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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从浓黑的墨色里挣脱出来,天边先洇开一抹极淡的灰蓝,接着那灰蓝里渐渐透进一丝乳白,像上好的宣纸被清水轻轻晕染,是黎明特有的、带着潮气的鱼肚白。我就是在这时醒的,不是被竹楼外杂工起身的动静闹醒,也不是被晨雾里的虫鸣惊扰,而是胸腔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哪怕在睡梦中也始终拉得笔直,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警醒——这是卧底生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像红土里扎深的树根,拔不掉也松不开。

怀里的肖雅还睡得沉,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缀着晨露的小扇子,根根分明,轻轻覆在眼睑上,偶尔会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像蝴蝶停在花瓣上时扇动的薄翼。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温热的气息,一呼一吸都喷在我的颈窝,混着她常用的那款椰香洗发水的味道——那绝不是商场里那种齁甜发腻的合成香精味,而是像刚从椰壳里挖出来的鲜椰肉,混着午后阳光晒过的暖意,还带着点淡淡的草木清香,纯粹又干净,像清晨第一缕穿透芒果树叶缝隙的光,软得让人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口气就吹散了这份宁静。

她的右手轻轻搭在小腹上,那隆起还很微弱,却被她护得极紧。指尖微微蜷着,像攥着什么稀世珍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淡淡的粉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还留着昨天剥芒果时沾上的一点淡黄色果肉痕迹,没来得及擦干净。我知道,她是在梦里也感知到了那个小小的生命,这份下意识的守护,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我心上,又酸又软。

我缓缓抬起手,伸出指腹,极其轻柔地拨开她落在额前的几缕碎发。那碎发带着夜露的微凉,又沾着她发丝的暖意,滑过指腹时像丝绸般细腻。指腹蹭过她光滑的额头,能清晰地摸到上面极细的绒毛,在晨光里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那是独属于年轻肌肤的细腻质感。我的动作放得极慢,几乎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她的梦境——我能想象到,她梦里大概是我们说好的海边小院子,有两棵茂盛的芒果树,阳光洒在沙滩上,她光着脚踩在暖沙里,笑容比芒果还要甜。

可这份温柔只在心底停留了一瞬,便被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心里像被雷朵的红土紧紧裹着的露水,又软又沉:软的是对肖雅和她腹中孩子的眷恋,是对那份安稳生活的奢望;沉的是肩上的使命,是对即将到来的婚礼的忐忑,更是对肖阳的牵挂——还有两天,那场被红布和喜字包裹的婚礼,或许会成为肖阳寻找妹妹三个月来的救赎之日,也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末路。这场看似喜庆的婚礼,是雷朵集团精心摆下的迷局,他们想用这场“良缘”稳住人心,掩盖暗地里的肮脏交易;但对我们而言,这或许是唯一能撕开这层黑暗帷幕的缺口,是将这群毒贩、军火贩子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

晨雾渐渐漫了过来,带着橡胶林的树脂味和芒果花的淡香,透过竹窗的缝隙钻进屋里,与椰香交织在一起。我低头看着肖雅恬静的睡颜,指尖不自觉地覆上她搭在小腹上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心里默默念着:再等等,等过了这两天,我一定带你离开这片满是罪恶的红土,去你想去的海边,给你和孩子一个真正安稳的未来。

竹楼外的动静是从天边泛白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像一把细沙撒进了清晨的静谧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丝声响都清晰得刺耳。那是杂工们起身干活的动静,铁锹铲过红土的“嗤啦”声格外分明,带着土粒被铁器强行剥离的粗糙质感,像是红土在低声呜咽,混着铁锹与地面摩擦的钝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紧接着是竹条碰撞的“噼啪”声,脆生生的,带着新鲜竹材的韧劲,偶尔还会夹杂着老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在橡胶林里熬了十几年,潮湿的雾气浸坏了他的肺,落下了顽固的哮喘,每到清晨,那咳嗽就像破旧的风箱般“嗬嗬”作响,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说不尽的疲惫。

这些声响裹着远处橡胶林飘来的晨雾气息,一点点漫进竹楼。那气息复杂得很,有橡胶树脂特有的黏稠甜腥,像化不开的糖浆粘在鼻尖;有青草被晨露浸润后的鲜冽,带着点微苦的清新;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是竹楼常年受潮的味道,三者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夜里残留的煤油灯的昏黄气息,也唤醒了这方天地里暗藏的紧张。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肖雅搭在我腰上的手。她的手指纤细,指尖还带着昨夜剥芒果留下的淡淡果香,触碰到皮肤时,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起身时,身下的竹椅藤条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挑破了空气的薄膜,在寂静里格外突兀。我瞬间顿住动作,心脏猛地一缩,转头死死盯着肖雅。她只是皱了皱小巧的鼻子,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我,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软得像棉花,大概是梦见了我们说好的海边小院子,梦见了院子里那两棵她盼了许久的芒果树,正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子。

我松了口气,伸手拿起搭在竹椅上的浅蓝粗布衫。这是肖雅熬了三个晚上才缝好的,针脚显然是生手的模样,歪歪扭扭地爬在衣料上,有的地方线迹重叠了两层,显得有些笨拙,却密实得很,针脚与针脚之间挨得极近,能稳稳抵御清晨的凉意。领口处,她还特意绣了一朵小小的芒果花,花瓣的边缘有些毛糙,针脚也歪歪扭扭,那是她缝到深夜时不小心扎了手指,却咬着唇硬撑着完成的。我至今记得那个晚上,煤油灯的光昏黄地洒在她脸上,她的指尖被针扎出一个小红点,血珠像一颗细碎的红宝石嵌在皮肤上,她却只是轻轻吮了一下,抬头冲我笑,说“没事,绣完这朵就好”,眼里的光比煤油灯的火焰还要明亮,满是认真与欢喜。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带着晨露湿气的风扑面而来。芒果树的叶子上还凝着密密麻麻的晨露,像一串串透明的珍珠,每一颗都裹着清晨的微光,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风一吹,“簌簌”的声响此起彼伏,露水滴落在肩头,凉得人一个激灵,顺着衣领滑进去,在温热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像一条小小的冰虫,转瞬即逝。

脚下的红土经过一夜的浸润,此刻被晨光晒得半干,踩上去不再是夜里那种“咕叽”的闷响,而是带着点“沙沙”的脆声,像干燥的树叶在脚下碎裂。土粒顺着鞋底的纹路沾上来,走一步就簌簌掉一些,在身后留下一串细碎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可风一吹,红土便会缓缓流动,很快就将脚印掩埋,仿佛我们在这里的每一步,都随时可能被这片沉默的红土吞噬,不留一丝痕迹。我站在门口,望着这片被晨光笼罩的红土,忽然觉得,我们这群藏在暗处的人,就像这脚印一样,随时可能被黑暗彻底覆盖,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荡然无存。

