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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集镇的清晨,是被饥饿和生存的欲望唤醒的。

祠堂里的人们,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寒意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半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经过一夜的消化,早已无踪无影,空瘪的胃袋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抓挠,催促着人们去寻找新的食物。

顾言笙和周明华早早起身,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昨夜回来的人带回的微薄收入和食物,对于几十张嗷嗷待哺的嘴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必须想办法弄到更多粮食,或者找到更稳定的活计。”顾言笙看着东倒西歪、面色菜黄的同伴,声音低沉,“否则,我们撑不了几天。”

周明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我问过了,镇上能干的活就那些,要么去搬弹药修工事,累死累活挣几个铜子;要么就去给那些乡绅家当短工,工钱被克扣得厉害,还经常拿不到现钱。王老爷家的粥棚……也快撑不住了,听说存粮不多了。”

一股绝望的气息又开始在祠堂里弥漫。刚看到一点希望,现实立刻就将其掐灭。

林薇默默地给小石头喂了点温水,孩子的嘴唇干裂起皮,大眼睛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却黯淡无光。她站起身,对顾言笙和周明华说:“我出去看看,也许能找到别的路子。”

顾言笙想阻止,外面太乱,她一个女子不安全。但看着林薇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睛,他知道阻止不了。“小心点,别走远,有事立刻回来。”

林薇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走出了祠堂。

清晨的双集镇街道,比昨日更加喧嚣,也更加残酷。招工的锣声依旧,但争抢活计的人更多了,几乎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一些明显是本地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混在人群中,趁机勒索、偷窃,混乱不堪。

林薇避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沿着相对安静的街巷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她在观察,在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

她看到一家药铺还开着门,但门口挂着“药材紧缺,概不赊欠”的牌子;看到一家铁匠铺在叮叮当当地赶制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农具,又似乎是某种武器的零部件;看到几个穿着还算体面的人,匆匆走进挂着“镇公所”牌子的院子,神色凝重。

这个镇子,就像一口即将烧干的锅,表面维持着脆弱的平静,底下却已是滚油沸腾。

走着走着,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药香。循着味道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她看到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门脸,门口没有招牌,只挂着一串干枯的草药。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的老者,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慢条斯理地分拣着簸箕里的药材。

是家中药铺?或者说,是个赤脚医生的家?

林薇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老先生,打扰了。”她轻声开口,用的是标准的国语。

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他打量了一下林薇,目光在她虽然破旧但难掩清丽气质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微点了点头:“姑娘有事?”

“想向老先生打听一下,镇上除了王老爷家的粥棚和那些招工的地方,还有没有其他能……换点粮食或者钱钞的路子?”林薇斟酌着用词。

老者手上的动作没停,慢悠悠地说:“这兵荒马乱的,粮食比金子还贵。有路子,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乡人。”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薇的心沉了一下,但并不气馁。她注意到老者分拣的药材里,有几味是治疗外伤和炎症的,便试探着问道:“老先生这里,似乎需要处理外伤的药材?镇上……伤者很多吗?”

老者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多了些审视:“姑娘懂药理?”

“略知一二。”林薇谦逊地说。她作为文物修复师,尤其是接触过不少古代医学文献和药材储藏知识,对传统中药并非一无所知,“看老先生分拣的,像是三七、白芨、地榆之类,都是止血生肌的良药。”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懂点皮毛。前线退下来的伤兵,镇上械斗受伤的,还有像你们这样逃难路上落下伤的,都不少。”他叹了口气,“药材难寻啊,很多常用的,路断了,进不来喽。”

林薇心中快速盘算着。这是一个机会吗?她或许可以凭借自己对植物和药材的了解,去野外采集一些常见的草药,卖给或者换取这老医生这里的粮食?

但她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野外太危险,日军巡逻队、溃兵、土匪……而且,采集到的草药数量和质量都无法保证,杯水车薪。

“除了药材,老先生这里可还需要帮手?”林薇换了个思路,“比如,处理伤口,照顾病人?我……学过一些简单的护理。”她想起了在武汉伤兵医院那段短暂却印象深刻的经历。

老者这次认真地看了看林薇,摇了摇头:“我这儿小门小户,自顾不暇,养不起闲人。况且,照顾伤兵……那是镇公所临时征用的几个婆娘在干,又脏又累,还没几个钱,听说还……”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又一条路被堵死了。林薇感到一阵无力。

就在她准备告辞离开时,巷口传来一阵哭喊和叫骂声。

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满头满脸是血的孩子,哭喊着跑了过来:“陈先生!陈先生!快救救我家狗子!他被李二癞子打破了头啊!”

