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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入湄公河支流往仰光去时,连水汽里的腥气都换了脾性。不再是营地红土裹着罂粟花的甜腻——那种甜里藏着毒的闷香,而是混进了柴油引擎的焦糊、水上人家倾倒的鱼腥腐臭,最诡异的是多了丝若有若无的佛香。那香绝不是正经寺院里能闻见的清冽,是掺了锯末的劣质檀香,浑浊得像被千百人呼吸过的旧棉絮,钻进鼻腔时带着滞重的黏腻,堵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得费些力气。

丽丽姐斜倚在船舱的真皮座椅上,座椅被晒得发烫,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指尖绕着那支镂空缠枝莲银签转得飞快。签身刻着细密的花纹,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在她虎口处投下细碎的阴影,签尖的槟榔渣早用纸巾擦净了,却仍习惯性地抵着唇角,力道轻得像只是个幌子。她的眼神扫过窗外掠过的水上贫民窟,那些用铁皮和塑料布搭起的棚屋歪歪扭扭浮在水面,棚下晾着的破衣烂衫随风晃荡,她的目光像淬了冰,仿佛窗外不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只是一群爬在船底的蚂蚁。

肖雅坐在我身侧,帆布裙摆被她攥得发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角的线头——那是上次她缝补时留的,针脚还带着些歪扭。掌心的汗透过棉布渗出来,在我深灰色的衬衫上晕开指甲盖大的深色印记,边缘还在慢慢往外扩。她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风吹得发抖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我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听说仰光有大金塔,鎏金的顶子能照见人影,该是干净的吧?”话尾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眼底的不安却藏不住,像被雨水打湿的烛火,明明灭灭的。

我指尖覆在她手背上,布料的粗糙蹭着掌心的老茧,心里却猛地翻涌着巴黎的记忆。去年蜜月那阵,肖云海约我们在塞纳河畔的“左岸之光”酒吧见面,暖黄的壁灯映着他鬓角的白发,他指尖敲着水晶红酒杯,杯壁挂着暗红的酒渍,声音压得很低:“小雅以后要是想去缅甸,你可得睁大眼睛。别信那些佛头的幌子,这里的干净都是抹了血的,金塔底下埋的骨头,比河底的石头还多。”那时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戒闪着光,戒身刻着细碎的水波纹,竟和丽丽姐银签上的缠枝莲纹路,有几分说不清的呼应。

船靠岸时,日头正毒得晃眼,码头的铁皮棚被晒得发烫,手一摸都得赶紧缩回来。搬运工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被晒得发亮,汗珠滚过肩胛骨的弧度,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他们扛着半人高的木箱往货车上堆,每一次起身,腰腹都猛地绷紧,青筋顺着脊椎根根凸起,像要撑破皮肤。木箱的胶合板外壳被压得微微变形,缝隙里嵌着几根干枯的罂粟秆,漏出的不是货物的窸窣声,是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叮铃哐当”的,像是细小的钢管在相互摩擦。我眯起眼顺着阳光瞥去,箱角贴的“易碎品”标签皱巴巴的,底下隐约能看见“雷朵集团”四个烫金缩写,字体锋利,和上次在议事厅酸枝木桌上见过的一模一样,连油墨的光泽都分毫不差。

穿黑色背心的看守斜倚在货车尾箱上,背心被汗浸得发暗,贴在壮实的后背上。他寸头沾着汗珠,眉骨处有道月牙形的刀疤,是被砍刀划开的旧伤,此刻正泛着红。腰间别着的伯莱塔92F枪口朝下,却故意把枪柄转了个角度,露出上面的蛇形纹——鳞片刻得栩栩如生,蛇眼嵌着小黑珠,和夏川的配枪如出一辙。只是这把枪的枪身沾着新鲜的红土,土粒还没干透,顺着枪身的纹路往下滑,在金属表面留下细小的泥痕,显然是刚从营地方向来,连枪都没来得及擦。

肖雅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掐进我掌心的老茧里。我知道她也认出了那蛇形纹——肖云海在巴黎时特意教过她认这些记号,说“青姑会的人都爱往枪上刻这玩意儿,见着了别靠近,他们的枪比毒蝎还狠”。

丽丽姐的车早候在码头出口的阴影里,是辆黑色奔驰S级,车身蒙着层淡淡的红土灰,却擦得发亮,车门把手处的镀铬装饰映着刺眼的阳光。车窗贴了最深的墨色膜,拉开车门的瞬间,一股凉气裹着旧烟味扑面而来——那不是新鲜烟味,是常年累月渗进真皮纤维里的焦糊味,混着点发霉的皮革腥气,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烟盒。坐进去时,后背贴在真皮座椅上,凉意顺着布料往骨头里钻,空调开得极足,出风口的冷风直吹胳膊,刺得皮肤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可那股旧烟味却挥之不去,堵在鼻腔里发闷。

