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恒星引擎点火,还有四十七小时。
雷娜坐在指挥席上,面前的十几个全息通讯窗口同时亮起,投射出银河系各个角落的影像。这些窗口组成一个环形,将她包围在中央——就像人类联邦被整个银河的视线包围。
这是银河防御同盟(GdA)的最高紧急会议。
与会者不是人类。
窗口一:艾尔达灵族的首席使者塞拉莉安。她悬浮在光影中,银白色的长发无风自动,每一根发丝都流淌着微弱的灵能辉光。这个拥有十万年文明史的古老种族,此刻看起来却异常疲惫——灵族的母星位于猎户座旋臂内侧,距离银心更近,是低语者污染的第一批受害者。
窗口二:索林虫族残部的代表——一个被改造过的、保留着部分生物特征的机械体。虫族在脑虫被摧毁后分裂成数十个小型集群,这个代表来自最大的“理智派”集群,它们放弃了掠夺本能,转而寻求生存之道。
窗口三:晶体共生文明“卡拉克”。它们看起来像一堆漂浮的、不断重组几何结构的彩色水晶,通过光线闪烁交流。卡拉克文明没有个体概念,整个种族共享一个集体意识,决策效率极高,但缺乏变通。
窗口四、五、六……还有其他七个文明的代表,有的像流动的液态金属,有的像旋转的气态旋涡,有的干脆只是一团不断变换形态的暗影。
每一个文明,都曾经或正在与低语者作战。
每一个文明,都收到了同样的警告:低语者的本体正在苏醒,收割者的舰队已经进入银河系外围,而那个被称为“咀嚼者”的规则掠食者,已经锁定太阳系作为开胃菜。
“人类代表。”塞拉莉安的声音直接在雷娜脑海中响起,灵族不需要翻译器,她们的精神力量可以跨越语言壁垒,“你提交的‘恒星引擎计划’,同盟最高议会已经审议完毕。”
雷娜坐直身体:“结论是?”
十二个窗口同时闪烁。数据流在它们之间高速传递——那是表决信息。
三秒后,结果显现。
赞成提供技术支持:2票(人类联邦、索林虫族残部)。
赞成但不提供技术支持:5票(包括卡拉克文明)。
反对:4票(包括两个气态文明)。
弃权:1票(一个暗影文明)。
“决议:银河防御同盟不反对人类实施恒星引擎计划。”塞拉莉安的声音没有感情,“但根据同盟宪章第7条第3款,任何可能引发大规模规则扰动的行为,都需要得到至少三分之二成员文明的授权。目前授权票数不足。”
雷娜的心脏沉了下去:“所以?”
“所以同盟不会阻止你们,”塞拉莉安顿了顿,“但也不会提供任何援助。你们需要的规则稳定器、高维能量导管、曲率场校准矩阵……这些技术支援申请,全部被驳回。”
指挥中心里响起压抑的惊呼。
没有同盟的技术支援,恒星引擎的稳定性将下降至少百分之四十。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引擎可能在中途解体,可能无法抵达虚无海边缘,可能在启动后就被“咀嚼者”轻易吞掉。
“理由?”雷娜的声音冷得像冰。
“理由一:风险过大。”卡拉克文明的晶体结构快速重组,发出有节奏的闪光,翻译器将其转化为机械的合成音,“将整个恒星系作为航行载体,这种规模的规则扰动会像黑暗中的灯塔,吸引所有掠食者的注意。可能危及同盟其他成员。”
“理由二:技术不可控。”一个气态文明代表发出低沉的涡旋声,“你们人类接触高维存在的时间太短,对规则的理解停留在浅层。贸然启动这种级别的装置,可能引发连锁崩溃,波及半个旋臂。”
“理由三……”塞拉莉安停顿了很久,“资源分配问题。同盟剩余的防御力量有限,必须优先保护核心文明圈。人类联邦位于旋臂边缘,按照战略价值评估,属于……可放弃区域。”
“可放弃区域”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捅进雷娜胸口。
她想起五十年前,人类联邦刚刚加入GdA时的盛况。那时他们是英雄,是重创低语者的新星,是同盟寄予厚望的新生力量。塞拉莉安亲自为她颁授“银河守护者”勋章,称她是“对抗黑暗的利刃”。
现在,黑暗真的来了,他们就成了“可放弃区域”。
“这就是同盟的承诺吗?”雷娜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五十年前,我们派出远征军前往银心,四千三百万士兵战死,为同盟争取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二十年前,我们提供了基因原能修炼法,提升了所有成员文明的个体战力。三年前,我们在边境击退了收割者的先遣队,保护了卡拉克文明的殖民星系——”