被称为陈先生的老者立刻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孩子头上的伤口,脸色一沉:“快抱进来!”他招呼着那妇人进屋,也顾不上林薇了。

林薇下意识地跟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孩子被放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额头上一个寸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汩汩直流,孩子已经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有些意识模糊。

陈先生动作麻利地取出干净的布、剪刀和一小瓶药粉,准备清理伤口。

那妇人在一旁哭得几乎晕厥:“天杀的李二癞子!就为抢狗子捡来的半块饼子,下这么重的手啊!没王法了!”

林薇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陈先生那套显然消毒并不彻底的器具,心中一紧。这样处理,感染的风险极高。

“陈先生,”她忍不住开口,“清理伤口前,器具最好用沸水煮过,或者用火烧一下。还有,伤口周围的污物要先清理干净,不然容易化脓。”

陈先生正准备敷药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有些惊愕地看着林薇。这个时代,对于无菌操作的观念还非常淡薄,尤其是在这种乡下地方。

“你怎么知道?”他狐疑地问。

“书上看的。”林薇无法解释太多,只能再次含糊其辞,她上前一步,“如果您信得过,让我来帮您。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能降低感染……就是化脓的风险。”

情况紧急,陈先生看着孩子血流不止的伤口,又看了看林薇那双镇定而专业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好,你来!需要什么?”

“干净的布,热水,盐,还有……酒,越烈越好!”林薇迅速说道。

陈先生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让那妇人去烧水,自己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小坛珍藏的、用来配药的高度白酒。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先用干净的布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孩子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尘土。然后,她打开那坛白酒,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她将剪刀和小夹子在酒里浸泡了一下,又用蘸满了酒的布,仔细擦拭了伤口边缘。

酒精刺激伤口带来剧痛,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那妇人心疼得直掉眼泪。

林薇心有不忍,但手上动作不停。她知道这是必须的过程。清理完毕,她才让陈先生撒上他特制的止血生肌药粉,然后用干净的布条进行包扎。

整个过程中,她的动作熟练、轻柔而专注,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陈先生在一旁看着,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浓。

包扎完毕,林薇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生,只是凭借理论和有限的实践经验在操作。

“这样处理,能大大减少伤口化脓的可能。”她对陈先生解释道,“只要后续注意保持清洁,按时换药,孩子应该能很快好起来。”

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给林薇磕头:“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救了我家狗子!”

林薇连忙将她扶起:“快别这样,孩子没事就好。”

陈先生看着林薇,目光复杂,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姑娘……绝非普通人。你这手处理伤口的手法,老夫行医几十年,未见如此……如此讲究的。”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现代的无菌观念。

林薇微微抿唇,没有回答。

陈先生也没有再追问,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递给那妇人:“去,买两个鸡蛋给孩子补补。”然后,他转向林薇,语气郑重了许多:“姑娘,你刚才说的‘护理’,老夫或许……可以给你指条路。”

林薇精神一振:“请先生明示。”

“镇子西头,有个废弃的蚕坊,现在被一群……嗯,算是有点良心的人占着,私下里收容了一些无人照料的重伤员和逃难来的重病人。”陈先生压低了声音,“那里缺医少药,更缺像你这样懂得如何照料伤患的人。你去那里帮忙,或许……能换到一点口粮。不过,”他话锋一转,神色严肃,“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看,而且做的事有些……敏感,你去的话,万事小心,莫要声张。”

蚕坊?收容重伤员?敏感?

林薇立刻明白了。那里很可能是一个非官方的、甚至是带有某种政治色彩的秘密救护点。风险无疑很大,但确实是一个可以获得稳定食物来源,并且能发挥她作用的地方。

“我明白了,多谢陈先生指点。”林薇郑重地向老者行了一礼。

离开陈先生的草药铺,林薇的心情复杂。一条充满风险却可能带来转机的路出现在眼前。她回到祠堂,将情况低声告诉了顾言笙和周明华。

“秘密救护点?”顾言笙眉头紧锁,“这太危险了!万一被镇上那些地头蛇或者……甚至日本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危险。”林薇平静地说,“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可能获得相对稳定食物,并且能真正帮到人的地方。而且,陈先生既然肯指点,说明那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周明华沉吟道:“林小姐说得有道理。我们这么多人,光靠打零工和领粥,迟早要垮掉。如果能有一个固定的食物来源,哪怕很少,也能解决大问题。只是……林小姐你一个人去,我们实在不放心。”

“我会小心。”林薇看着他们,“而且,这或许不只是为了食物。在那里,我们可能接触到不同的人,听到不同的消息。”她暗示道,也许能打听到关于前线,甚至关于沈惊鸿的消息。