司机是个沉默的缅甸本地人,坐在驾驶座上像尊没表情的石像。他皮肤是深褐色,像被红土晒透的颜色,短发贴在头皮上,沾着几粒没拍干净的土屑。最扎眼的是眉骨处的刀疤,从右眼尾斜斜划到鬓角,长约两寸,边缘翻着淡粉色的旧疤,像条僵死的小蛇贴在眉骨下,据说那是早年跟黑鸦火拼时留下的。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粗大,指腹沾着点机油黑渍,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发动车子时,手腕转动的弧度都带着股狠劲。我眼角的余光扫过副驾储物格,里面露着半截哑光黑的铁制手铐,链节处磨得发亮,挂着的血痂已经干硬成暗红的壳,蹭在塑料储物格壁上,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有只小虫子在暗处爬。

车子像离弦的箭般窜出去,轮胎碾过码头的碎石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拐进主路后更是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象瞬间变成揉碎的电影片段,连街旁的椰子树都成了模糊的绿影。穿过仰光老城区时,反差愈发刺眼:鎏金的瑞光大金塔尖像突然从低矮的铁皮屋群里戳出来的金矛,阳光砸在金箔上,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晃得眼球发疼;而塔下的铁皮屋挤得密密麻麻,屋顶铺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有的地方破了洞,用塑料布蒙着,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屋檐下挂着的破渔网、旧塑料瓶晃来晃去,像串廉价的风铃。

就在金塔的光晕还没从眼前散去时,巷口的景象突然沉了下来。三个穿迷彩裤的汉子蹲在墙根,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鲜的红土,裤腿磨得发白,膝盖处打着补丁。其中一个瘦高个指尖夹着个透明塑料袋,袋里的白色粉末是极细的雪粒状,他斜眼瞥了眼来往的行人,喉结动了动,飞快地把袋子塞进面前乞丐的怀里——那乞丐缩着脖子,脊背驼得像块弯掉的铁皮,头发粘成一绺一绺,手背上全是开裂的冻疮,黑泥嵌在纹路里,接袋子时指尖抖得厉害,塑料袋蹭过他的掌心,留下几道灰白的污痕。那粉末的颜色泛着冷白,和肖云海在巴黎时捏在指尖给我看的“雷朵特产”一模一样,连遇光时泛的细碎光泽都分毫不差,当时他还说“这东西沾着就甩不掉,见着得躲远”。

街边卖青芒果的小摊旁,更刺目的景象藏在墙角:半人高的废弃注射器堆得像座小山,针管大多是透明的,里面残留的液体是浑浊的淡黄色,像凝固的菜油,针头上还挂着点干涸的血渍,发黑发硬。苍蝇“嗡嗡”地绕着针管堆飞,翅膀振出的声响在嘈杂的街市里格外刺耳,时不时落在路过小孩的光脚上——那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赤着脚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脚趾缝里嵌着暗红的红土,脚底沾着草屑和细小的碎石,可右手腕上却套着三只叠在一起的金手镯,最粗的那只比他的拇指还壮,镯身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戴了许久,坠得他的小臂微微下垂,走路时手镯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像串移动的风铃。

肖雅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了下,像在写“为什么”,她的睫毛颤得厉害,眼神里满是疑惑,看向那孩子的目光带着不忍,又有些茫然——她在巴黎长大,见惯了香榭丽舍大道上穿着整洁的孩童,哪见过这般穿着破烂却戴着金饰的模样,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我的手,力道轻得怕碰碎什么。我心里却泛起阿力的话,上次他喝多了跟我念叨:“仰光的小乞丐别可怜,都是黑帮养的幌子,给戴点廉价金饰装惨,讨来的钱全换了白粉,讨不够还得挨揍,金饰都是老板统一发的,敢摘下来打断腿。”

“仰光这地方,佛多,鬼更多。”丽丽姐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她指尖用指甲盖轻轻敲着车窗玻璃,发出“笃笃”的轻响,红色的甲油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冷光,像凝固的血。她的视线越过街景,指向远处瑞光大金塔的方向,塔尖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根烧红的铁针,要戳破头顶的天空:“你看那金塔,据说贴了上万张金箔,一张金箔就够普通人家活半个月,可底下埋的尸骨,能堆出三座一模一样的金塔来。”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冰碴子,“这里的菩萨不管事,香火钱收了不少,人命却贱得不如草。管事儿的,都在暗处坐着呢——比如肖云海要见的那位。”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人扔进了冰水里,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膝盖上的帆布包,包角的线头硌在掌心老茧上,疼得清醒。面上却得装作无事,只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矿泉水瓶——瓶壁凝着厚厚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滴在裤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抿了一口水,凉意从舌尖窜到喉咙,瓶壁的水珠沾在唇上,凉得发颤。

肖雅的呼吸明显顿了下,肩膀微微一僵,她的头往我这边靠了靠,发丝蹭过我的脖颈,带着点温热的气息。她自然知道丽丽姐说的是谁,一周前肖云海给她发的加密消息还存在手机备忘录里,那句“要去金三角见个老朋友,顺便看看你”的字迹,此刻像烧红的字,烙在脑子里。那时我们坐在营地的竹棚下,她拿着手机反复看,眉头皱着:“我爸说的‘老朋友’,会不会跟雷朵有关?”我当时没敢多说,只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却清楚——能让肖云海特意横跨半个亚洲跑一趟金三角的,除了雷朵集团那笔牵扯甚广的生意,没别的。