她一个个看向那些窗口:
“现在我们需要帮助,你们说……可放弃?”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那个暗影文明的代表——它一直沉默到现在——突然开口了。它的声音像是从深渊底部传来,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回响:
“我们收到了新的情报。”
全息窗口切换,显示出一片陌生的星空。那里有三颗恒星组成的三合星系统,周围环绕着十七颗行星。这是同盟外围的一个小型文明“缇兰”的母星系,以精湛的能量编织技术闻名。
“三天前,”暗影代表说,“缇兰文明向低语者发送了投降协议。”
画面变化。一支庞大的、由扭曲生物质和金属混合而成的舰队出现在缇兰星系外围。那是低语者的“接纳者”舰队——专门接收投降文明,将它们转化为低语者的一部分。
没有战斗。没有抵抗。
缇兰文明的所有飞船排列成整齐的队列,主动飞向那些扭曲的舰船,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接触的瞬间,飞船外壳开始融化,与低语者的生物质融合,船内的生命体征信号一个接一个熄灭,不是死亡,是被同化。
整个过程持续了七个小时。
七小时后,缇兰星系内所有人工造物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脉动的肉瘤状结构,表面布满了数以亿计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在同步眨动。
那曾经是一个文明。
现在,是低语者身上的一块肉。
“缇兰文明的选择基于理性计算。”暗影代表的声音没有波动,“根据它们的评估,抵抗低语者的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一,投降后被同化的生存概率——以另一种形式——接近百分之百。所以它们选择了投降。”
画面关闭。
指挥中心里死一般寂静。
“这不是个例。”塞拉莉安终于再次开口,这次她的声音里有了情感——是深深的疲惫,“过去一个月,同盟外围的十七个三级文明中,有九个选择了投降,五个选择了独自逃亡,只有三个还在抵抗。”
她看向雷娜:
“你知道那三个还在抵抗的文明,向我们发送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什么吗?”
雷娜摇头。
“‘为什么核心圈还没有来支援?’”
塞拉莉安闭上眼睛,灵能辉光黯淡了一瞬:
“我们无法回答。因为核心圈也在面临同样的问题——艾尔达灵族的十七个殖民星系,已经有六个被低语者吞噬。我们母星的灵能屏障,预计还能维持……九十标准日。”
九十天。
和人类一样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真相。”索林虫族的机械体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同盟已经破裂。每个文明都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没有余力帮助别人。人类,你们要逃,就自己逃。但别指望有人会帮你们挡子弹。”
雷娜看着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感到一种荒诞的讽刺。
五十年的同盟,五十年的并肩作战,五十年的技术共享和情报互通——在真正的灭顶之灾面前,原来这么脆弱。
“明白了。”她缓缓站起身,“那么,从此刻起,人类联邦正式退出银河防御同盟。”
十二个窗口同时剧烈闪烁。
“雷娜元首,”塞拉莉安睁开眼睛,灵能辉光重新亮起,但其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请谨慎考虑。退出同盟意味着你们将失去所有情报共享权限,失去紧急求救通道,失去……”
“失去什么?”雷娜打断她,“失去一些永远不会到来的支援?失去一些只会计算我们‘战略价值’的盟友?失去在投票时把我们标记为‘可放弃区域’的保护?”