不远处的空地上,杂工们已经忙活起来,喜棚的骨架正一点点在红土上立起。那些竹架是昨天刚从橡胶林砍来的,带着一股子鲜活的树脂腥甜,深绿色的外皮泛着湿润的油光,像裹了一层薄薄的蜡。我伸手凑过去碰了碰,指尖立刻沾了一层黏腻的树脂,拉丝的质感缠在指腹上,要用力才能搓掉——这是橡胶树最本真的气息,却在此刻成了掩盖罪恶的幌子。

老陈正踩着一张瘸腿的木凳绑红布,那木凳的一条腿用粗麻绳缠着几圈,垫了块厚厚的红土块,他一晃动,木凳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随时会散架。他手里的红布是丽丽姐让人从仰光空运来的,艳得刺眼,像一捧泼洒在半空的熔铁,被清晨的风一吹,猎猎作响,边角处已经被连日的风吹得起了一层细密的绒毛,像被反复揉搓过的绸缎,却依旧难掩那份刻意营造的喜庆。老陈的动作有些迟缓,左手扶着竹架,右手拽着红布用力拉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滑,滴在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小李在旁边弓着腰递竹钉,他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上面沾着不少红土的碎屑。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是边境流传甚广的调子,歌词里唱着对远方的向往,声音却像被风沙磨哑的铜铃,带着几分苍凉,可那眼神里,又藏着一丝对安稳日子的笨拙憧憬——大概是想着婚礼结束后,能领到工钱,回老家盖间小竹楼吧。他递竹钉的动作很熟练,手指捏着小小的竹钉,精准地塞进老陈指定的位置,偶尔抬头看一眼那越来越成型的喜棚,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我靠在旁边的芒果树干上,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干活,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能感觉到树干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那是岁月和风雨留下的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树干上肖雅刻下的那个“雅”字,刻痕不深,却很清晰,指尖划过,能摸到红土颗粒嵌在纹路里的粗糙质感——那是上个月肖雅踮着脚刻的,当时她还笑着说“这样芒果熟了,就知道是咱们的”,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可此刻,这简单的一个字,却像一根细针,时时提醒着我这份安稳背后的凶险。

我的眼角余光始终死死盯着竹楼的另一头,那里是丽丽姐的住处。她的房间已经亮灯了,竹窗半掩着,一块破旧的蓝布窗帘挂在窗边,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透过竹条间的缝隙,能看到她的影子在屋里来回走动,手里似乎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看形状像是紫檀木做的,边角处还镶着细碎的银线。她的动作很慢,低着头,像是在仔细端详木盒里的东西,手指在盒面上轻轻摩挲,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那影子在晨光的投射下被拉得很长,贴在竹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只蛰伏的野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丽丽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裙,料子柔软顺滑,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裙摆上绣着细碎的兰花纹,淡青色的兰花栩栩如生,花瓣边缘还衬着极细的银线,在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光,一看就是出自仰光最好的裁缝之手。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一根银簪固定着,那银簪是老佛爷去年送给她的,簪头雕刻着一朵盛放的兰花,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据说花芯里还藏着一颗细小的红宝石,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她藏在心底的心思。

她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眼角的细纹被笑意拉成浅浅的沟壑,看起来格外亲和。她缓步走到杂工们身边,脚步很轻,裙摆扫过地面的红土,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风吹散。她轻声叮嘱道:“红布再拉紧些,别让风刮松了,婚礼那天要体面些,不能让人笑话。”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落在耳朵里温温柔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我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笑意并没有真正抵达眼底。那双眼睛里,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湍急的暗流,就像湄公河的水面,表面上风平浪静,深处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我看着她,心里越发警惕——这个女人,看似是老佛爷身边温顺的亲戚,是肖雅依赖的丽丽姐,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让人看不透她真正的心思,也猜不透她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婚礼里,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袈沙,醒得挺早。”

丽丽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不低,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清晨的风里,却让我后背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我转过身时,她已经缓步走近,目光先落在我身上那件浅蓝粗布衫上,慢悠悠地扫过衣襟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那是肖雅熬夜赶工的痕迹,有的地方线迹重叠,有的地方又稍显松散,藏不住的生涩。她的视线又往下移,掠过我脚上那双磨得有些发白的布鞋,鞋尖还沾着几块没来得及清理的红土,最后定格在我领口那朵小小的芒果花上。

那花瓣绣得不算精致,边缘带着点被针扎出来的毛糙,是肖雅上次扎破手指后硬撑着完成的,可此刻在丽丽姐的注视下,却像是被放在了放大镜下审视。她的嘴角缓缓弯起一个弧度,笑意浅浅地浮在脸上,眼角的细纹被拉得柔和,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像蒙着一层薄纱的深潭,看不清底下的深浅。“肖雅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花绣得真精神。”

我赶紧收敛心神,刻意露出几分憨态的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指尖蹭过头发上残留的晨露,带着点微凉的湿意。“她昨晚缝到半夜,灯都没敢调太亮,怕吵着我休息。”我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小李身边,顺手帮他递了根竹条,指尖故意蹭过竹条上未打磨干净的毛刺,尖锐的痛感刺得我指尖一缩,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她说婚礼是大事,得给我做件像样的衣裳,不能给她、也不能给丽丽姐你丢脸。”

这番话像是说到了她心坎里,丽丽姐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正在搭建的喜棚,投向远处连绵的橡胶林。晨雾还没完全散去,橡胶树的轮廓在雾气里显得有些模糊,像一群沉默伫立的影子。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算计,还夹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那情绪在眼底翻涌了一瞬,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等我想仔细捕捉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平静的表象。

“肖雅这孩子命苦。”她轻声开口,声音里添了几分刻意的温柔,像在念叨什么心疼的晚辈,“从小没怎么见过父亲,跟着我在这雷朵长大,没享过一天福,还总被杂事缠身。”她顿了顿,转头重新看向我,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郑重,语气也轻了些,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现在能遇到你,踏实可靠,是她的福气。”

风突然吹得更急了些,喜棚上的红布猎猎作响,盖住了远处老陈的一声咳嗽。丽丽姐的目光又扫了一圈忙碌的杂工,确认没人注意我们的谈话后,才压低声音继续说:“婚礼那天,老佛爷会请不少‘朋友’来,都是在这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手眼通天得很。”她的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落在耳朵里温温柔柔,可每一个字都带着暗示,“你到时候多陪着肖雅,少说话,少看少听,安安稳稳把婚礼办完就好,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心里一凛,瞬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所谓的“朋友”,不过是些盘踞在金三角的毒贩、军火贩子,个个手上都沾着血。她这哪里是叮嘱,分明是警告——警告我安分守己,别在关键时刻坏了她的事。我假装没听出弦外之音,连连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老实的表情:“丽丽姐放心,我知道轻重,肯定好好陪着肖雅,不添乱。”

