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林这种人是异类，并不是隆武朝所具备的那种传统士人，反而像是脑有反骨的倔种。
庄峤倒是很明白他这种性格，其实郑林也并非天生叛逆，当一个聪明人被某种剧烈的特殊事件搞出戒断反应不可逆转时，骨子里的反叛特性就会被激发出来。
郑林身上肯定发生过一些难以言表的事情，所以才会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狷狂。
隆武朝到了今天，奇葩发生的事情还少了麽？前面就有一个瞎子慕东阳，让庄峤有些不明所以，现在加上一个郑林也算不上啥了不得的事情。
不过说笑归说笑，郑林这个家伙的个人能力真的很强悍，一旦投入到工作当中，足见他和其余秘书的区别，庄峤积压的文书，基本上一个上午就被一扫而空了。
等到李秋捧着去找庄峤审阅的时候，但看人家的处理方式手腕，立马跟李秋他们高下立判，甚至于两个师弟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毕竟是金字塔顶尖的那堆人里拔高的存在，探花的名头，就是一条闪闪发亮的光环，何况这家伙还当过几年正牌的县令，哪是李秋他们这种书生能够比拟。
有的金子需要提炼才能发出光芒，但有的金子捡到就是亮晃晃夺人眼球。
玩了大半个月的郑林，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让原本心有腹诽的李秋等人，彻底臣服于其个人的强悍能力之下。
从这以后，平州民卫军事务办公室的秘书长头衔，正式落到了郑林头上。
说起来，全隆武都没有如此豪华的民卫军配置吧？一个当山长的少师兼礼部尚书，一个管修建的工部左侍郎，还有一个当过县令的探花成了秘书长。
加上一个原本府军副将的将主，所有人里面，还是只有庄峤的出身最为卑微，可偏偏他却成了这群人的领头羊，世间之事的奇幻程度就是如此。
距离商盟的正式开拔还有一些时间，庄峤有了郑林署理办公室，真的就是摆脱了某种枷锁一般，可以脱身出来思量更多的事务。
如果说以前，即便郑林能力再高，庄峤对于让他接触民卫军隐秘的东西还会有所考量，但是昨晚那两壶酒喝完后，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在秘密视察完火药作坊的行程后，庄峤这才突然想起记事本上一直画着红圈的要事记录，要搞玻璃制品之事。
当初看到董川他们拿着一堆玻璃，就能忽悠得松林府的憨货发了横财时，就差口水淌一地，之后被各种事务缠绕之下，也没个时间特别去干，现在好了，民卫军怎么能放过如此暴利的行业，流落到他人手上呢？
想到就做，庄峤召集了懂烧窑的民卫军里的郭师傅几人，一起去到了平江口镇军备制造的村子里 ，那里有现成的高温窑炉。
石英砂，烧碱，硼砂是烧制玻璃的原始备料，比例好像是六比三比一，这种前世基本都知道的科学小常识，在这个时代却代表着巨额的财富。
石英砂这玩意基本好找到处都是，工匠们大多也知道，只有烧碱和硼砂需要购买，好在现在的民卫军这里，就是全国货物的集中地啊，再稀罕的物件都能找出不少，没费多大功夫，材料就被筹集到了一处运到了高炉这边。
这两座村子现在还没有正式名字，按照戴鲲划定的编号，应该叫丙四，丙五村，但铁匠民夫们都自发叫这里铁炉村，隔壁那个叫铁锤村，两个村子人数不多，加起来都不到四千人，算是民卫军平江口这里人口密度稀少的地段，跟其他村子动辄四五千人相比，人数稍显单薄。
可庄峤却知道，这里必将是未来民卫军旗下最重要的基础地之一，因为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制器的手艺人和学徒。
所以，这里不但有单独的巡查队作为安保，位置上安置得也相对偏僻，铁匠师傅跟学徒的待遇，也算是三州民卫军合流之后最高的，庄峤不但给这里拨付超额的钱粮，更让他们不断摸索技术升级，只要一出现新技术，工匠师傅们都可以接到高额奖励。
