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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四年的初春,来得格外迟。阴山以北的广袤土地,依旧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凛冽的朔风卷着冰碴,呼啸着掠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荒原。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唯有大军行进时踏碎冰雪的沉闷声响,以及车辙碾过冻土的吱嘎声,打破这死寂。一支庞大而肃杀的军队,正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踏着积雪,蜿蜒向南,行进在凯旋归国的路途上。

大唐北伐王师,班师回朝。

中军,那面最为醒目的、代表着帝国最高军权的“李”字帅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虽沾染征尘,却更显铁血威严。帅旗之下,卫国公李靖身披玄色大氅,端坐于神骏的青海骢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才能窥见一丝大战终结、不负君托的释然与疲惫。他的左右,是同样神色肃穆却难掩振奋的苏定方、李绩、程咬金等一众高级将领。大军虽然疲惫,但那股大胜之后昂扬的精气神,却如同无形的火焰,驱散着北地的严寒。

而在中军靠前的位置,一辆由四匹矫健河西骏马拉动的、铺着厚厚熊皮毡毯的特制马车,显得尤为引人注目。马车造得比寻常辎车更为宽大稳固,车轮包裹了厚厚的皮革以减震,车厢四壁似乎也加衬了棉絮,显然是为了照顾车内的特殊乘客。马车周围,是数十名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淡淡血腥气的“狂字营”亲卫,由石柱亲自带领,寸步不离地护卫着。他们虽然也带着伤,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嚣,也隔绝了大部分好奇与敬仰的目光。

车内,薛斩半靠在柔软的锦垫上,身上盖着程咬金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张完整无瑕的雪白熊皮。他的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苍白,唇色浅淡,缺乏血色,但比起之前在鬼门关前挣扎、气若游丝时,已然多了几分活气与生机。一双眸子虽然不如往日那般锐利逼人,锋芒四射,却也恢复了清明与沉静,只是偶尔掠过窗外荒凉雪景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与深沉追忆。

他的身体,正如王御医和张御医联手诊断所言,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恢复着。脏腑间的剧痛已然消退,转为一种深沉的钝痛与空虚感,那是元气大伤、本源受损后的必然。肩胛和肋骨的伤口也已结痂,新肉生长带来阵阵麻痒,只是每逢天气变化或马车颠簸,依旧会传来阵阵酸麻刺痛。他现在的状态,用王御医私下对程咬金的话说,便是“形神皆损,如破屋需细雨慢补,忌狂风骤雨”,需要绝对的静养和长时间的精心调理,稍有差池,便可能留下难以挽回的病根,甚至折损寿元。

因此,这辆马车行驶得极为平稳,驭手是程咬金亲自挑选的老手,最大程度地减少了颠簸。车内暖炉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与车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小几上固定着,摆放着始终温热的参汤和一些精细易克化的点心蜜饯。

“将军,时辰差不多了,喝点汤吧。”石柱从车窗外探进头来,将一碗一直用特制暖套保温的参汤递了进来,脸上带着憨厚而关切的笑容,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自从薛斩苏醒后,石柱几乎成了他的影子,事无巨细,从喂药换药到整理衣被,照料得无微不至,那份发自内心的忠诚,让随行的两位御医都为之动容。

薛斩微微颔首,接过温热的瓷碗,入手是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小口啜饮着。参汤显然用了上好的老山参,略带苦味,但回甘悠长,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腹中,缓缓化开一丝暖流,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也勾起了腹中隐隐的饥饿感。他慢慢地吃着东西,动作有些迟缓,显示出身体的虚弱,但眼神却始终清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放着过去数月那惊心动魄、血火交织的一幕幕。

野马滩的血色残阳,三千狂字营弟兄决死冲锋的呐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狼穴谷的冲天火光与绝境突围,赵虎那决然断后的背影至今想起仍让他心头剧痛;断魂崖下,三百死士义无反顾融入风雪的身影,陈风口中衔刀、目光灼灼如狼;磴口总攻时,那震天的鼓声如同巨龙苏醒的心跳,与无数唐军将士排山倒海的“杀”声汇成一片;还有……阿史那社尔那张在火光中惊骇、扭曲、充满不甘与绝望的脸,以及最终传来颉利被张宝相生擒、王庭金帐轰然倒塌的彻底捷报……