车子在街角一家茶餐厅前停下,那店藏在两栋铁皮屋中间,毫不起眼。招牌是块生锈的铁皮,“缅甸奶茶”四个字的红漆褪得只剩模糊的轮廓——“缅”字的竖画缺了半截,“茶”字被雨水泡得发虚,边角卷得像晒干的荷叶。门帘是块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布纹里嵌着细沙,该是被仰光的风刮了太久,上面绣着的莲花歪歪扭扭,花瓣缺了一角,针脚松垮得像要散架,颜色也褪成了浅灰,只剩花心一点残红。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奶茶甜香与烟草呛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撞得人鼻腔发紧。奶茶香是熬得过分的炼乳甜,带着点焦糊味,黏在喉咙口下不去,像吞了口融化的麦芽糖;烟草味是廉价缅甸雪茄的呛人气息,混着汗味与油烟味,像晒了三天的湿袜子,两股味道缠在一起,在昏暗中发酵出滞重的闷意。店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头顶几盏白炽灯亮着,灯泡蒙着层油垢,光线下沉,把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邻桌靠着墙角坐着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衬衫底色是发暗的墨绿,印着大朵的扶桑花,花瓣边缘磨得发白,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胳膊上狰狞的纹身——有盘着的蛇,有滴血的刀,还有模糊的英文单词。他们凑得极近,脑袋几乎贴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偶尔蹦出几个“货”“码头”“枪”的字眼。桌上摆着的不是茶杯,是三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外壳磕出了坑,贴满了军火商的贴纸——AK47的剪影、伯莱塔的logo,边角卷得像枯叶。屏幕上的白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m4A1”“格洛克19”“雷明顿870”的军火型号飞快闪过,字体是锐利的白色,晃得人眼涩。

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的手腕晃了晃,一块劳力士日志型金表露了出来——表圈镶着十二颗碎钻,有两颗已经松动,表盘玻璃上有道斜斜的划痕,是被硬物蹭过的,指针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可再往下看,他的裤脚却沾着大块暗红的泥点,干得发脆,用指尖一捻就能碎,里面混着三四颗芝麻大小的罂粟籽,壳是深褐色的,表面带着细密的竖纹,和营地罂粟田收的籽一模一样,连颗粒大小都分毫不差。我心里一动,想起阿力说过“雷朵的人都爱穿花衬衫,裤脚总沾着罂粟田的红土”。

服务员端着三杯奶茶过来了,二十出头的样子,额角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像片没长开的叶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背上沾着淡黄色的奶茶渍,指缝里嵌着点糖渣。走近时,他的眼神先瞥了眼丽丽姐指尖转着的银签——那支缠枝莲银签在昏暗中闪着光,接着飞快扫过我和肖雅,瞳孔缩了缩,喉结上下滚了一圈,像吞了颗硌人的石子。弯腰放杯子时,他手肘故意撞了下桌沿,“哐当”一声轻响,杯垫顺势往下压了压,一张草纸做的纸条滑进杯垫与桌面的缝隙里,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抓现行。

丽丽姐没抬头,指尖还在转着银签,等服务员走远了,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杯垫边缘,轻轻一掀——纸条像片晒干的荷叶,被她指尖一勾就塞进了袖口的暗袋里,指节都没动一下,连银签的转速都没乱。这动作我太熟了,上次在议事厅接夏川递来的情报时,她就是这样把纸条藏进了槟榔盒的夹层,连眼神都没飘一下。我借着端奶茶的动作瞥了眼那纸条的边角,草纸边缘毛糙,墨迹是蓝黑的,露出个“肖”字的竖钩,拉得很长,末尾带着点墨团,显然是急着写的。心里顿时沉了沉——这定是关于肖云海的消息,除了他,没人能让丽丽姐这般谨慎。

吃完饭往大金塔走时,日头已经西斜,阳光透过椰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转过一个卖佛具的小摊——摊主正用抹布擦着积灰的玉佛,佛脸都被磨平了——身后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混在街边芒果摊的叫卖声里,轻得像猫爪踩过落叶,“沙沙”的,若有若无,却总跟在脚后跟,甩不掉。

我故意放慢脚步,用手摸了摸肖雅的头发,借着转身的弧度回头瞥了眼。是三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男孩不过十岁,留着寸头,额角有块擦伤,结着淡粉色的痂;最小的女孩看着才五六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发梢沾着土屑,中间的孩子低着头,看不清脸。他们都光着脚,脚底沾着泥和草屑,脚趾缝里嵌着暗红的红土,脚后跟磨出了厚厚的茧,有的地方裂了小口,渗着血丝,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却像没事人似的。