丽丽姐满意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又走向搭棚的杂工,轻声叮嘱老陈把红布再拉紧些,语气里的温柔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段带着警告的对话,只是我的错觉。可我攥着竹条的指尖已经沁出了冷汗,刚才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像一根细针,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越发确定,这场看似喜庆的婚礼背后,藏着的阴谋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沉。

丽丽姐的话音刚落,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蛰了一下,心脏骤然缩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她口中的“朋友”,哪里是什么体面的宾客,分明是一群双手沾满鲜血的恶狼——是那些和雷朵集团深度勾结的毒贩,他们的帆布包里常年藏着用保鲜膜裹紧的毒品,指尖永远残留着可卡因的苦涩气味;是那些走私军火的贩子,腰间的枪套里掖着上了膛的手枪,说话时总爱下意识摩挲枪柄上的防滑纹路;还有那些盘踞在金三角的亡命之徒,脸上多半带着刀疤,眼神里是看透生死的狠戾,靠打杀和掠夺谋生。

我几乎能立刻脑补出婚礼当天的场景:这些人穿着不合身的体面衣裳,围坐在喜桌旁,表面上举杯道贺,暗地里却在交换着罪恶的交易信息,空气中会混杂着烟草味、劣质香水味和隐约的火药味。但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有潜藏在黑暗里的势力都会在这场婚礼上齐聚,像飞蛾扑向火焰,只要我们把握好时机,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彻底斩断这张盘踞在边境的罪恶网络。

心思电转间,我脸上早已换上了一副恭顺的模样,双手在身前微微拱起,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尊重又不卑微。嘴角挂着憨厚的笑,眼神里刻意流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仿佛真的把她的话当成了长辈的谆谆教诲:“丽丽姐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刻意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点刻意伪装的诚恳,“婚礼那天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肖雅,多吃菜少说话,绝不给您和老佛爷添麻烦。”

丽丽姐闻言,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只是那笑意依旧浮在表面,像一层薄薄的糖霜,一触即碎。她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月白色的裙摆扫过脚下的红土,留下一道浅浅的、弯弯曲曲的痕迹,像一条转瞬即逝的影子。清晨的风带着橡胶林的湿气吹过,那道痕迹很快就被松散的红土覆盖,仿佛她刚才的驻足从未留下任何印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我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消失在厨房的竹门后,才缓缓收回视线。指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纹路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那痛感像一根针,狠狠扎醒了我混沌的思绪,让我时刻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

一个又一个疑问像密密麻麻的红土粒,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脑海,卡在喉咙里,硌得我呼吸都有些发紧。她刚才的话,到底是单纯的长辈叮嘱,还是暗藏深意的警告?是在提醒我安分守己,还是在试探我的反应?她到底知道多少?难道她已经察觉到了我的身份不对劲,只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又或者,她早就看穿了肖阳那个“肖少爷”的伪装,只是在故意引我们入局?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我的心头,找不到任何头绪,只留下满心的焦灼和不安,像被红土浸透的棉絮,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上午的日头已经爬高了些,阳光透过芒果树叶的缝隙,在红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红土的腥气与橡胶树脂的黏腻气息。我借着帮杂工们搬运竹席的由头,弯腰扛起一捆卷得紧实的竹席,脚步看似随意地朝着草棚后方的橡胶林挪去。竹席边缘的毛刺刮着我的小臂,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我却浑然不觉,只一心盘算着如何避开巡逻的保镖,抵达那个隐秘的会面点。

穿过草棚的阴影,橡胶林的气息骤然浓郁起来。这里的橡胶树比别处的粗壮得多,灰褐色的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割胶疤痕,有的像咧开的干裂嘴唇,有的像纵横交错的皱纹,层层叠叠地堆在树干上,活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庞。疤痕处还残留着凝固的乳白色树脂,像干涸的泪渍,在阳光下泛着惨淡的光。风一吹,茂密的橡胶树叶便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在暗处挪动,恰好为我们的会面筑起了一道天然的声屏障。

肖阳已经在那里等了。他斜倚在一棵最粗壮的老橡胶树上,树干的疤痕几乎与他紧绷的神情融为一体。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枚刻着“阳”字的黄铜扣,指腹在光滑的铜面上反复摩挲,经年累月的触碰早已让铜扣泛出温润的光泽,此刻在阳光下,甚至能清晰地映出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笔直,唇线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透着一股压抑的焦灼。

他身上那件藏蓝色的杂工服,洗得有些发白,衣摆处的茅草屑显然被他仔细清理过,却还是能在针脚缝隙里找到一丝残留的绿。最显眼的是他的袖口,沾着几片深褐色的红土粒,嵌在粗布的纹路里,像是生在了布料上,怎么拍也拍不掉,那是早上搭喜棚时,他趴在红土上固定竹架留下的痕迹。他的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显然是昨晚又在辗转反侧中熬过了一夜,满心都是对妹妹的牵挂与对未来的忐忑。

听见我的脚步声,肖阳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立刻直起身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丽丽姐刚才找你了?”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四周的橡胶树,耳朵微微竖起,连风吹树叶的细微声响都不肯放过,生怕有半分异常的动静,暴露了我们的秘密会面。

橡胶林里静得可怕,除了风穿过树叶的“簌簌”声,像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便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杂工吆喝声。那吆喝声被浓密的树叶过滤后,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断断续续的音节,在林间飘了几下,便消散无踪了。

我走到他身边,侧身靠在另一棵橡胶树上,后背立刻传来树皮粗糙的质感,凹凸不平的纹路蹭得衣衫发涩,甚至能感觉到树皮上细小的凸起,隔着布料硌着皮肤。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嗯,她跟我交代了些婚礼上的注意事项。”顿了顿,我抬眼看向肖阳,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她提到,老佛爷会请很多‘朋友’来参加婚礼。”我特意加重了“朋友”两个字,“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个绝佳的机会——我想,趁这个机会,要不然将他们一网打尽。”

肖阳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攥着铜扣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抹光亮里,既有对复仇的渴望,也有对妹妹救赎的期盼,像黑暗中骤然燃起的一簇火苗,在他眼底跳跃不止。