一幅幅画面,一张张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带来的是复杂难言、百感交集的心绪。有复仇的快意,有胜利的豪情与骄傲,有对逝去袍泽的深切哀思与负疚,也有劫后余生、恍如隔世的淡淡惘然。三千“狂字营”儿郎,意气风发随他出长安,如今还能跟随在他身边、一同踏上归途的,已不足三十人。赵虎断后,生死未卜,极大可能已埋骨荒谷;陈风浑身是伤,深可见骨,捡回一条命,此刻也在后面的伤员队伍中静养,能否完全恢复尚是未知之数。那一张张曾经鲜活、对他充满信任的面孔,永远留在了这片北方的土地上,化为了阴山风雪的一部分。

“一将功成万骨枯……”薛斩放下空碗,望着车窗外苍茫的天地,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旋即被风吹散。这声叹息里,没有得意,只有沉重。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无数兄弟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他肩上承载着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辱得失,更是那些逝去英魂的期望与托付,是大唐军人的荣耀与脊梁。

“还有多久能到长安?”薛斩收回目光,轻声问道,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

“回将军,按李帅定的速度,再有大半个月,应该就能看到长安城了。”石柱连忙回道,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向往与激动之色,“兄弟们……都想家了,也想……想让长安城的父老乡亲看看,咱们打赢了!”他想说“看看咱们的威风”,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适,改了口。毕竟,将军重伤如此,实在算不上“威风”。

家……长安……

薛斩的心弦被轻轻拨动。那座巍峨雄壮、承载着无数梦想与争斗的帝京,有金銮殿上对他寄予厚望、圣心独运的陛下李世民,有东宫之中与他击掌为盟、携手并进的太子李承乾,有卢国公府里那个看似粗豪不羁、实则心细如发、待他如子侄的程咬金,有兄弟楼里可能早已备好美酒、翘首以盼的程处默、尉迟宝琳等一干兄弟,更有……那个在长亭之外,不顾世俗眼光,赠他软甲,强忍泪水说出“我等你回来”的飒爽女子,程如玉。

一股暖流悄然在心间流淌,冲淡了征尘与血火带来的冰冷与肃杀。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衣衫,摸了摸贴身穿着的那件程如玉亲手缝制的软甲,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细腻的针脚与深藏其下的、滚烫的情意。那软甲在狼穴谷恶战中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甲片凹陷处至今未完全修复,如同他身上的伤痕,记录着生死一线的惊险。

“是啊……该回去了。”薛斩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与温柔,但随即,又被一丝深沉的凝重所取代。他并非天真之人,深知凯旋的荣耀之下,隐藏的未必全是鲜花与掌声。侯君集虽已倒台下狱,但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尤其是那些视他为寒门崛起代表、眼中钉肉中刺的山东世家、关陇门阀,绝不会因一次北伐大胜就善罢甘休,只会更加忌惮,手段或许会更加隐秘狠辣。还有朝堂之上,因北伐大胜、颉利被擒这等不世之功而必将重新洗牌的权力格局,太子与魏王日益激烈、已渐趋白热化的储位之争……自己这个新晋的“云麾将军”、“渭南县侯”、“血衣修罗”,无疑将成为各方势力极力拉拢或疯狂打击的焦点。这一切,都注定他回到长安之后,将面临另一场不见硝烟,却可能更加凶险、更加诡谲的战争。

他轻轻咳了一声,肋下立刻传来熟悉的隐痛,提醒着他如今这具身体的状态。现在的他,别说提刀上马、冲锋陷阵,便是应对繁复的朝堂礼仪、各方势力的试探拜访以及那些笑里藏刀的人际周旋,恐怕都力有未逮。

“看来,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便是得找个清静地方,好好当一阵子病号了。”薛斩自嘲地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眼中却并无惧色,只有一片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静冰芒。他薛斩,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能从侯君集的阴谋暗算和阿史那社尔的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就绝不会轻易倒在长安城的阴谋诡计之下!身体的虚弱是暂时的,只要意志不垮,总有龙归大海、虎啸山林之日!