最扎眼的是他们身上的金饰,在夕阳下晃得人眼晕。为首的男孩左耳钉着颗鸽子蛋大的金耳钉,足有一克重,表面抛光抛得发亮,阳光照上去,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疼;耳后还藏着颗黄豆大小的小耳钉,被头发遮了大半,只露出个金尖。他右手戴了三只扁形金手链,刻着简单的波浪纹,有一只的链扣处裂了道缝,用细金丝缠着,显然是被人硬拽过又草草修好的,手腕一动就发出“叮当”的脆响,混着脚步声格外刺耳。左手无名指上套着枚金戒指,圈口太大,晃来晃去,表面磨得发亮,边缘的毛刺都被蹭平了,像是戴了好几年。脖子上还挂着块巴掌大的长命锁,正面刻着模糊的弥勒佛,佛脸都磨平了,背面沾着块黑泥,干得发硬,是刚从地上捡起来蹭到的,锁扣处的链子断了半截,用红绳系着。

旁边的小女孩更夸张,两只手腕套着五六只金手镯,有圆的,有方的,最细的像筷子,最粗的比拇指还壮。手镯上刻着缠枝莲、福字,有的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铜色,显然是廉价镀金的,却沉甸甸地坠着,把她细细的小臂压得微微下垂,皮肤都勒出了红印。右手食指戴了只花形金戒,花瓣翘着,太大了,滑到了指根,一碰就晃。连脚踝上都拴着细金链,链尾挂着三颗绿豆大小的金铃铛,走一步就“叮铃叮铃”响,像串移动的风铃,金链陷进她脚踝的肉里,勒出了一道浅痕。

肖雅攥着我的手紧了紧,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了下,眼神里满是疑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她在巴黎长大,见惯了香榭丽舍大道上穿着整洁、背着书包的孩童,哪见过这般穿得破烂却戴满金饰的模样——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全是蚊虫叮咬的红疙瘩,大的有指甲盖大,小的像米粒,有好几处被抓破了,渗着淡粉色的血珠,周围结着干硬的血痂,还有苍蝇在旁边绕圈。

“叔叔,给点钱吧……饿……”为首的男孩突然往前凑了半步,赤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脚后跟的裂口又渗了点血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细弱得像被风刮得快断的蛛丝,还刻意带上了点哭腔,尾音发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掉眼泪。可那双眼睛却没半分怯懦,黑黢黢的瞳孔直勾勾钉在肖雅手里的帆布包上——包侧鼓出个模糊的长方形轮廓,是肖云海上周寄来的安胎药瓶,白色塑料壳透过浅灰色帆布,在阳光下映出淡淡的影子。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最粗的那条金链,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是干硬的,蹭在镀金的链面上,留下几道暗灰色的印子,却半点没心疼那链子的模样。

我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下意识往右侧挪了半步,胳膊肘轻轻挡住肖雅,把她往身后护了护。语气冷得像刚从湄公河捞上来的水:“走开。”肖云海在巴黎时的话突然撞进脑子里——那天在塞纳河的咖啡馆,他用银叉戳着提拉米苏,眼神沉得像河底的淤泥:“越是装可怜的越要防,缅甸街头这些带金饰的小乞丐,比老油条还精。他们哭两声挣的钱,比普通工人干一天还多,背后都有人盯着。”那时他指尖敲着桌面,翡翠戒的光晃得人眼晕,语气里的警告至今清晰。

肖雅的指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力道很轻,却带着明显的颤抖。她从我的身后探出头,目光落在最小的女孩腿上——那孩子的小腿满是蚊虫叮咬的红疙瘩,有几个被抓破了,淡粉色的血珠凝在皮肤表面,沾着点尘土。肖雅的眼神软得发颤,声音也带着股不易察觉的哭腔:“他们看着好小啊,脚都磨破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三个孩子突然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一下围了上来。最小的女孩动作最快,细瘦的手指直接抓住了肖雅的帆布裙摆,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布料上,留下几道脏印。她手腕上的金手镯“哗啦”撞在一起,蹭过帆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用砂纸在磨朽木头,刺耳得很。“给点钱嘛,一点点就好……”她的声音比男孩尖细些,却同样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可怜,眼睛却瞟着肖雅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丽丽姐给的泰铢,鼓出个小小的弧度。

“说了走开,没听见?”我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右手悄悄往后腰摸去,那里别着夏川给的微型电击器——黑色塑料外壳,巴掌大小,边缘磨得光滑,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哪怕知道对付孩子用不上,可常年的警惕早成了本能。这几个孩子太不对劲了:仰光普通人家连一日三餐都未必能凑齐,哪有闲钱给孩子戴这么多金饰?男孩的金链接口处有明显的硬拽痕迹,女孩的手镯掉了好几块漆,露出里面廉价的铜色,显然不是自家的物件,更像是谁统一发的道具。肖云海当年在金三角待过,说过不止一次:“黑帮就爱用孩子当幌子,给点不值钱的镀金饰装惨,讨来的钱全上交换白粉,孩子讨不够还得挨揍。”

男孩见我态度强硬,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耐烦,可转瞬又换上委屈的表情,往地上蹲了蹲,膝盖蹭着滚烫的水泥地:“叔叔行行好,我一天没吃饭了……”说着还抬手抹了抹眼睛,可连半滴眼泪都没有,只有指尖的黑泥蹭在了脸颊上,像画了道丑丑的黑线。

