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东巷,青鸢掀了帘子看了一眼外头。街边摊贩正支起布棚,卖糖糕的妇人吆喝声刚落,一辆运货的板车吱呀压过石板路。
沈知微抬手扶了扶鬓边白玉簪,下了车。
她换了一身素色布裙,青鸢也穿着粗布衣裳,两人步行走入西市。身后内侍远远跟着,不近不远。
“这地方变了。”青鸢低声说。
“三年前这里还有几家米铺,现在只剩药摊和旧衣店。”沈知微看着街角一处空屋,“那家是倒了?”
“听说欠了税,房子被收走。”
她没说话,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老翁蹲在笔墨摊前整理纸张,手里拿着一张宣纸反复瞧。沈知微走近,见他眉头紧锁。
“老人家,这张纸有什么问题?”
老翁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墨迹擦过,字没清干净。”
沈知微接过纸,低头细看。边缘处有几道模糊痕迹,依稀能辨出“太原”“井底”几个字。
她把纸还回去:“您住这附近?”
“住了四十多年。”老翁叹气,“以前这条街热闹得很,如今……唉,种地的都进城讨活路了。”
“为什么?”
“河干了三个月,田里颗粒无收。可赋税一分不少,谁扛得住?”
旁边一个汉子插话:“我堂哥一家五口,去年卖了地,带着孩子来城里找事情做。前两天孩子发烧,去医馆抓药,花了半个月饭钱。”
“那现在日子好些了吗?”
“医馆免费看病是好事,可吃饭要钱啊!减点税才实在。”
又一人凑过来:“听说朝廷要让寒门进内阁?我不懂那些,我就想知道,能不能少收点粮?”
人群渐渐围拢,七嘴八舌说起自家难处。有人说到动情处,声音发抖。
沈知微听着,手指慢慢收紧。
她转身离开人群,走到茶肆角落坐下。青鸢要了两碗粗茶。
刚坐下不久,她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脚步很轻,但节奏熟悉。
她闭上眼。
【心镜系统启动】
三秒。
心声响起:“她穿成这样走在街上,也不怕出事。”
她睁开眼,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没回头。
“陛下既然来了,何不坐下喝碗粗茶?”
身后那人一顿,随即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裴砚穿着深灰长袍,袖口磨了些毛边,头上戴一顶普通布帽。他坐下时动作沉稳,像寻常百姓。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问。
“走路的声音我记得。”
他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口:“太烫。”
“这茶便宜,没人讲究。”
两人沉默片刻。裴砚看向街面:“你听到了?”
“都听见了。”
“户部报上来今年税收,京畿周边比去年少了四成。地方官都说百姓逃税,其实是真交不出。”
“再逼下去,只会更糟。”
裴砚放下碗:“减赋三成,三年免灾县徭役,可行吗?”
“可以。国库还能撑两年。”
“那就定了。”
沈知微摇头:“光减税不够。得让他们看到活路。修河渠怎么样?以工代赈,既解决水利,又能给百姓做工的机会。”
裴砚盯着她看了会儿:“你想得很远。”
“这不是我想的,是他们说的。”她指了指外面,“刚才那个老翁说河干了三个月。如果能把旧渠疏通,引水入田,明年就能种上庄稼。”
“工程不小。”
“分段来。先从最严重的县开始,招本地人做工,按日发粮发钱。做完一段验收一段。”
裴砚缓缓点头:“明日早朝,我提这事。”
“别说是你想的。”
“为什么?”
“说是你想的,他们会谢你。说是我想的,他们会信我。”
裴砚看着她,忽然笑了下:“你总是比我懂人心。”
“我只是听得更多。”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街上人流渐多,叫卖声不断。一个小女孩跑过桌边,差点撞翻茶碗,裴砚伸手扶了一下。
“爹,娘让我来买盐。”小女孩仰头说。
“买完就回去,别乱跑。”
孩子应了一声,蹦跳着走了。
裴砚望着她的背影:“这样的孩子,不该饿着肚子长大。”
沈知微没接话,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放在桌上。铜牌一面刻着龙纹,另一面写着“免赋令将颁”四个小字。
“这个留下。”她说。
“你知道他们会认出来?”
“只要有人识得,就够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
“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肆。青鸢迎上来,三人默默往宫门方向走。
快到街口时,听见几个孩子在唱:
“皇后娘娘走街巷,看见咱家破衣裳;皇上说了要减税,还要挖河通水塘!”
沈知微脚步顿了一下。
前方一群百姓围在茶肆门口,指着桌上的铜牌议论纷纷。
“这是宫里用的东西!”
“真的要减税了?”
“谁说的?”
“刚才那对夫妻留下的!男的说朝廷要修河渠,女的说不让加税!”
“他们是……?”
“你不认识?那女人戴着白玉簪,走路的样子,像不像宫里那位?”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跪在地上磕头,有人抱着孩子低声哭。
“活路来了……”
“老天开眼了……”
沈知微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回到宫门,她登上轻辇。车帘刚放下,就听见远处传来敲锣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减免京畿诸县赋税三成,开春即行;灾重之地,免除三年徭役;另设河渠修缮司,招募民夫,以工代赈!”
传旨太监的声音由远及近。
百姓欢呼声炸开。
青鸢掀起帘子一角:“娘娘,街上全知道了。”
沈知微靠在车厢里,闭上眼。
片刻后,她睁开眼,伸手摸了摸鬓边白玉簪。
“回含光殿。”
轻辇启动,穿过宫道。
乾元殿方向传来钟声。裴砚已经回去了。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册子,翻到空白页,拿起笔。
第一行写下:“减免赋税诏书草案。”
第二行:“河渠修缮,分六段进行,优先西北三县。”
第三行:“每日用工人数、粮钱发放标准,需由户部与工部联署核定。”
她写得很快,字迹清晰。
窗外,夕阳落在宫墙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含光殿外,几名内侍已在等候。见她下车,立刻上前。
“娘娘,户部送来今年各地灾情汇总,等您批阅。”
“拿进来。”
她走进殿内,脱下外衣交给青鸢。
案上堆着几摞奏报。她坐下,翻开第一本。
是河北道的旱情记录。一页页看下去,手指在某一行停住。
“定州七县,百姓掘井取水,日均耗粮不足半升。”
她合上本子,提笔在新纸上写:
“定州优先列入首批修渠名单。”
写完,她吹了吹墨迹。
外头传来脚步声,青鸢进来禀报:“乾元殿来人说,陛下已召见户部尚书,正在议拨款的事。”
“知道了。”
她继续翻看奏报。
一本、两本、三本……
夜色渐深,殿内烛火亮起。
她批完最后一份,搁下朱笔。
窗外,宫墙之外灯火点点,像是连成了一片。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远处仍有欢呼声传来,夹杂着孩童的笑声。
她看着那片光,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这天下,终究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