顾言笙沉默了。他知道林薇是对的。在生存面前,有些风险必须冒。而且,他内心深处,也不愿永远这样被动地挣扎。

“我跟你一起去。”他最终说道。

林薇摇了摇头:“不行,目标太大。你留在这里,和周先生一起稳住大家。我一个人去,反而灵活。万一有事,也能撇清和你们的关系。”

她的考虑周密而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牺牲自己保护大家的决绝。顾言笙看着她,心中一阵刺痛,又是无比的敬佩。

“那……你一定要小心!每天必须回来报个平安!”他最终只能妥协,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当天下午,林薇根据陈先生的描述,找到了镇子西头那个废弃的蚕坊。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但围墙倒塌了大半,里面的房屋也破败不堪,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混杂着药味、血腥味和污浊气味的怪味。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或坐或卧着几十个人,大多伤势严重,缺胳膊少腿的,伤口化脓散发着恶臭的,高烧昏迷不醒的……景象比武汉的伤兵医院还要凄惨。几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汉子,以及几个面带愁容的妇女,正在忙碌着,但显然人手和物资都极度匮乏。

林薇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锐利的汉子拦住了她,手按在腰后,似乎藏着武器。

林薇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将陈先生给的一个信物——一枚磨得光滑的桃核——递了过去,然后说道:“陈先生说这里需要帮手。我懂一些护理,可以帮忙照顾伤员。”

那汉子接过桃核,仔细看了看,又上下打量着林薇,眼神中的警惕稍减,但依旧充满怀疑:“你?细皮嫩肉的,会照顾人?别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姐,来这儿添乱吧?”

林薇没有辩解,她目光扫过院子里一个正在因为伤口剧痛而呻吟的伤员,直接走了过去。那伤员大腿上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脓血浸透,散发着浓烈的臭味。

她蹲下身,对旁边一个不知所措的妇女说:“大姐,麻烦帮我打盆干净的水来,再找些干净的布,如果有盐最好。”

那妇女愣了一下,看向刀疤汉子。刀疤汉子眯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水打来了,林薇像在陈先生那里一样,开始熟练地清理那个伤员的伤口。她的动作依旧沉稳、专业,面对令人作呕的伤口和脓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那伤员在她的处理下,呻吟声渐渐平息。

处理完这个,她又走向下一个情况危急的伤员。

不需要任何言语,她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一切。

当她连续处理了好几个伤员后,那个刀疤汉子终于走了过来,脸上的怀疑变成了复杂的神色。他沉声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林。”林薇擦了擦额角的汗。

“林姑娘,”刀疤汉子的语气客气了许多,“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要什么没什么,只有一口吃的,还不管饱。你……真的愿意留下来帮忙?”

林薇抬起头,看着院子里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生命,点了点头:“我愿意。只要有一口吃的,能让我和……我的家人活下去。”

刀疤汉子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姓赵,这里暂时我说了算。你以后每天过来,帮忙处理伤势,照顾病人。一天……给你两碗糙米饭,或者等价的东西。”

两碗糙米饭,对于林薇和小石头来说,已经是救命粮了。如果能省下一点,或许还能接济一下祠堂里最困难的人。

“谢谢赵大哥。”林薇平静地接受了。

夕阳西下,林薇拖着疲惫不堪却带着一丝充实感的身体,离开了蚕坊。她的手上还残留着药味和血腥味,但她的怀里,揣着用今天“工钱”换来的一小包糙米。

回到祠堂,当她把那包米交给顾言笙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哪里来的?”周明华惊讶地问。

林薇简单地说了一下在蚕坊帮忙的事情,隐去了其中的敏感和危险。

顾言笙看着她疲惫却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双本应抚琴弄画、如今却沾染了血污和药渍的手,心中百感交集。他接过那包沉甸甸的米,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辛苦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林薇摇了摇头,走到角落里,抱起眼巴巴看着她的、已经喝过一碗稀粥的小石头,轻轻拍着他的背。

“姐姐,你身上有味道。”小石头小声说。

“嗯,是药的味道。”林薇柔声道,“姐姐去帮了需要帮助的人。”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依赖地靠在她怀里。

祠堂外,双集镇的夜晚依旧混乱而压抑。但在这破败的祠堂里,因为林薇带回来的那一小包米,似乎又多了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这光亮,源于知识,源于勇气,更源于在泥潭之中,依然不肯放弃的、互助求生的本能。

林薇知道,这只是开始。蚕坊那个地方,隐藏着更多的秘密和危险。但她别无选择。

在这黑白交织的泥潭里,她必须抓住每一缕微光,为了自己,为了小石头,也为了身边这些相依为命的人。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

活下去,然后,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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