丽丽姐站在三丈外的芒果摊旁抽烟,指间夹着支缅甸产的“好彩”香烟,烟身裹着糙纸,烟灰积了半寸都没弹,风一吹颤巍巍的,却没掉下来。烟圈从她涂着正红甲油的唇间吐出来,先是圆滚滚的一团,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雾,转瞬就被风扯碎,散进街头的喧嚣里。她嘴角勾着抹看戏的笑,不是真觉得有趣,更像在看墙角打架的野狗,眼神斜斜睨着我们这边,指尖转烟的姿势都没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见惯了这种街头乞讨的把戏,半分插手的意思都没有。

我们抬脚往前走,那三个孩子立刻跟了上来,赤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最烦人的是他们身上的金饰,男孩的手链、女孩的铃铛撞在一起,“叮当叮当”的脆响像条甩不掉的尾巴,跟在脚后跟,每一步都响得人心尖发紧。走过两条街,穿过一个卖佛具的小摊,摊主是个驼背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正用块发黑的抹布擦着案上的木雕佛像——那佛像不过巴掌大,眉眼被积灰糊成了一团,连是佛是鬼都分不清。见我们带着三个“金饰小乞丐”过来,老头的抹布在佛像头顶顿了顿,眼神瑟缩了下,像见了青姑会的人似的,赶紧低下头去擦佛座的缝隙,连眼皮都不敢抬,连摊子上摆着的念珠串掉在地上,都没敢弯腰去捡。

那几个孩子却越发得寸进尺,为首的男孩不再装可怜,原本细弱的哭声收得干干净净,反而跟在肖雅身后骂骂咧咧,嘴里蹦出几句缅甸语的脏话——是“穷鬼”“小气鬼”之类的词,吐字清晰利落,尾音还带着点不耐烦的狠劲,哪还有半分刚才“饿肚子”的委屈相?他甚至故意用肩膀撞了下我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挑衅,腕上的金链“哗啦”撞在我手肘的旧伤上,疼得我眉头一皱。

“要不……给他们点钱吧?”肖雅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哀求。她的手已经伸进了牛仔裤口袋,指尖在里面摸索着——那是昨天丽丽姐给的零花钱,三张五百泰铢的纸币,她一直折得方方正正,藏在贴身的内袋里,舍不得花,连边角都没皱。她的眼神落在最小的女孩脚上,那孩子的脚后跟裂了道口子,渗着淡粉色的血,沾着草屑,“看着怪可怜的,万一真饿坏了……”

“可怜?”我冷笑一声,眼神扫过男孩腕上最粗的那条金链——那链子看着少说有十克重,在仰光,普通搬运工一天挣不到两百泰铢,这一条链子就抵得上他们半个月的工资。我抬手按住她掏口袋的手,指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他们身上的金饰加起来,比咱俩的钱包加起来都值钱,用得着你可怜?”肖云海在巴黎说的那幕突然清晰起来——他坐在咖啡馆的皮质沙发上,指尖捻着烟,烟蒂的火星明灭,说有次在仰光街头见个戴金镯的小乞丐,刚接过路人的钱,转身就跑进巷子里,把钱递给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那男人嫌少,一脚踹在孩子膝盖上,孩子没敢哭,只是缩着脖子站着,“这些孩子是黑帮的工具,你给的钱,转头就变成打在你我身上的子弹。”

肖雅抿了抿唇,下唇被牙齿咬出个浅印,没再说话,可眼里的不忍还没散。趁我转头问丽丽姐“到大金塔还有多久”的空档,她飞快地抽出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三张泰铢,手指捏着纸币的边角,往身后递了过去。追上来的小女孩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钱,指甲差点划到肖雅的手——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金粉,原本耷拉的嘴角一下扬起来,却没笑,只是飞快把钱塞进怀里缝的破布兜——那兜是用旧衬衫改的,边缘磨得发毛,塞钱时动作快得像怕被抢。

做完这一切,女孩转身就跑,赤脚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响,脚踝上的金铃铛“叮当叮当”追着她的影子跑,连句“谢谢”都没有。跑过巷口拐角时,她突然回头瞥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黑黢黢的,没有半分孩童的懵懂,全是算计的精明,像只偷到食的小兽,转瞬就消失在铁皮屋的阴影里。

“心软可不是好事。”丽丽姐终于走了过来,把手里的烟蒂摁在路边的水泥佛龛上——那佛龛是用碎水泥砌的,边角掉了块碴,里面的佛像蒙着指厚的灰,眉眼都糊成了一团,佛前的供品是半个干硬的面包,表皮长了绿霉,爬满了黑蚂蚁,正顺着面包缝往里钻。烟蒂“滋”的一声冒了点火星,她碾了两下,把焦黑的烟头摁进灰堆里,连点烟灰都没溅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又有点警告,“在仰光,心软的人活不过三天。这些孩子背后的人,手上沾的血比你见过的都多——贩毒、杀人、绑架,什么脏事都干。”