肖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风吹燃的火星,瞬间在眼底炸开一团光,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沉郁。那光亮来得又急又猛,仿佛濒临熄灭的篝火被添了一把干柴,腾地一下就旺了起来,连带着他苍白的脸色都添了几分血色。他攥着铜扣的手猛地收紧,指腹死死按压在刻着“阳”字的纹路里,黄铜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他此刻的激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青筋顺着手背凸起,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清晰可见。“这么说,能把他们一锅端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兴奋,也是不敢置信,目光紧紧锁着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着他眼底的光亮,语气却沉了下来,眼神里的轻松瞬间褪去,多了几分凝重:“前提是,我们能顺利找到你妹妹,并且——绝不暴露身份。”说到“绝不暴露”四个字时,我刻意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重重砸在空气里。“婚礼那天人多眼杂,鱼龙混杂,老佛爷的保镖肯定会把戒备提到最高。尤其是阿坤和阿力,你可得记牢了。”我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道,“阿坤的眼神像鹰隼一样,能揪出任何不对劲的苗头,哪怕是你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他都能琢磨半天;阿力的枪法更是准得吓人,五十米外能击穿硬币,绝不能给他们开枪的机会。我们必须比平时更小心,一步都不能错。”

肖阳的头摇得又快又沉,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晃动,遮住了眼底刚刚燃起的光。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像潮水般涌上他的脸庞,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眉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清晰可见,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没有。”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沙哑,“我昨晚借着去厨房喝水的机会,绕路去了橡胶林后面的那几间小竹楼。每一间都锁着门,是那种比拳头还大的粗铁锁,表面的锈迹像一层干涸的血痂,锁芯里塞满了红土和铁锈,连钥匙孔都快看不清了,看起来就坚不可摧,根本无从下手。”

他的眼神飘向橡胶林深处,像是能穿透层层树影,看到那几间隐秘的小竹楼。“里面静得可怕,连一丝咳嗽声、一点翻身的动静都没有,只有风吹过竹楼缝隙的‘呜呜’声,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丽丽姐看得太紧了,每天都有保镖轮流巡逻,他们的脚步声像钟表的指针,一分一秒都不耽误,前一个刚走过拐角,后一个的影子就已经出现,巡逻路线几乎是无缝衔接,连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根本靠近不了半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喉结又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倔强的不甘,像未熄的余烬,在黯淡的眸子里闪烁。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但我总觉得,肖玥就在那里。”他的声音突然坚定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笃定,“说不定就被关在最里面的那间——上次我蹲在橡胶树后躲雨,听见两个保镖靠在树干上抽烟聊天,声音压得很低,却被风裹着飘进了我的耳朵里。他们说‘里面的人还老实,没敢闹事’,除了肖玥,还能有谁?肯定是她!”

他的目光里满是急切与肯定,仿佛已经透过那扇紧锁的竹门,看到了妹妹被困的身影。风穿过橡胶林,树叶“簌簌”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又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这场营救的艰难。空气中的橡胶树脂味似乎更浓了,带着一股压抑的黏腻感,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我眉头瞬间拧了起来,眉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后橡胶树粗糙的树皮,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像极了此刻心里的褶皱。肖阳说的那几间小竹楼,我早就留意到了,尤其是最里面那一间,位置偏得几乎要融进橡胶林的深处。四周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丛,枝桠上还缠着带刺的藤蔓,叶片边缘泛着深绿的油光,像一道道竖起的屏障,将那间竹楼与外界彻底隔绝。竹楼的墙壁是用老竹搭建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深褐色,屋顶的茅草有些稀疏,露出几处空隙,远远望去,像一头蛰伏在林间的野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荒凉。平时除了巡逻的保镖,几乎没人会往那个方向走,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死寂。

“婚礼那天,肯定会有人去给里面的人送吃的。”我收回思绪,看向肖阳,语气尽量放得平稳,试图安抚他焦躁的情绪,“到时候我们想办法跟着,利用婚礼上的人潮做掩护,混乱中总能找到机会。”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立刻传来硬邦邦的触感,他的肌肉绷得像块晒硬的橡胶板,连皮下隐约凸起的旧伤硬块都清晰可辨——那是去年他替我挡下那一棍留下的痕迹,此刻隔着粗布衣衫,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紧绷的力量。“别着急,还有两天,我们还有时间细化计划,一定能找到机会。”

肖阳缓缓点了点头,下巴微微收紧,像是在强行压制着内心的翻涌。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带着橡胶林湿气的空气被他吸进肺里,又缓缓吐出,脸上的焦躁似乎平复了些许。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铜扣,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铜扣放进贴身的粗布口袋里,手指在口袋外面按了按,像是在确认它是否安稳,那枚小小的铜扣,此刻在他眼里,仿佛藏着全世界的希望与救赎。

“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沙粒,“只是一想到她可能在里面受委屈,我就……”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眼眶瞬间泛起一层红雾,那红色渐渐蔓延开来,染红了眼尾,却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只留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湿意。他猛地别过头,看向橡胶林深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印痕。

“她从小就怕黑,怕虫子。”他的声音低得像在呢喃,带着浓浓的愧疚与心疼,思绪仿佛飘回了遥远的过去,“小时候在老家,晚上睡觉都要开着一盏小油灯,听到虫子叫就会躲到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吓得浑身发抖。”他顿了顿,声音里的痛楚更浓了,“现在她被关在那种地方,四周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到处都是虫子和潮湿的霉味,她肯定吓得睡不着觉,肯定在偷偷哭……”

风穿过橡胶林,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肖阳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刚才强行压下去的情绪,此刻正一点点从毛孔里渗透出来,带着无法言说的无力感。“我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悔恨,拳头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上次要不是我大意,她也不会被抓。这次,我绝不能再让她出事,绝对不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像是在对我承诺,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眼神里的坚定,像淬了火的钢铁,在昏暗的林间闪着光。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去年那件事——那是肖阳心里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去年在边境执行打击毒品走私的任务时,他因为连续熬夜追踪目标,一时疏忽,没注意到藏在暗处的雷朵集团眼线。就是那短短几秒的松懈,让跟在他身后负责记录证据的肖玥被对方掳走,成了要挟他的人质。

这件事像一根淬了毒的钢刺,深深扎在他的心脏最深处,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多少个深夜,我都能在杂工草棚里看到他辗转反侧的身影,有时会突然坐起来,攥着那枚铜扣无声落泪。这份愧疚与自责,成了他坚持留下来卧底的唯一动力,支撑着他在这龙潭虎穴里步步为营,哪怕随时可能面临暴露的危险,也从未想过退缩。

我没再开口安慰他,有些话根本无需多言。我们都是从军营里走出来的,肩上的职责、心底的执念,早就像烙印一样刻进了骨子里,融入了血液里。那种对战友的忠诚,对使命的坚守,对遗憾的不甘,是外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只能靠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读懂对方心底的千言万语。

转身离开橡胶林,踩着半干的红土往竹楼走去,鞋底的土粒随着脚步簌簌掉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沉重。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清甜的芒果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橡胶树脂味和心头的阴霾。