这种状态下的铁炉村铁锤村，自然活力无限，以前最初两三米高的炼铁炉，被这伙人研究之后加升到了五米，铁矿石炼出的熟铁纯度更高，而且钢火也特别好，已经有了远超府军制式装备的苗头。
庄峤倒是知道一些炼钢的技术知识，但是跟这帮专业人士相比，还是只做建议最好，不擅长的事情就让专业的人做才是正理。
好在这帮人也不是听不进话的榆木脑袋，庄峤为了加快生产流程速度，就将流水线生产模式给他们讲述过后，现在无论是铁器制备，还是隔壁村的劲弩弓箭的装配，都比以前的效率高了五六倍不止。
高炉燃起的熊熊烈焰从烟筒顶部发出呼呼的声响，人力不断扯动的风箱更是加剧温度提升，坩埚内的玻璃溶液也开始慢慢融化，等到温度到达一千五左右的上下，已经呈现出完全的流体状态。
所有人都没有炼过玻璃，以前的琉璃品基本都是从西州那边通过外域传过来，所以原本烧窑的师傅也不敢大意一点。
庄峤事前让人准备的空心铁管上，沾满了玻璃溶液，那窑工师傅按照庄峤的述说，从坩埚里搅了一团溶液出来就不断旋转，直到颜色暗淡一点，就开始对着管口鼓起腮帮子吹气。
第一只成品的玻璃瓶完全冷却过后歪歪扭扭实在难看，瓶身上还沾着些毛刺颗粒，可庄峤的眼里却满是振奋。
那只是窑工师傅初时不熟练而已，这种事情完全不在话下，只需要不断练习制造就可以解决。
成功了，只要再微调找到完美配比，还可以往里面加入颜料矿金粉之类的，这不就是妥妥的黄金万两啊！
对了，还有模具方式和粘接工艺一起用上，做几个董川糊弄人的琉璃塔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老子甚至可以做出更惊人的东西，哈哈，要发大财了！
庄峤听杨光说皇帝明年就要五十大寿了，他还在发愁怎么弄贺礼，到时候肯定全天下都是要敬献贺礼的，平州这地方实在不知晓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民卫军到时候给他弄个超大的玻璃制品去献寿，说不得还可以捞些好处，反正这玩意就是沙子嘛。
玻璃这玩意属于民卫军现阶段的绝密，所以这几个窑工师傅以及学徒，连同他们的眷属，都一并被安排了在铁炉村落户，反正铁炉村规划时就留足了位置方便将来扩展。
庄峤给领头的老窑工郭师傅配备了三十学徒，让他们摸索更多的技术，顺便还把自己知道的颜料方案和粘接技术，一并讲给他们听，让他们自己钻研怎么最合理产出绝美的工艺品。
然后，庄峤带着今天产出的这一批按照自己意想中需要的玻璃制品，急匆匆赶回到黄滩镇大营。
“去请黄滩镇的几位商会会主请过来。”庄峤稍稍坐定便拟发了一份名单交给亲卫，然后对着门房吩咐，“将华夫子，将主，还有戴先生也一并请过赴宴，安排一处僻静清雅点的地方。”
太阳还没落山时，一群人应邀到了庄峤宴请诸人的会客之处。
这是新生湖下，水坝大流出口的位置，面对滚滚松江，被戴鲲雅兴来了设计的一处游亭。
此处风景宜人，面靠松江，居上而下，后面就是民卫军新生湖书院，远处一片正是民卫军眷属生活的点点星火。
正是仲夏时分，亭下一片野生莲藕片片绿叶随风起伏，莲花荷花阵阵幽香袭人，处于此间宴饮，实为人间之乐事。
隆武人的创造力并不比自己前世所知的那种古建筑创意差，甚至还有过之而不及，飞檐斗拱榫卯串接，雕梁盘柱红漆青瓦构建的游亭，比庄峤记忆里的亭台多了不少雅致。
戴鲲这种当世建筑名家亲手设计的肯定不会差，这家伙拿着民卫军高额的薪酬，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活好坏，全然投入到了他喜欢的事情上，这个亭子，还有加固链接平江口的最大铁柱桥，都是他的手笔出资，说起来，不仅是民卫军上下，周边的民众，甚至是商盟的过往，都要托福于这位前任侍郎的大公无私。
眼见宾客一个个来了，庄峤迎住了他们一起坐到了亭中石桌旁。
今晚宴请人数不多，却都是身价丰厚的巨贾，有董川王伦薛正，也有平州钱庄的老大曾洪，还有一个是环州大商，商会主营粮食奢侈品古玩的蒋青，这些人不但是商盟的主要支柱，同时也是跟今晚庄峤密切推荐商品关联的大金主。