她弹了弹指尖沾着的烟灰,烟灰落在佛龛的灰堆里,没激起半点波澜。眼神扫过刚才女孩消失的巷口,那里的红土被踩出一串浅坑,还留着金铃铛响过的余韵,语气轻得像风,却带着冰碴:“说不定这会儿,那钱已经到某个黑帮大佬的口袋里了,换回来的,可能是半克白粉,或者一颗子弹。”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肖云海以前就处理过这种事,端了两个控制乞丐的窝点,可惜没除根,风头一过又冒出来了。”

肖雅的脸“唰”地白了,攥着我的手突然用力,指节都泛了青。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抖,刚才递钱时的决绝,此刻全变成了无措,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大概是想起了肖云海在巴黎给她讲过的那些金三角的黑暗,终于明白自己的善良,在这地方有多不值钱。

肖雅的脸“唰”地白了,白得像刚裁好的宣纸,连唇瓣都褪了血色,只剩嘴角一点浅浅的红。她攥着我的手突然收得极紧,指节抵在我手背上,硌得生疼——指甲盖都泛了青,几乎要嵌进我掌心的老茧里。我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从肩膀传到胳膊,连指尖都带着细碎的颤,像被风刮得发颤的烛火。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掌心贴着她洗得发软的棉布衬衫,能摸到布料下脊椎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像裹了层棉花:“没事,爸在巴黎就跟我说过这情况,他知道你心善,不会怪你的。”她的头轻轻靠过来,抵在我胳膊上,发丝蹭过我的脖颈,带着点温热的气息。睫毛颤了颤,我瞥见泪珠没掉下来,却在睫毛尖凝着两颗小小的水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轻轻一动就晃得人心软。

接下来的几天,丽丽姐果然带着我们“游玩”,可每一处风景里都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冷得人后背发紧。

去卡拉威宫那天,我们乘了艘乌篷船,船桨划开水面时,溅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很快就干了。湖心的水面平静得不像话,镜面似的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完完整整地倒映着卡拉威宫鎏金的尖顶——那金顶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连瓦片的纹路、飞檐上的瑞兽都清晰可见,像把天空都拓印在了水里。丽丽姐斜倚在船舷上,指尖转着银签,突然朝远处抬了抬下巴:“看见没?那是老佛爷的船。”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三百米外的水面上泊着艘白色游艇,像块巨大的冰浮在蓝得发暗的水里。船身足有二十米长,比旁边的渔船宽出三倍,漆皮擦得发亮,能映出天上的流云。甲板上站着四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站姿笔挺得像四座铁塔,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们手里的黑色对讲机时不时贴到耳边,传出“滋滋”的电流声,说话时喉结动一下,眼神却始终扫向四周,像鹰隼盯着猎物。最扎眼的是船身侧面刻着的金色莲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却藏着细小的蛇形纹,刻得极浅,不细看会以为是花纹的留白,可蛇头的弧度、鳞片的排列,和青姑会徽章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连蛇眼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肖雅悄悄往我身边凑了凑,发丝蹭过我的耳廓,带着点她惯用的薄荷洗发水味,声音压得极低:“这船比爸在巴黎的那艘还大,他那艘才十八米……”她的语气里带着惊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不安。我没接话,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能和青姑会共用标志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老佛爷这三个字,此刻听着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心尖发沉。

后来去仰光国家博物馆,展厅里光线昏暗,只有顶光透过磨砂玻璃打在展柜上,在地上投下一块块方形的亮斑。空气中飘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凉丝丝的,像走进了尘封的老房子。丽丽姐故意在缅甸近代史展厅的尽头停下,那里摆着一排泛黄的老照片,用厚重的玻璃镜框封着,镜框边缘的铜条都生了绿锈。她用那支缠枝莲银签戳了戳其中一个镜框,银尖碰到玻璃,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这是雷朵集团的老东家,三十年前在仰光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我凑过去看,照片泛黄得像揉过又展平的枯叶,边缘卷着细小的毛边。画面里的男人穿着橄榄绿的军装,肩章上缀着两颗金星,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实。他站在一辆军用吉普前,嘴角扯着一抹笑,却没到眼底——眼角往下压,眼神像淬了冰,藏着股狠劲,和丽丽姐平时算计人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身边站着个年轻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系得整齐,双手背在身后。尽管照片模糊,可那眉骨的弧度、鼻梁的线条,还有紧抿的唇形,和肖云海现在几乎没差——只是眼神比现在青涩些,却也藏着股不肯低头的韧劲儿。我心里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肖雅的手:这定是肖云海早年和雷朵打交道时的照片,他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这段过往。

丽丽姐的银签又往照片角落移了移,那里站着个穿灰色短褂的年轻人,个子不高,却透着股压人的气势。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看镜头,眉眼间已经有了现在老佛爷的轮廓——高眉骨,深眼窝,只是那时还没缺手指,指节抵在裤袋边缘,透着股桀骜。“看见没?这是老佛爷年轻时,”丽丽姐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像在炫耀自己知道的秘密,“那时候他还跟着雷朵老东家混,是最得力的打手,手上沾的血能泡透三件衬衫。”