肖雅已经醒了,正坐在竹桌旁剥芒果。竹桌是用老竹拼接的,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发亮,还留着深浅不一的使用痕迹。桌上摆着五个黄澄澄的芒果,个个个头饱满,像沉甸甸的小灯笼,表皮泛着细腻的光泽,还带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新鲜芒果特有的标志。这些芒果是昨天老佛爷让人送来的,用一个竹篮装着,还特意叮嘱“给肖雅补补身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和善,却让我心里始终提着一根弦。

她剥芒果的动作格外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先用食指的指甲在芒果皮上划一道浅浅的弧形口子,力度控制得刚刚好,既不会划破果肉,又能轻松撕开外皮。然后顺着口子,用指尖一点点将芒果皮撕开,金黄饱满的果肉立刻露了出来,细密的汁水顺着果肉的纹路缓缓渗出,像一颗颗晶莹的小珍珠,很快就汇聚成细小的水流,顺着指尖滴落在竹桌上,留下一圈圈甜甜的水渍。她的指尖很快就沾满了黏稠的果肉黏液,像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泛着淡淡的光泽。

听见开门的声响,她立刻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只刚找到糖果的小松鼠,眼底闪着细碎的光。嘴角飞快地扬起一个甜甜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格外可爱。她举起手里刚剥好的芒果肉,果肉饱满多汁,边缘还带着一丝果皮的翠绿,声音软乎乎的,像一样甜:“袈沙,你回来了!这芒果超甜的,你快尝尝,比上次在仰光集市买的还要甜,汁水也多!”说着,她就把芒果肉往我嘴边递过来,眼神里满是期待,像在等待夸奖的孩子。

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皮肤白皙细腻,还泛着一层健康的红晕。鼻尖上沾了一点小小的芒果果肉,她自己却没察觉,依旧笑得眉眼弯弯,那份纯粹的欢喜,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照亮了这间简陋的竹楼,也暂时驱散了我心底的阴霾与不安。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的竹椅上坐下,竹椅的藤条随着动作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像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没等我伸手,肖雅已经把剥好的芒果肉递到了嘴边,我微微低头,张嘴咬住那片金黄的果肉。瞬间,甜腻的汁水像融化的蜂蜜般在舌尖爆开,顺着喉咙往下滑,混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果酸,清新又醇厚。这味道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像是这片被罪恶笼罩的红土上,唯一幸存的光亮,驱散了连日来的紧绷与阴霾。

“好吃。”我含着果肉笑出声,伸手从桌上拿起那块洗得发白的棉布巾——这是肖雅特意为我准备的,边角已经磨起了细细的绒毛。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指尖触到她细腻的皮肤,带着芒果的甜香与体温,然后用棉布巾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嘴角沾着的一点果肉碎屑,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还有很多。”

肖雅被我擦得微微偏头,嘴角弯成了一道甜甜的弧线,眉眼弯弯的样子,像盛了整片夜空的星光,亮得让人移不开眼。“那就多吃点。”她笑着说完,又拿起一个芒果,指尖在芒果皮上轻轻摩挲着,开始慢慢剥起来。她的动作依旧轻柔,指尖偶尔蹭到鼻尖,留下一点淡淡的黄,自己却浑然不觉。

“对了,丽丽姐刚才来啦。”她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像是分享什么开心的秘密,“她给我送了块红布,说要给宝宝做件小衣裳,婚礼那天穿,讨个好彩头。”说着,她抬起下巴,指了指床头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块红布正平铺在床头的竹席上,和搭喜棚用的是同一种料子,红得格外刺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透过竹窗的晨光下泛着亮闪闪的光泽。布料边缘整齐,显然是特意裁剪过的,摸起来想必是细腻顺滑的,可在我眼里,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你看,是不是很好看?”肖雅放下手里的芒果,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拿起那块红布,指尖在布料上轻轻划过,眼神里满是憧憬,“我打算绣个小太阳在上面,就绣在胸口的位置,希望宝宝像太阳一样,暖暖的,以后也能活在阳光里,再也不用待在这种地方。”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指尖已经开始在布料上比划着小太阳的形状,眼里的光纯粹又明亮。

我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沉甸甸的。丽丽姐的心思,果然不简单。她对肖雅的好,从送衣裳到送红布,每一步都透着刻意的温柔,像用亲情和关怀做诱饵,一步步将我们引入她布下的局。可我不能让肖雅察觉到这份温柔背后的阴谋,不能打碎她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我压下心底的沉郁,声音放得格外柔缓,像春风拂过湖面:“好看,特别好看。”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里满是真诚,“你绣什么都好看,咱们的宝宝穿什么都好看,只要是你做的,就是最好的。”

肖雅听了,笑得更开心了,把红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床头,又回到桌边拿起芒果,继续剥了起来。晨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的鼻尖上还沾着一点芒果的甜汁,像一颗小小的珍珠,透着不染尘埃的纯粹。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场婚礼结束后,我能真的带她逃离这里,让她和宝宝,真的能活在她期盼的阳光里。

肖雅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像被阳光晒透的芒果,甜得能溢出汁来。她低下头,愈发认真地剥着芒果,指尖轻轻捏住芒果皮的边缘,一点点顺着纹路撕开,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果肉里的甜香。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了不成调的摇篮曲,那调子是她从丽丽姐那里听来的,带着边境特有的慵懒节奏,声音软得像刚弹好的棉花,又像清晨凝结在树叶上的露水,轻轻落在空气里,泛起细碎的涟漪。

我侧头凝视着她的侧脸,晨光透过竹窗的细缝斜射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温柔的油画。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根根分明,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细腻。她的指尖还留着昨天绣芒果花时被针扎出的小红点,像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此刻正轻轻摩挲着芒果粗糙的表皮,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温柔。那双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憧憬,像藏了一片星空,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我知道,她此刻一定又在想海边的小院子,想那两棵芒果树,想孩子出生后在沙滩上奔跑的模样。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猛地涌上我的心头,像吞了一把掺着沙砾的红土,又涩又硌,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我想起曾在煤油灯下对她许下的承诺,我说要带她去看澜沧江的蓝,去踩暖烘烘的沙滩,要给她一个没有阴谋和危险的家。可我不能告诉她,这个看似美好的承诺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藏着怎样的生死未卜,甚至可能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牺牲。我只能死死咬着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在心里默默祈祷:婚礼那天,一切都能顺利。我要护着她,护着她肚子里那个还未出世的小家伙,也要帮肖阳找到他的妹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再陷入黑暗。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过得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黏稠的红土里艰难跋涉,沉重而缓慢。太阳升起又落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秒都带着煎熬的质感。白天,杂工们顶着烈日忙碌着,喜棚的骨架一点点变得完整,鲜艳的红布被牢牢地绑在竹架上,红纸上的“囍”字一张接一张地贴满了竹楼的门窗和柱子。那“囍”字是用粗糙的红纸剪的,边缘有些毛糙,被风一吹,猎猎作响,像无数面小小的红旗在招展。红土上到处都弥漫着刻意营造的喜庆气息,杂工们偶尔的笑声、竹条碰撞的脆响、红布飘动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却怎么也驱散不了空气里的压抑。

