚准备冲击靠上山谷南侧的鬼子让这一枪吓了一跳，地上腾起的灰尘，正在自己冲击线路上！也就是说，他刚刚如果提前半秒冲出去，这一枪就将打中他！
该死的土八路机枪手！敢这么戏弄皇军！
机枪停火的间隙，八路没有步枪对这边射击，鬼子步兵已经都看过前方山头了，八路隐蔽得非常好，山下看不到掩体，看不到机枪射击位！
这到底是高手还是个生瓜蛋子？鬼子竟然又糊涂了。
马良和刘坚强一直没有开火，胡义对他们的要求是，四百米，四百米开始才允许射击，更远处，除非需要急速射掩护队友，否则就是浪费弹药。
刚开始刘坚强不服气，还专门找了距离正好一里地的位置和马良试验，确实能看见人，也能瞄准，但……单个人影比准星还细，哪怕人不动，也没法精确瞄准，开枪就相当于瞎蒙。
这时代的步枪，表尺可以达到两千米，实际上准星又不是针尖那么细，照门甚至更宽，怎么可能做到那么远距离的精确瞄准？
四里地，单个人站着不动，想肉眼分辨出来都不容易的。
赵保胜盘腿坐在山头，撑着下巴，看下面打了半天，发射了超过四十发子弹，九班的阻击战，连一根鬼子毛都没捞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