肖雅的呼吸顿了顿,悄悄往我身后缩了缩——她定是也认出了年轻的肖云海,眼神里满是疑惑,却没敢出声。展厅里的冷气顺着裤脚往上窜,我后背的汗突然凉了,原来肖云海、雷朵集团和老佛爷,早在几十年前就缠在了一起,这盘棋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连逛夜市时,丽丽姐都没安好心。她带着我们拐进一条窄得能容两人并行的巷弄,巷壁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叶子上沾着夜市飘来的油烟灰,风一吹就“哗啦”响。尽头藏着家挂“佛具店”招牌的铺子,招牌是块发黑的木板,“佛具店”三个字用红漆写的,笔画歪扭,“佛”字少了一撇,被人用白色粉笔补了道浅痕,一蹭就掉。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木屑、劣质香灰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发紧。铺子里摆满了木雕佛像,从巴掌大的小佛到半人高的立佛挤得满满当当,却没一尊能看——小佛的耳朵雕得歪到了肩膀,立佛的手指缺了两根,佛脸全是模糊的疙瘩,连眉眼都分不清楚。颜料是最便宜的工业漆,红的发暗,金的泛铜,好些佛像的漆皮已经卷边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茬,摸上去刺手,显然全是粗制滥造的假货。

老板正蹲在柜台后擦一尊观音像,见丽丽姐进门,像被针扎了似的蹦起来,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光头锃亮,额角有道月牙形的疤,穿件油乎乎的黑色短褂,双手飞快合十举过头顶,腰弯得像张被揉皱的纸,几乎要贴到地面。嘴里不停地说着缅甸语的敬语,语调又急又谄媚,尾音发颤,像怕慢了半分就会挨揍,额头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柜台上的佛具盒上,“嗒嗒”响。

说话间,里间的蓝布门帘被人掀开一角——门帘油腻得发亮,沾着好些说不清的污渍,边缘磨得发毛,掀开时带起一阵风,裹着更浓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我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去,看见三个穿迷彩服的汉子正围在一张矮桌旁,迷彩裤上沾着暗红的泥点,和营地罂粟田的红土一模一样。他们都戴着手套,乳胶手套泛着淡蓝的光,正用勺子往透明塑料袋里舀白色粉末——那粉末细得像刚下的雪,沾在袋壁上,轻轻一抖才往下落,和上次在议事厅酸枝木桌上见过的“货”一模一样,连遇光泛的冷白光泽都分毫不差。

老板的视线跟着我的目光转了圈,脸上的谄媚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死死钉在我脸上。他的右手悄悄往柜台下摸去,动作慢得像怕惊动谁,指尖先碰到了硬邦邦的金属——是枪柄的纹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枪的轮廓藏在柜台阴影里,枪身略宽,枪管前端有两道凹槽,分明是伯莱塔92F,和肖云海在巴黎书房抽屉里藏的备用枪是同款,肖云海说过那枪“后坐力小,适合近距离搏杀”,此刻却成了对准我们的威胁。

直到第五天下午,丽丽姐突然放下手里的槟榔盒,指尖转着缠枝莲银签的动作慢了半拍——往常她转得飞快,银签在指尖能转出残影,今天却每转一圈都顿一下,银尖偶尔还会硌进虎口的老茧里。“下午带你们见个大人物,”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尾音有不易察觉的颤,眼神扫过我和肖雅时,少了些平日的随意,多了点紧绷,“待会儿少说话,看我眼色。”

车子驶出仰光市区,柏油路渐渐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两旁的景象从拥挤的铁皮屋变成了连片的橡胶林,再往前就是圈起来的别墅区。沿途的安保密得像铁网,每隔百米就站着个穿黑色西装的保镖,西装是定制的,肩线笔挺,袖口露出半截银色手铐的链头。起初他们手里的枪还是伯莱塔92F,枪身擦得发亮,枪口朝下贴着大腿;过了第三个岗哨,枪全换成了mp5冲锋枪,枪托抵在肩上,弹匣鼓鼓囊囊的,枪口缠着层黑布,却仍能感觉到对准车辆的冷意。那些保镖站得笔直,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皮鞋擦得能映出树影,眼神却没有半分温度,扫过我们的车时,像在看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别墅区的大门足有三米多高,是厚铁皮锻打出来的,表面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纹路里嵌着金色的莲花图案——花瓣层层叠叠,最外层花瓣的边缘藏着细小的蛇形纹,和老佛爷游艇上的标志一模一样,只是这里的莲花花瓣里填了银粉,有些地方银粉脱落,露出底下发黑的铁皮。门柱是实心的花岗岩,一人多粗,四个方向各装了个黑色摄像头,镜头转得飞快,360度无死角,连头顶飞过的麻雀都要被镜头追着扫三遍,镜头反光时像只冰冷的眼睛。大门两侧的铁丝网拉得笔直,网丝比手指还粗,上面缠着菱形的刀片,间距不过五厘米,阳光照在刀片上,闪着细碎的冷光,像一排张开的獠牙,看得人后颈发紧。

车子靠近时,门柱上的喇叭突然传出电流声,一个冰冷的男声用缅甸语问了句“口令”,丽丽姐探头说了句“莲开蛇卧”,铁门才“嘎吱嘎吱”地往两边滑开,摩擦声在空旷的郊外格外刺耳,像有什么巨兽在磨牙。

