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停了。
沈知微放下那片海草,起身走到书案前。烛火跳了一下,她抽出一份奏报,是松江医馆的月度汇总。三个月,接诊三千一百二十三人,死亡病例减少六成。她提笔在页眉写下“可推”二字,墨迹未干。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
“娘娘。”女医正站在门口,双手交叠,目光平视。
沈知微点头让她进来。“松江的医馆试得成了,现在要铺到各州。”她将一册文书递过去,“这是《州郡医馆筹建章程》,你带十人巡查组,逐州督办。”
女医正接过,翻开第一页。里面写得分明:每州设总医正一名,由中央派遣,三年轮换;建馆须有药房、诊室、隔离区;药材供应由户部与太医院共管,双印入库。
“地方官若敷衍呢?”她问。
“申报建成,必须附三样东西。”沈知微说,“百姓按手印的诊疗记录,药材入库清单,还有每月不少于二十宗治愈案例。”她顿了顿,“我会派人暗访。扮作病人去试诊,若发现空挂牌子,主官贬三级,永不叙用。”
女医正低头记下。
沈知微又取出一道诏书副本。“这道旨意用白话誊抄,发往各县张贴。上面写清楚:凡有病不得治者,可持此诏赴医馆求诊,不受阻拦,违者斩。”
女医正抬眼。“百姓会信吗?”
“开头不会。”沈知微说,“所以首月诊疗全免。带疫病孩童来就诊的,赠米一斗,布一匹。”
女医正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些。“我在太医院时,见过太多孩子死在偏方上。家长宁肯烧香拜神,也不愿进官办医所。”
沈知微站起身,走到窗边。夜风把帘子掀起一角,远处宫灯连成一线。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见活下来的例子。”她说,“你回去编一本《小儿常见病图解》,画清楚症状,配上简单说明。让乡老在村口念给百姓听。”
女医正应了声是。
“明日就出发。”沈知微转过身,“先去江南八州,那里人口密,疫病多,最容易出成效。”
女医正行礼退下。背影挺直,脚步没停。
沈知微坐回案前,继续翻看各地折子。
三天后,江南某县。
清晨雾气未散,医馆门前已排起长队。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孩子蹲在角落,脸上全是汗。孩子脸色发青,呼吸急促。
坐堂医正看了两眼,立刻让人抬进内室。针灸三处穴位,又灌下一剂清热汤药。半个时辰后,孩子咳了一声,睁开了眼。
男人当场跪下,额头磕在地上。
“皇后活我儿命!”他喊了一声。
旁边人听见了,纷纷围上来问怎么回事。有人认出他是镇东卖柴的张五,平日靠力气吃饭,从不欠人情。他说的话,没人不信。
当天下午,消息传到邻村。
又过一日,隔壁县也来了人。
医馆门口的队伍越排越长。有人带着瘫痪老人,有人背着发热孩童,还有妇人抱着刚出生就抽搐的婴儿。
巡查组抵达时,正碰上一场争执。
一名里正站在门口,拦住几个衣衫破旧的村民。
“你们身上没钱,进去做什么?占着地方,耽误别人看病?”
村民低头站着,不敢还嘴。
巡查组领头的女医正走上前。“谁定的规矩,要看病就得有钱?”
里正回头一看,见她胸前挂着巡察铜牌,气势弱了几分。“这不是……怕他们赖账嘛。”
“医馆不收钱。”女医正说,“首月全免,朝廷有补。”
“可……可药材也是钱啊。”
“药材由官府统一调拨。”她拿出文书,“你看清楚,这是皇后亲批的章程。再阻拦病人入馆,按抗旨论处。”
里正脸色变了,连忙让开。
村民们走进去,坐在长凳上等叫号。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着孩子的手不停发抖。
当第一个病人被请进诊室时,屋外响起一片低声议论。
“真是免费?”
“刚才那人咳嗽半年了,大夫给他开了三服药,没收一文。”
“我儿子昨夜高烧,要不要现在就去?”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州县。
一个月后,十二州上报新建医馆七十六所,全部通过巡查审核。
沈知微在紫宸殿偏阁批阅回文。面前堆着厚厚一摞折子,每一份都附着百姓手印和药材清单。她手中朱笔不停,圈出几处数据异常的地方,命人复查。
裴砚走进来时,她正拆开一封急报。
“怎么了?”他问。
“湖州医馆抓到一个假药贩子。”她把纸递过去,“往黄芪里掺树根,卖给病人当补药。”
裴砚看完,脸色沉下来。“查出来是谁指使的?”
“还没。”她合上折子,“但我知道,一定有人不想医馆办下去。”
“豪绅?”
“不止。”她说,“有些地方官也嫌麻烦。治病要钱,防疫要人,还得按时上报,不如挂个牌子应付差事。”
裴砚盯着那份名单看了会儿。“你要怎么办?”
“杀一个。”她说,“杀一个大的,后面的人就不敢动了。”
裴砚没说话。
沈知微拿起笔,在另一份折子上写下批语:“即日起,所有医馆药材由太医院直供,地方不得插手。违者,以谋害百姓论罪。”
窗外天色渐暗,宫人进来点灯。
她揉了揉眼睛,继续翻看下一份文书。
是江南巡组送来的《小儿常见病图解》初稿。图文并茂,病症列了十七种,每一种都有应对方法。最后一页写着:建议推广至北方诸州,尤其春冬季易发疫病之地。
她提笔批了“准”字。
第二天清晨,第一批图解印本装车启程。马车穿过城门,驶向北境。
与此同时,京城街头已有孩童在背诵新学的口诀:“发热勿捂汗,通风最要紧。咳嗽带血丝,速找官医诊。”
茶馆里有人说:“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定的规矩。”
旁边人接话:“听说她在宫里天天看咱们这儿的病历,一笔一笔都查。”
“难怪医馆真管事。”
这话传到了宫里。
沈知微正在听巡查组汇报第三轮建馆进度。说到一半,亲卫递上一张小纸条。她扫了一眼,放下。
纸上写着:“民间称医馆为‘皇后娘娘的仁心馆’,多地百姓自发立长生牌位供奉。”
她没说话,只让继续汇报。
傍晚,她独自在书房整理数据。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巡察医正冲进院子,手里举着一封信。
“娘娘!扬州急报!”
沈知微抬头。
那人跑上台阶,喘着气把信递过来。
她拆开,看了一眼。
信上说:一名染疫孩童经针灸救活,其父当晚在医馆门前自尽谢恩,留下遗言——“此生无以为报,唯愿来世做牛做马,侍奉皇后膝前。”
沈知微盯着那行字,许久不动。
她慢慢把信折好,放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窜起来,照亮她的脸。
她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新的登记册。
封面写着:《全国医馆诊疗总录》。
她翻开第一页,提笔写下第一行记录。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