菜肴丰盛却也简单，庄峤知道这些大佬的对于吃啥并不在乎，跟什么人吃才是最重要的精髓，所以安排得清雅一些，少许肉食加时令山珍应付足矣。
诸人先客套一番过后入座，这才发现一件事情，石桌上除了碗筷，居然一个杯子酒樽都没有，难道今晚请客吃饭就是吃饭这么直接麽？可是旁边放着那么多酒坛子又是为了哪般？
萧干华夫子戴鲲这些人倒是知道，即便薛正也是明白，庄峤这小子不会戏弄人，这么干必有缘故。
“把东西拿上来。”庄峤吩咐亲卫一声，只见两个亲卫端着两个木盒，小心翼翼盛放于石桌旁边的小几之上。
庄峤上前亲自打开，取出了里面的酒具，然后一一摆放在众人面前。
虽然是玻璃制的酒具，但因为材质缘故还不算特别通透，可在亭内灯火的映衬下，一样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只是这酒具的形状有些颠覆他们的认知，圆圆的身体像个苹果被一根细细的支柱支撑，下面又是一个圆盘垫底。
“这是外域的琉璃盅？”王伦董川肯定是识货的，想不到蒋青蒋会主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一眼便道出酒具名头出处。
庄峤让老郭头使用粘接工艺试验了大半天，才终于搞成了这个时代里的第一批高脚玻璃杯。
“蒋会主好眼力，不过，此非以前的琉璃盅，而是平江口以后的特产，平江夜光杯~！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庄峤恬不知耻抄了老王的诗句来冠名，给这个不知所谓的杯子取了一个优雅迷人的名头。
在众人震惊诗句与杯子的联系没有消退之时，庄峤又吩咐一声，“上酒~！”
身旁伺候诸人的亲卫给众人一一斟酒，嫣红的葡萄酒装盛在玻璃杯中，具有别样的诱惑美感，只让众人一时都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庄峤托起酒杯做了示范免得众人尴尬，先行示意饮了一口，而后诸人有样学样，还别说，这葡萄酒在井里存放了大半天，此刻冰凉入喉的舒适感只让人脑门子上都是一股舒畅之意。
“诸位请安坐。”庄峤笑意莹莹，“在座诸位，都是我隆武朝各行业汇聚的鼎盛之才，不知可看好小子这夜光杯的前景？”
显摆，这鬼小子就是在赤裸裸的显摆啊~！在座诸人心里纷纷吐槽，这玩意现在就是个稀罕货，估计皇宫大内都没有几个如同这般清晰透明的琉璃物什。
董川搞的那个琉璃塔当时是占了大便宜，可即便如此，琉璃本身在隆武的价值，还是处于超级奢侈品行列，何况这通体透明纯净的杯子，即便在外域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啊。
薛正跟庄峤素日里就相对亲近些，此刻也被这玻璃杯吸引住，呵呵一笑道，“参军，今夜你邀请诸位宴饮，恐怕就是为了这夜光杯之事，我薛正现时就可以放话，参军如果要下放此物经营权，不妨考虑一下我们昔日之情分啊！”
蒋青董川王伦曾洪四人一看薛正拔了头筹，心中不免焦急，赶忙表示意愿，庄峤哈哈一笑，示意各位莫急，转头让亲卫将第二个木盒打开。
这回变成了喝白酒用的那种方形小盅，一样的精细透明，却又小巧圆润可爱了许多，加上一个玻璃酒壶，一下子就让这场原本平平无奇的酒宴，似乎高上了不止一个档次的奢华。
这回庄峤亲自用酒壶给在座人士斟酒，小巧的杯子里，装的是透明清亮的莲花白，直接就让众人眼前一亮。
刚才那个盛装葡萄酒的夜光杯如果是惊艳，那这种更适合隆武人饮酒习惯的酒具，才是高级市场里需求的真正大头。
“诸位，请！”庄峤双手举杯礼敬之下，众人又一起干了这第二杯酒，庄峤眼见酒杯已空，又叹然道，“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反正都抄了，也不差罗隐这个，只是这诗句没有方才那般猛士的豪迈雄壮，却有股子文士的得失豁达从容，完全两种不同的感受，让在场诸人大呼今夜这宴饮多有韵味兴致。
“方才那般为武士夜光杯，此番这个为文士高洁杯，圆的装的是敌人之血，方的装的是高雅庄正，此为杯中含义！自古文武相济相辅相成，国家方能兴盛永昌，此为庄峤铸造此杯的真实用意~！”