……

就在北伐大军踏上归途的同时,阴山大捷、颉利被擒的详细战报,早已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昼夜不停,先一步传回了长安。捷报所经驿站,快马踏碎冰雪,铃声急如星火,将胜利的狂喜与震撼,提前洒向了关陇大地,最终如同一声惊天巨雷,轰然炸响在长安城的上空。

长安,太极宫。

常朝之日,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当内侍省那位嗓音洪亮的大太监,用激动到微微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的声音,将那份字字千钧、洋溢着铁血胜利气息的捷报,在金銮殿上高声宣读时,整个宏伟的大殿先是陷入了一片极致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似乎无法消化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随即,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猛然喷发,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朝贺之声,如同海啸般骤然响起,几乎要掀翻太极殿那描金绘彩的穹顶!

“陛下圣明!天佑大唐!北伐大捷!颉利就擒!此乃不世之功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臣激动得老泪纵横,伏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唐万胜!万胜!”

文武百官,无论派系,无论出身,在此等泼天大喜、国威浩荡的时刻,大多面露狂喜,纷纷跪倒在地,向着御座之上那道威严挺拔的身影,发出由衷的赞叹与拜贺。灭国之功,生擒敌酋,自汉武卫霍之后,几曾有之?这标志着困扰中原王朝数百年的北方草原巨患,至此一举廓清!大唐的北疆,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安宁!帝国的国威,将如日中天,照耀四夷!

李世民端坐在龙椅之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帝王的威仪不曾稍减。尽管他早已通过军方和李靖的密报,对战局进展、尤其是薛斩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但此刻,亲耳听到这完整的、充满铁血细节的正式捷报,尤其是听到李靖在奏报中,对薛斩于狼穴谷鏖战阻敌、识破侯君集通敌阴谋、献“龙吟九霄”之奇策、以及断魂崖死士壮举的关键作用不吝笔墨、极力褒奖时,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还是因为极致的激动与欣慰而微微颤抖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的脸上泛着亢奋的红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自豪与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这是他登基以来,梦寐以求、孜孜以求的赫赫功业!是他彻底洗刷当年渭水之盟耻辱,奠定他“天可汗”威名的基石!此战功成,他在军中的威望、在朝堂的掌控力、在史书上的地位,都将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众卿平身!”李世民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帝王的威严与无法掩饰的喜悦,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喧嚣,“此战大捷,上赖祖宗庇佑,下仗将士用命!三军将士,浴血奋战,忠勇可嘉!卫国公李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居首功!英国公李绩、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卢国公程知节等将,奋勇争先,功勋卓着!所有有功将士,朕必不吝封赏,定要让天下皆知,为国效命者,朕绝不辜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群臣,如同实质般掠过每一张或激动、或复杂的面孔,尤其在听到薛斩名字时,微微停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偏爱:“还有云麾将军、渭南县侯薛斩!勇冠三军,智计百出,临危不乱,忠勇无双!以弱冠之龄,建此擎天奇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实乃朕之霍骠骑!狼穴谷血战,断魂崖奇袭,此子一身系北伐成败之关键!待其凯旋还朝,朕当亲自于承天门外,为其叙功!此等少年英杰,乃我大唐之祥瑞!”

“陛下圣明!”群臣再次齐声高呼,声浪震天。然而,在这片看似众志成城、普天同庆的欢腾之下,某些人心中的波澜,却绝非喜悦,而是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嫉妒、恐惧与不甘。

魏王府,书房。

“哗啦——哐当!”

名贵的越窑青瓷茶具被狠狠地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汤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魏王李泰那肥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嫉妒而剧烈颤抖着,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

“薛斩!薛斩!他怎么就没死在阴山!怎么就没被阿史那社尔剁成肉泥!不仅没死,还立下如此泼天大功!云麾将军!渭南县侯!父皇还要亲自为其叙功!他凭什么!他一个寒门鄙夫,凭什么!”李泰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吼着,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怨毒,“还有李承乾!他那个太子之位,如今怕是坐得更稳了!有薛斩这等悍将死心塌地支持,有北伐大胜这滔天之功为他增势……孤……孤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希望?!”