这喜庆就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轻轻一戳就会碎裂,底下裹着的是难以言说的苦涩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我和肖阳只能借着干活的机会,在人群的掩护下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传递一些简单却关键的信息——一个快速的挑眉,代表“有情况,注意戒备”;一个缓缓的低头,代表“暂时安全,继续观察”;一个隐蔽的握拳,代表“按原计划进行,切勿冲动”。这些细微的动作,都被我们巧妙地融入日常的忙碌中,比如在搬竹席时假装擦汗,在递工具时不经意地对视,生怕被周围的人察觉一丝破绽。

我们像两只警惕的猎豹,目光时刻扫视着雷朵的每一个角落,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穿黑色夹克的是从曼谷来的军火贩子,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刀疤;戴宽边草帽的是毒贩的联络人,总爱用牙齿咬着烟蒂;还有那些看似普通的杂工,说不定就是老佛爷安插的眼线。我们像记录情报的机器,精准地记下保镖巡逻的每一个细节:阿坤和阿力每半个小时换一次班,换班时两人会在草棚门口简单交接,那三分钟的空档是整个防御的薄弱点;老陈每天中午都会趁厨房没人,偷偷从灶台底下摸出半瓶米酒,就着咸菜喝上几口,那段时间草棚附近几乎无人看守;丽丽姐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去橡胶林转一圈,她总是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水壶和毛巾,看似是去查看橡胶产量,实则会绕到橡胶林深处的隐蔽山洞,检查藏在那里的军火——我曾借着捡柴的机会远远瞥见,山洞门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挡,掀开藤蔓就能看到木箱上印着的外文标识,那是军火的代号。

我们像拼图一样,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一点点拼凑起来,在脑海里构建出雷朵集团完整的防御地图。每一个漏洞,每一个可利用的时机,都被我们反复推敲、演练。我们计算着从喜棚到那间小竹楼的最短路线,模拟着遇到巡逻保镖时的应对方案,甚至精确到每一步需要花费的时间。阳光一天天变得愈发炽烈,喜棚上的红布也愈发鲜艳,可我们的心却越来越沉,像被红土浸透的石头,只等着婚礼那天,奋力砸开那扇通往救赎的门。

丽丽姐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我们的竹楼,像一道固定的风景,带着刻意营造的温情。有时她会拎着两个刚从椰林摘来的新鲜椰子,翠绿的椰壳上还挂着湿润的椰丝,用砍刀在顶端劈出小口,插一根吸管递到肖雅手里,椰汁的清甜顺着吸管溢出,在空气里弥漫;有时会带来一块手工做的椰蓉糕,米白色的糕体上撒着细碎的椰蓉,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说是特意托仰光的朋友做的;更多时候,她只是坐在竹桌旁,拉着肖雅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摩挲着肖雅手背上细细的血管,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春雨落在干涸的红土上:“等婚礼办完,我就给你们在海边买套带小院子的房子,种上你最喜欢的芒果树和三角梅,让你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用待在这满是红土和橡胶味的破地方了。”

肖雅总是听得眼睛发亮,脸上漾着满满的憧憬,嘴角弯成甜甜的弧度,把丽丽姐的话当成最真挚的祝福。她会下意识地摸一摸小腹,眼神里满是对海边生活的向往,仿佛已经看到了阳光、沙滩和挂满果实的芒果树。可我站在一旁,却能清晰地察觉到丽丽姐眼神里的冰冷——那温柔的笑意只停留在嘴角,眼底深处像结了冰的湄公河,没有丝毫温度,那些娓娓道来的话语,不过是她精心排练过的台词,每一个字都带着算计,像一张温柔的网,正悄悄收紧。

这天午后,丽丽姐又像往常一样来访,手里端着一杯刚榨好的椰汁,杯子是粗陶做的,表面刻着简单的兰花纹样,椰汁泛着淡淡的乳白,上面飘着一层细密的泡沫。她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肖雅正在剥的芒果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你爸爸这次会来参加你的婚礼,也算是弥补了这些年的亏欠。你从小跟着我,他和你妈妈都没好好照顾过你。听说他在新加坡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资产多到数不清,我想着,婚礼之后,他怎么也该想着接你过去享享福,总不能让你一直待在这边境小城。”

肖雅剥芒果的动作猛地一顿,指尖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芒果皮里,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像被乌云突然遮住的星光,一点点失去了光彩。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那失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眼里漾开一圈圈淡淡的涟漪,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低下头,继续剥着芒果,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无所谓,尾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太忙了,生意上的事肯定离不开人。”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芒果肉的纹路,“况且我从小就没见过他,其实我心里也不想见他们。有丽丽姐你,还有袈沙,就够了,我已经很幸福了。”

丽丽姐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肖雅的头,手掌的温度带着一丝刻意的暖意,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傻孩子,终究是血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次他能来,也是有心了,毕竟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做父亲的,怎么能缺席呢。”

她的话音刚落,我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心脏骤然缩紧,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像被红土堵住了喉咙。肖云海要来,这件事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整个计划都可能因为他的出现而被打乱。他是暗夜集团的一把手,在金三角的地下世界里,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和雷朵集团勾结多年,手里不仅握着庞大的军火走私网络,从曼谷到仰光的多条秘密通道都由他掌控,还藏着无数血腥的秘密——多少边境家庭因为他的军火和毒品家破人亡,他的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

可他这次既然来了,以他对肖雅的了解,会不会从我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到破绽?我刻意模仿的边境口音,偶尔流露出的军人习惯,甚至是对肖雅的过度保护,都可能成为暴露身份的蛛丝马迹。更让我担心的是肖阳,他顶替的是肖云海的亲生儿子,虽然肖云海多年未见儿子,但血缘带来的直觉往往很敏锐,肖阳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甚至是对新加坡生活的陌生,都可能被肖云海看穿。

我强装镇定,伸手端起桌上的椰子水,杯子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我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试图压下心里的燥热。可那股紧张感却愈发清晰,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上,越收越紧。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指尖微微颤抖,只能死死攥着杯子,掩饰住内心的慌乱,目光紧紧盯着丽丽姐脸上的表情,试图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一丝破绽,可她依旧笑得温柔,眼底的深意却像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看不透分毫。