庄峤鬼扯一般的言辞，居然听得诸人点头连连，论商业吹嘘讲故事增加内涵提高档次的事情，董川那种算是一流，但非顶级，庄峤这个才算。
但凡附加了特殊意义的奢侈品，身价会更加暴增，庄峤相信今夜两首诗配合两种杯子的销售，再加上自己赋予的意境之说，只怕会冠绝整个隆武的顶层消费。前世里一个破手提包都能从华夏人兜里掏出真金白银的事情，其实谁都可以干，区别在于你是否有能力将附加内涵添加上去让人信服而已。
赚钱嘛，从平民口里掏些生存的血汗，哪有从那些吃肉的猛兽权贵中吸取来得舒爽！？
“参军，你就说说，这东西你准备如何处置经营权，我老曾不太会拐弯说话请你勿怪，相信在座诸位也跟我一般念想。”曾洪性子急一些没错，可这话同样也是蒋青他们心中所想。
“今夜庄峤设宴确实为此而来。”庄峤放下杯子，然后对着几个望眼欲穿的缓缓说道，“因为制造工艺的难度，加上人力和材料的耗费颇大，所以这两种物件销售的定位，一套酒具的出价当为五千贯以上，说实话，这种东西，也只适合上层人士拥有，他们才能明白这其中的价值。”
众人有些吃惊于庄峤的定价，董川甚至有些怀疑这玩意的真实造价，可是市场的需求又让人心里如猫儿抓挠般心痒。
如果说没人动心是假话，可是要拿出真金白银买下这玩意，万一不好卖咋办？自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庄峤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困局，微微一笑，“几位不必烦扰，在下有个双赢的方案要不要参考一下？”
“民卫军将以后出产的各项制品，让几位代表销售，不需要各位出资进货，但是每家需要抵押十万贯作为保证金，保证金有效期为三年，三年后，如果有退出的，可以一次性退还。”庄峤说完，这几人略一沉吟，其实庄峤这番表态诚意颇足。
庄峤继续道，“既然诸位担心销售风险，那么这个就由民卫军承担，各位只要能售卖出去就行，只是，每售出一套，民卫军需要额外提取三成作为彩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就是风险自己承担的销售外包，董川等人变成销售提成了，这样一来，董川等人只要抵押前期的信誉保证金而已。
“如此甚好，我薛家第一个报名！京都宏梁与永州就归薛家主导。”薛正笑眯眯地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论起跟上层老牌权贵的关系，薛家是天然占了优势的，这种稳赚不亏的事情如果都要犹豫，他就不是薛正了。
“如此，北靖州宾州就归本商会所行吧。”王伦紧随其后拱了拱手表态。
“那平州谭州曾某就当仁不让了！”曾洪也是个有直断之人。
“哈，几位可是手脚麻利，如此，环州湖州就归蒋某专营，诸位也无话可说了？”蒋青呵呵一笑，剩下几个里只有董川有些尴尬。
“如此，西州外域就归董某吧。”董川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再说这里就差他没有表态，如果今天这个场景都认了怂，估计以后也没有资格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了。
庄峤呵呵一笑，这些家伙果然都是人尖子，自己就能在谈笑间将利益区间划分，避免出现同品同区的恶性竞争，搞垮了这门共同发财的暴利生意，佩服佩服！
“如此，庄峤就预祝我等大展宏图，鹏程万里，来，干~！”
等到商会的大爷金主走了后，这场宴会也该散场了，只是酒具被两个没皮没脸的前辈各自拿走一套，只让萧干这个小辈翻着白眼无可奈何。
“将主，这玩意还多！”庄峤拍着他的肩膀低声笑道，萧干立即就明白过来。
算起来，他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也该是时候给他老子送些礼物回原山孝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