他猛地看向身旁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的心腹谋士,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危险的光芒:“侯君集那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崔琰他们也是废物!耗费那么多钱粮人手,连一个重伤垂死的薛斩都弄不死!现在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薛斩风光回朝,看着李承乾势力大涨,看着孤被彻底边缘化吗?!”

那谋士吓得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躬身,压低声音道:“殿下息怒……殿下千万保重身体啊!此刻切不可自乱阵脚。薛斩虽立大功,圣眷正隆,然其重伤未愈,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回到长安,必是先寻僻静处静养,短期内难以插手具体事务。此正是我等之机啊。”

他凑近一步,声音更低:“我们可在其养伤期间,于朝野上下,暗中散布流言。或可称其虽勇猛,然杀戮过甚,有伤天和,非国家之福;或可暗示其与太子过从甚密,有结党营私、攀附储君之嫌,挑动陛下对武将涉足储位的忌惮;甚至……甚至可以其年少骤登高位,恐生骄矜之心,功高震主……总之,不能让他如此顺利地接收所有荣耀,需在陛下心中,种下一根刺!一根名为‘猜忌’的刺!同时,亦可联络御史台几位与我们交好的言官,寻机弹劾其部下不法,或质疑其战功细节,纵然动摇不了根本,也能恶心于他,分其心神!”

李泰闻言,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的凶光闪烁不定,喘着粗气道:“对!不能让他好过!还有,给本王盯紧程咬金那个老匹夫!他如今接了侯君集的部分兵权,又和薛斩是翁婿之谊,关系密切,不得不防!还有,想办法,在薛斩回京后的赏赐、府邸选址、乃至后续官职安排上,给本王设置障碍!就算阻止不了,也要给他添堵!绝不能让他太过顺心!”

“是,殿下,属下这就去安排。”谋士连忙应下,躬身退了出去,留下李泰一人在满地狼藉的书房中,脸色阴晴不定,拳头紧握,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崔府,地下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似水、仿佛能拧出墨汁来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比窗外的寒冬更冷。

家主崔琰手中捏着一份私下抄录的、更为详细的捷报副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烛火都噼啪跳动了一下,才缓缓地、几乎是一寸寸地将那份捷报放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密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狼穴谷焚粮,阻敌数万……识破侯君集通敌,反戈一击……献计断魂崖,奇兵天降,一举奠定磴口胜局……”崔琰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嘲讽与无力感,“此子……已非池中之物,已成翱翔九天之鹰隼,再非昔日可随意拿捏打压的吴下阿蒙。经此一战,其军功、其声望、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皆已达到顶峰,甚至……已超越了许多宿将。我等……恐难再以寻常官场手段遏制矣。”

坐在下首的范阳卢氏代表卢承庆,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玄胤兄所言极是。更重要的是,侯君集倒下,我们在军中经营多年的一条重要臂膀已断,损失惨重。陛下虽因大局稳定,未借此契机深究我等与侯君集的关联,但以陛下的精明,必然已心生警惕,甚至可能已掌握了一些证据。日后我等再想插手军务,安插人手,只怕是难上加难,如履薄冰。”

“难道就任由这寒门小子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不成?我等五姓七家,累世清誉,高华门第,岂能受此屈辱!”另一名来自太原王氏的代表不甘地低吼,脸上满是愤懑。

“急什么?”崔琰抬起眼皮,昏黄的烛光下,他的眼神幽深如同古井,闪过一丝老谋深算、冰冷刺骨的幽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薛斩如今风头太盛,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荣耀加身,圣眷无匹,实则已站在了风口浪尖,成为了众矢之的。陛下如今固然宠信他,倚重他,但诸位莫要忘了,帝王心术,最深最忌的,便是臣子功高震主,尤其是他这般年轻气盛、锐意进取,又与太子交往过密、明显站在东宫一边的武将……这本身就是取祸之道!”