肖雅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轻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芒果叶,带着难以言说的无力。她的眼帘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黯淡的阴影,将眼底翻涌的失望与落寞牢牢藏起。指尖机械地捏住芒果皮,继续剥着,动作却比刚才迟缓了许多,力道也失了准头,指甲深深掐进金黄的果肉里,挤出甜甜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竹桌上,晕开一小片黏腻的痕迹,她却浑然未觉。

“不会的,他从来都不关心我。”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拂过红土的微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尾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我感觉他们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别有用心罢了。”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像一颗被霜打过的芒果花,带着几分脆弱的倔强。她似乎想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进剥芒果的动作里,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心底的波澜——那是对亲情的绝望,是对“家”这个词最隐秘的渴求,终究还是落了空。

我静静地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疼,像无数根细针同时扎进皮肉里,连呼吸都带着钝重的痛感。阳光透过竹窗落在她的侧脸上,却驱不散她周身的落寞,那落寞像一层薄薄的雾,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她看似拥有了一切:有我陪在身边,有丽丽姐日复一日的“照顾”,有对海边小院子的满心期待,可剥开这层看似圆满的外壳,她的内心却是一片荒芜——连一个真正关心她、毫无功利地为她开心的亲人都没有,连一个完整的家的轮廓,都未曾触摸过。

而我,站在她身边,明明是她最信任的人,却只能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她对幸福的幻想。我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戳破这层虚假的温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这份残缺的“幸福”里沉溺,甚至要亲手将她推向那场藏着刀光剑影的婚礼。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红土,又涩又闷,我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借着那点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稳住脸上的平静,不让眼底的愧疚泄露半分。

婚礼前一天的晚上,墨色的夜幕像被人泼了浓墨,浓稠得化不开。我借着去芒果树下捡拾掉落芒果的由头,绕到了竹楼后侧的阴影里,肖阳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靠在最粗的那棵芒果树干上,树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将他的身形完全笼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睛。

今晚的夜比往常要黑上数倍,厚重的乌云像一块巨大的、破旧的黑布,从天边一直铺到地平线,把月亮和星星都严严实实地捂在了里面,连一丝微光都不肯泄露。只有几颗格外倔强的星星,在云层的边缘挣扎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光芒,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根本照不亮脚下的红土,反而更衬得这片天地的死寂。

红土被整夜的夜露泡得又软又黏,踩上去时,发出“咕叽、咕叽”的闷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像从地底传来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上,沉甸甸的,带着说不出的压抑。泥土顺着鞋底的纹路往上裹,黏在脚踝上,像有无数只细小的手在拉扯,走起来格外费力,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生怕发出太大的动静。

“明天就是婚礼了。”肖阳的声音从树影里传来,带着点长时间缺水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粗糙而干涩。他往前挪了两步,借着那微弱的星光,我能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焦虑和期待像快要烧开的水,在他的眸子里剧烈翻滚,几乎要溢出来。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我已经摸清了保镖巡逻的路线,阿坤和阿力每半个小时换一次班,换班的时候他们会在草棚门口交接,中间有整整五分钟的空档,足够我们绕到那间小竹楼去看看了。”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铁丝,递到我面前,“我还偷偷藏了这个,是从草棚的竹架上拆下来的,我用石头磨了整整一个下午,磨得尖尖的,应该能撬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那根细铁丝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冷光,尖端锋利,能清晰地看到被打磨过的痕迹。我接过铁丝,指尖能感觉到它的坚硬和冰凉,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

“我已经和杨杰联系过了。”我把铁丝还给肖阳,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稳稳地钉在空气里,“他会安排老张和小李在橡胶林外围接应,他们会开一辆挂着‘水果运输’牌照的皮卡,车斗里放着两箱伪装成芒果的武器,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会被轻易发现。”我盯着肖阳的眼睛,刻意加重了语气,“你记住,救了肖玥之后,你必须跟我一起留下来继续卧底,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雷朵集团和暗夜集团的勾结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他们的网络遍布整个金三角,只端掉这一个据点远远不够,我们必须把他们的老底彻底掀出来,不能给他们任何卷土重来的机会。”

肖阳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眼底的期待稍稍淡了些,多了几分复杂,但很快又被坚定取代。他点了点头,把铁丝小心翼翼地揣回口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风从芒果树的枝叶间穿过,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我们俩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警惕地看向四周,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又松了口气。

肖阳重重地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得笔直,像是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他右手死死攥着那枚刻着“阳”字的黄铜扣,指腹几乎要嵌进铜扣的纹路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得惨白,皮下凸起的青筋像一条条挣扎的小蛇,顺着手背蜿蜒向上,清晰得能看见血液在血管里的急促流动。那枚铜扣被他摩挲得温热,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光,像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仅要救我妹妹,还要履行一个曾经是军人的职责。”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出鞘的利刃,里面翻涌着痛苦与决绝,“这些年,太多人因为这些毒贩、军火贩子家破人亡了。我亲眼见过边境的孩子,因为误食了毒贩丢弃的毒品,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见过失去儿子的母亲,在边境的土路上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那双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死寂。”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沉重,“我不能就这么算了,绝不能。”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我,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脆弱又坚定:“袈沙,肖雅那边,你一定要保护好她。她是无辜的,她的世界里只有芒果树和海边的小院子,我不想让她卷进这些肮脏的阴谋里,不想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黑暗和血腥,不想打碎她对幸福的所有幻想。”

“我会的。”我重重地点头,心里像压了块浸透了雨水的红土,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澜沧江的蓝,要陪她踩暖烘烘的沙滩,要给她一个没有枪声、没有阴谋的安稳家,我就一定会做到。”我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哪怕拼上我的性命,也会护着她,护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护着我们许下的所有承诺。”

就在我们准备转身各自离开,隐入夜色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而沉重,像是有人在红土上狂奔,每一步都带着“咚咚”的闷响,震得脚下的红土都仿佛在微微颤抖。更让人揪心的是,脚步声里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铁棍与枪套的摩擦,又像是钥匙串的晃动,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紧接着,保镖的吆喝声破空而来,粗哑而凶狠:“谁在那里?!出来!”