她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
“塞拉莉安使者,五十年前你教我灵族的一句古谚:‘当森林起火时,动物们会四散奔逃,不会互相等待。’”
“现在森林着火了。很大的火。”
“所以——”
她一字一顿:
“——人类选择自己逃。”
通讯切断。
所有全息窗口同时熄灭,指挥中心重新陷入昏暗,只有仪器面板的冷光照亮雷娜苍白的脸。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副官小心翼翼地靠近:“元首……我们真的退出GdA吗?那以后的情报……”
“我们自己找。”雷娜转身,走向控制台,“启动‘深空之眼’计划,所有深空探测阵列全功率运转,扫描银河系所有异常信号。联系那些选择逃亡的文明——既然它们选择跑路,肯定有逃跑的方向。买,换,偷,抢……无论如何,拿到它们的航向数据。”
“可是那些文明不会轻易……”
“那就告诉它们,”雷娜调出一份加密文件,“告诉它们,人类愿意用‘高维存在牢笼的规则数据’交换。”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是江辰留下的、最核心的遗产,是人类能在低语者面前支撑五十年的根本。用这个做交易,等于把文明的底牌亮出去。
“元首,这太危险了!如果数据泄露……”
“如果我们连明天都没有,还要底牌干什么?”雷娜的声音斩钉截铁,“按我说的做。另外,通知林薇——”
她顿了顿:
“通知她,锚定仪式提前。原定七十二小时后,现在改为……二十四小时后。”
“什么?!”技术主管失声惊呼,“这不可能!意识剥离程序需要至少四十八小时的准备时间,强行压缩到二十四小时,林博士的意识可能无法完整提取,甚至可能……”
“可能崩溃,可能残损,可能变成植物人。”雷娜替他说完,“我知道。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调出刚刚收到的、来自深空探测阵列的紧急警报。
画面显示,在距离太阳系一点七光年的位置,空间结构出现了异常的“凹陷”——就像一块布被重物压出了褶皱。根据模型推演,那是超大规模物体即将进行跃迁的征兆。
物体的尺寸:至少是木星的三十倍。
预计抵达时间:七十二小时内。
“咀嚼者等不及了。”雷娜盯着那个不断扩大的空间凹陷,“它要在我们点火之前,先咬一口。”
她转身,面对所有指挥人员:
“所以我们要在它下嘴之前,先把刺长出来。”
“二十四小时。所有人,进入最终倒计时。”
命令下达。
整个指挥中心瞬间从刚才外交失败的颓丧中惊醒,像是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起来。通讯频道里指令声此起彼伏,控制台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倾泻,全息投影上,太阳系的每一颗行星、每一座空间站、每一艘飞船的状态都在实时更新。
而在这一切的混乱中心,雷娜一个人走到观察窗前。
窗外,地球正在被最后一批规则滑轨缠绕,那些银白色的光带像绷带,把这个垂死的星球一层层包裹起来,准备送上逃亡的手术台。
她想起了江辰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在银心之战结束后,远征军即将返航时。江辰站在舰桥上,看着外面正在缓缓闭合的、通往高维空间的裂隙。
“雷娜,”他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抛弃一切逃跑……那时候,我们还算‘人类’吗?”
她当时没回答。
因为她不知道。
现在她可能知道了。
人类不是某种固定的形态,不是某种特定的文化,不是某个特定的星球。
人类是在绝境中依然要往前跑的执念。
是在黑暗里依然要点火的疯狂。
是明知道可能输、可能死、可能被所有人抛弃,依然要把最后一块骨头磨成刀、刺向敌人喉咙的……那种愚蠢的勇气。
她打开个人终端,调出那张三人合影。
然后她开始录音。
“江辰,如果你能听到这个——”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同盟抛弃了我们。或者说,同盟从来就没有真正接纳过我们——在它们眼里,我们始终是来自边缘星域的、短命的、鲁莽的野蛮人。”
“林薇二十四小时后就要被锚定。她的意识可能残缺,可能崩溃,可能变成一具空壳。”
“咀嚼者七十二小时内就会抵达。它要在我们逃跑前,先尝尝味道。”
“火种舰已经出发了,三艘,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希望它们能有一艘找到新家——虽然希望渺茫。”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录音程序以为已经结束,开始自动保存。
然后她又开口了,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你当年说的那个‘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里……还会有日出吗?”
录音结束。
她关掉终端,转身走回指挥席。
没有时间感伤了。
还有二十四小时,她要把一个文明,变成一颗带刺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