他顿了顿,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那苦涩的滋味,缓缓补充道:“我们眼下要做的,不是跳出来与他正面冲突,那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引来陛下的雷霆之怒。我们要做的,是耐心等待,静观其变。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太子与魏王之争方兴未艾,薛斩这块突然砸进朝堂的‘巨石’,必然会激起更大的波澜。我们只需冷眼旁观,必要时……再寻机添上一把火,助长风势即可。让他爬得更高,才能摔得更重。”

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下去,所有明面上针对薛斩及其关联势力的动作,全部停止。各家约束子弟门人,近期务必谨言慎行,低调做人。将我们的人,从可能被陛下借机清查、或容易被薛斩一派盯上的关键位置上,暂时撤下来,或转入更隐蔽的所在。眼下,保全自身,积蓄力量,静待时机,方为上策。这长安城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卢承庆和王氏代表对视一眼,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甚至可说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只得默默点头。

与魏王府和崔府密室的阴郁、算计截然相反,卢国公府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十倍!程咬金虽然人还在归途,但府中早已通过特殊渠道,得到了比朝廷捷报更为详尽、尤其是关于薛斩情况的消息。

程处默兴奋得像只撒欢的豹子,在偌大的演武厅里来回踱步,虎虎生风,手中的马鞭不时凌空抽响,发出清脆的“啪”声,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出长安,去迎接父亲和那位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未来妹夫。

“我就知道!薛兄弟是天降星宿!是武曲星下凡!突厥崽子算什么狼王,在咱薛兄弟面前,就是土鸡瓦狗!野马滩!狼穴谷!断魂崖!听听!这他娘的打得多痛快!多提气!”他挥舞着拳头,对着几个同样兴奋的家将部曲大声嚷嚷,唾沫横飞,仿佛这样就能将胸中那股与有荣焉的激动宣泄出来。

后院里,一处陈设雅致、却又不失将门飒爽之气的绣楼内,程如玉在听到贴身丫鬟雀跃万分、连比带划的禀报后,一直紧绷了数月、几乎快要断裂的心弦,终于轰然松弛,那块自薛斩出征后便一直压在心头、重逾千钧的巨石,彻底落地。她没有像兄长那样失态狂喜,只是静静地坐在临窗的绣榻前,手中那件早已完工、用最上等的玄色湖绉精心缝制、以金线暗绣云纹的战袍,悄然滑落在膝上。她望着庭院中开始渐渐融化的积雪,屋檐下滴落的雪水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如同欢快的乐章。晶莹的泪珠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沿着光滑的脸颊滚落下来,一滴,两滴,落在玄色的战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只是这一次,流淌的不再是担忧与恐惧的苦涩泪水,而是喜悦、幸福、以及巨大压力释放后的酸软。

她轻轻抚摸着膝上那件针脚细密、倾注了她无数思念与祈盼的战袍,仿佛能透过冰凉的布料,感受到远方那人胸膛的温度,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柔情:“回来了……终于要平安回来了……”

东宫,显德殿。

太子李承乾在接到捷报详细抄本的那一刻,猛地从铺着白虎皮的坐榻上站起,因为动作太过迅猛激烈,甚至带倒了身旁小几上那只价值连城的邢窑白瓷茶杯,“咣当”一声脆响,碎瓷片和茶水四溅,他也浑然不觉。他紧紧攥着那份还带着驿站风尘气息的抄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血,变得惨白,脸上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亢奋的红光,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好!好!太好了!天助孤也!天助大唐!”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有些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音,“狂弟!朕的狂弟!你果然没有辜负孤的期望!没有辜负大唐的期望!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在出征前,于东宫密室之中,与他击掌为盟、立誓要共匡社稷、扫平北患的少年将军,如今正带着无上荣光,踏着皑皑白雪,向着长安归来。薛斩的胜利,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辉煌胜利,更是对他这个太子地位的巨大巩固!有如此骁勇善战、智勇双全、更难得是忠心耿耿、与自己意气相投的年轻将领作为铁杆支持,他在与魏王李泰的竞争中,无论是在军中影响力,还是在朝臣心目中的分量,都将占据绝对的优势!这份从龙之功,这份战场上的泼天功劳,足以让许多还在观望的中间派倒向自己!