我们俩的身体瞬间僵住,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我和肖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惶,随即默契地像两道影子一样,猛地钻进了芒果树浓密的阴影里。树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层层叠叠的枝叶将我们完全包裹,连一丝身影都不会泄露。我紧紧贴着粗糙的树干,树皮的纹路硌得后背生疼,却不敢有丝毫动弹。呼吸被压到极致,只能用鼻子轻轻换气,温热的气息在胸腔里来回冲撞,心脏像擂鼓一样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那声音在耳朵里格外清晰,生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脚步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一步步敲在心上。很快,两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月光下——是阿坤和阿力。他们手里各握着一根手臂粗的铁棍,铁棍在夜色里泛着森冷的光,显然是打磨得异常锋利。两人的眼神像鹰隼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目光扫过每一棵芒果树,每一片阴影,带着毫不掩饰的凶狠。每走一步,他们手里的铁棍都会不经意地撞在树干上,发出“当啷”一声刺耳的声响,像一把钝刀在切割寂静的夜空,听得人头皮发麻。

阿力的脚步有些踉跄,似乎是喝了点酒,嘴里还嘟囔着:“妈的,大半夜的谁在这儿鬼鬼祟祟,耽误老子睡觉。”阿坤则比他沉稳得多,眉头紧锁,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地面上的痕迹,目光最终落在了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那里的红土因为被踩过,还留着浅浅的脚印。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短刀刀柄,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在这附近!”阿力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粗哑得刺耳,尾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是被丽丽姐的吩咐逼得有些紧张。他烦躁地跺了跺脚,红土被踩得“咕叽”一声,溅起几点泥星子。“这鬼地方,天天晚上都不安生!丽丽姐特意交代了,婚礼前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要是出了纰漏,我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还得被扔去喂橡胶林里的野狗!”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指腹蹭过满是油污的头发,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焦躁,眼神却像惊弓之鸟般四处乱瞟。

“可能是野狗在撕扯猎物,或者是风吹树叶的动静。”阿坤的声音比阿力沉稳得多,像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石头,带着久经沙场的冷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最终落在我们藏身的芒果树影里,足足停留了三秒钟。那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直刺进来,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里的寒意,像细小的冰锥,密密麻麻地扎在皮肤上。心脏瞬间像被红土死死攥紧,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只能死死憋着气,感觉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耳膜嗡嗡作响。片刻后,他似乎并未察觉异常,缓缓移开目光,对阿力沉声道:“丽丽姐的吩咐不能怠慢,婚礼前必须加强戒备,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我们再去那边看看,仔细搜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脚步声渐渐远去,先是沉重的闷响,再是逐渐模糊的拖沓声,最后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夜虫偶尔的鸣叫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俩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刚跑完几里山路。肖阳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那件藏蓝色的粗布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脊背轮廓,脊椎的凸起清晰可见,像一串没有串好的枯骨。“好险……”他低声呢喃,声音还带着未散去的颤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砸在脚下的红土里,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湿痕,很快又被干燥的红土吸收,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像一块冻硬的橡胶板。“以后小心点,尽量减少单独碰面的次数,改用之前约定的暗号联系。”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快回去吧,别在这儿逗留了。要是老佛爷或者其他人找你找不到,肯定会起疑心,到时候我们的计划就全泡汤了。明天,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切记不可冲动。”

肖阳重重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了数次,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块石头坠入深潭,带着化不开的焦虑与决绝。他不再多言,转身便钻进了浓稠的夜色里。藏蓝色的杂工服在芒果树的阴影中一闪,像一道融入墨色的剪影,脚步放得极轻,只留下鞋底蹭过红土的“沙沙”声,细碎而急促。那声音渐渐被夜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淹没——蟋蟀的“瞿瞿”声、纺织娘的“沙沙”声、青蛙的“呱呱”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夜之网,将他的踪迹彻底掩盖。

我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藏蓝色彻底隐没在杂工草棚的阴影里,才缓缓收回视线。心里像揣了一只被惊到的兔子,疯狂地乱撞,胸口的起伏都变得急促起来。手心沁出的冷汗将衣角浸湿了一小块,黏在皮肤上,带着夜露的凉意。还有一天,就只剩一天了。我反复在心里默念,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是顺利找到肖玥,将她安全送出边境,然后和肖阳一起留在雷朵,继续深挖犯罪集团的核心线索,最终成功收网?还是会在婚礼的混乱中暴露身份,陷入老佛爷和肖云海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一想到肖雅熟睡的脸庞,想到她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想到肖阳攥着铜扣时的坚定眼神,我的心就像被红土紧紧裹住,沉重却又充满力量。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从踏上这片红土的那一刻起,从许下承诺的那一刻起,我们只能一往无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回到竹楼时,煤油灯已经被调暗了,昏黄的光线下,肖雅睡得正沉。她侧躺着,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长长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小扇子,轻轻覆在眼睑上,偶尔会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仿佛在梦里也在感知着世界的温柔。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像偷吃到糖果的孩子,那笑意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大概是又梦见了我们说好的海边小院子——梦见了暖烘烘的沙滩,梦见了挂满果实的芒果树,梦见了我们牵着孩子的手,在夕阳下散步的场景。她身上还残留着椰香洗发水的淡甜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汗味,是独属于她的、干净而温暖的味道,像一剂良药,瞬间驱散了我身上的疲惫与寒意。

我轻轻在她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将她搂进怀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细腻而光滑,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她的体温像一团小小的火焰,顺着我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将夜的寒冷彻底驱散。我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月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心里默默发誓:肖雅,再等等,就再等一天。等过了明天,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片充满罪恶与危险的红土,去你最向往的海边。我们会有一座带小院子的房子,种上你喜欢的芒果树和三角梅,每天清晨听着海浪声醒来,傍晚踩着沙滩看日落。我会陪你给孩子讲故事,陪你摘最新鲜的芒果,让你和宝宝永远活在阳光里,再也不用被这些阴谋、血腥和谎言所困扰。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芒果树叶子被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在低语,又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倒计时。远处的橡胶林里,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虫的鸣叫,声音忽高忽低,打破了夜的寂静,却又让这份寂静显得更加深沉,更加压抑。我抱着肖雅,一夜无眠。眼睛虽然酸涩,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遍遍推演着明天的计划:如何利用婚礼的混乱靠近那间小竹楼,如何用铁丝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锁,如何在救出肖玥后与老张、小李顺利接应,如何应对老佛爷和肖云海的突发状况,如何确保肖雅的安全……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打磨,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漏洞。阿坤精准的枪法、丽丽姐深不可测的心思、肖云海敏锐的洞察力、肖阳可能因为情绪失控而出现的失误,这些潜在的危险像一根根细针,时刻提醒着我不能有丝毫松懈。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从浓得化不开的深黑,渐渐过渡到深邃的藏蓝,再到东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那抹白色越来越亮,像一层薄纱,缓缓覆盖住夜空的墨色。新的一天来了,一场决定着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婚礼,即将在这片红土之上,拉开帷幕。空气中的紧张气息越来越浓,像一张紧绷的弓,随时都可能射出致命的箭。我低头看了看怀里依旧熟睡的肖雅,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指尖攥得更紧了——无论明天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守护好我所珍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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