“立刻准备!等狂弟回京,孤要亲自出城,远迎至十里长亭!”李承乾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对侍立一旁的东宫属官、太子左庶子于志宁等人下令,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还有,将东宫名下最好的那座临近曲江池、风景绝佳、又极为清静的‘澄心别院’立刻收拾出来,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准备!库房里那些滋补的药材,灵芝、人参、雪莲,拣最好的送过去!狂弟重伤未愈,需要绝对安静、舒适的环境休养,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的安危,给孤盯紧了,出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是!殿下!臣等遵命!”于志宁等人连忙躬身领命,脸上也带着喜色。太子的地位越稳固,他们的前途自然也就越光明。

……

北伐大军凯旋的队伍,依旧在渐暖的春风与未尽的寒意中,不疾不徐地前行。越往南走,地势逐渐平坦,气温回暖的趋势越发明显,官道两旁的积雪开始大面积消融,露出底下黑褐色、孕育着生机的土地,偶尔甚至能在背风的山坡或溪流边,看到一丛丛倔强冒头的、嫩绿的草芽。空气中那股凛冽的杀气渐渐被泥土的芬芳和万物复苏的气息所取代。

薛斩的身体,在两位御医的精心调理(每日诊脉,根据恢复情况调整药方)和石柱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下,也在一天天、缓慢而坚定地好转。他已经可以在石柱或亲卫的搀扶下,短暂地下车行走,活动一下因为长时间卧床而有些僵硬的筋骨,虽然每一步都依旧虚浮无力,走上十几步便会气喘吁吁,额角见汗,但那种生命力量重新一点点充盈身体的感觉,清晰可辨,让他对未来的康复充满了信心与期待。

这一日,傍晚时分,队伍行至距离长安尚有数百里的洛州地界,在一处依山傍水、地势开阔平缓的官道旁扎营休整。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般洒在覆盖着斑驳残雪的山峦和刚刚解冻、浮着薄冰的洛河水面上,泛起一片片金色的、跳跃的粼光。炊烟袅袅升起,与暮霭融为一体,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安宁气息。

薛斩披着那件厚重的狐裘,在石柱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走到营地边缘,靠近洛河的一条小溪旁。溪水潺潺,带着碎裂的冰块,撞击着河岸的卵石,发出清脆而欢快的声响,仿佛在演奏一曲迎接凯旋的乐章。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润水汽、泥土芬芳和淡淡残余寒意的空气,感觉胸中积郁了许久的血腥气与浊气,似乎都被这清新的气息涤荡一空。

“将军,您看!天上有雁群!”石柱忽然指着东南方向的天空,兴奋地低呼。

薛斩抬头望去,只见一队排成规整人字形的鸿雁,正引颈长鸣,声音清越,振动着有力的翅膀,坚定不移地向南飞去。那是追逐温暖的归家讯号,也是春天确凿无疑的使者。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脸色依旧苍白,但脊梁却挺得笔直。望着雁群逐渐消失在天际绚烂的晚霞之中,望着远方暮色里巍峨连绵、如巨龙盘踞的秦岭轮廓,心中一片历经杀戮与生死后的澄澈宁静,却又隐隐涌动着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斗志。

阴山的凛冽风雪,磴口的冲天烽火,野马滩的悲壮血色,狼穴谷的绝地求生……这一切,已然成为过去,成为了铭刻在史书与记忆深处的辉煌一页。

而前方,那座举世无双的帝京长安,那高耸的城阙,繁华的街市,波谲云诡的朝堂,新的挑战、新的机遇、新的战场,正在暮色深处等待着他。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虽然微弱、却如同溪流般持续不断、缓慢恢复增长的力量,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弧度。

无论前方是坦途锦绣,还是荆棘密布,是鲜花掌声,还是明枪暗箭,他薛斩,都已做好准备。

狂歌入长安,风云再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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