车子缓缓驶入庭院时,那栋仿缅甸皇宫样式的别墅才彻底展露全貌。屋顶铺着的鎏金瓦片不是寻常的贴金工艺,是实打实的金箔裹着厚重陶瓦,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小,边缘被匠人打磨得光滑圆润,阳光泼洒下来,金芒反射得人睁不开眼,连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细碎的光点,像盯着一团燃烧的火焰,逼得人下意识眯起眼睛。屋檐下悬着的铜铃是空心的,风一吹就发出“叮铃”的脆响,可铃声里却透着股死寂的违和——那是被精心调校过的频率,混着监控运行的低鸣,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院子里种满了白色的鸡蛋花树,树干粗壮,枝桠向四周撑开,像撑开一把把绿伞。花瓣洁白得没有一丝杂色,花心带着鹅黄的晕,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铺在青石板路上,像刚下过一场碎雪,踩上去“沙沙”响,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可这温柔景象下全是杀机:每丛鸡蛋花的根部都埋着个拳头大的黑色监控探头,镜头被花瓣半遮半掩,红光在缝隙里一闪一闪,像蛰伏的萤火虫,连花瓣飘落的轨迹都能精准捕捉;泥土里藏着细如发丝的铁丝,是高压电网的引线,颜色调成了暗褐色,和湿润的红土几乎融为一体,顺着花茎缠进地下半米深,不蹲下来用指尖扒开泥土,只会以为是普通的藤蔓须,可只要一碰,瞬间就能让人浑身麻痹。

门口站着两个保镖,身高都在一米九以上,肩宽几乎占了半扇门。他们穿着黑色定制西装,肩线笔挺,却仍能看见上臂肌肉把衣料撑出的硬邦邦轮廓,领口处露出半截纹身——是盘绕的蛇形,蛇眼嵌着银色细珠,和青姑会的标志如出一辙。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嘴角都绷得笔直,下颌线锋利得像刀削,见了丽丽姐只是下巴微微一点,连眼神都没波动,可扫过我和肖雅时,目光像启动了扫描仪,从头顶的碎发扫到鞋底的泥点,连肖雅帆布包侧面缝补的补丁——那是我用蓝线补的菱形纹路,针脚略歪——都没放过,眼神里的审视冷得像冰,仿佛要把我们的身份拆穿揉碎。

跨进客厅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沉香扑面而来。不是市面上掺了锯末的劣质香,是越南芽庄的沉水香,点燃后香气醇厚得能沉到肺底,不呛人,却带着股岁月的厚重感,顺着鼻腔钻进喉咙,连呼吸都变得绵长。香灰落在黄铜描金香炉里,积了足足两指厚,炉身雕着缠枝莲纹,金粉已经氧化发黑,显然是常年累月燃着的。可这温润香气里,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很淡,像干涸的血痂被揉碎后的味道,混在沉香里,像锦缎下藏着的刀片,不仔细闻只会觉得是香气太浓带来的错觉,可多吸两口,喉咙口就会泛起淡淡的腥甜,像刚舔过生锈的铁。

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酸枝木圆桌,直径足有两米,比营地议事厅那张还宽半尺。酸枝木的纹理像流淌的墨,深褐色的纹路里嵌着浅黄的木筋,摸上去温润光滑,是上了年头的老料,桌沿被摩挲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桌面中央嵌着整块的帝王绿翡翠,足有脸盆大,绿光幽幽的,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能清晰映出人的五官,连眼睫毛的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桌腿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花瓣层层叠叠,纹路里填着真金粉,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可在缠枝莲的间隙里,每隔三厘米就刻着个米粒大的蛇头——青姑会的标志,蛇头旁边是“雷朵”的英文缩写“LEIdUo”,字母刻得极深,边缘被摩挲得圆润,显然是常年有人用指尖反复摩挲的痕迹。

墙上挂满了镶金边的合影,从天花板一直垂到离地半尺,像一面密集的照片墙。有和缅甸前总理的合影,两人并肩站在大金塔前,老人穿着明黄色绸缎长袍,手里握着紫檀佛珠,笑容温和;有和泰国黑帮大佬的合影,背景是码头的货轮,老人指间夹着雪茄,旁边的人正递给他一个黑色密码箱,眼神里带着敬畏;甚至还有和国际组织官员的合影,在会议室里,老人坐在主位,面前摆着文件,指尖敲着桌面,气场压得周围人都微微低头。这些照片里的主角大多是同一个人——一个穿着绸缎长袍的老人,眉眼间总带着种矛盾的气质: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像慈眉善目的长者,可眼神深处藏着股冷劲,像寒潭里的冰,能看透人心。

肖雅的手突然在我掌心轻轻掐了下,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紧张。她悄悄抬眼瞥了我一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可我立刻懂了——这人和肖云海书房里那张压在玻璃下的旧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那张照片是黑白的,老人更年轻些,穿着军装,手里握着一把伯莱塔手枪,站在湄公河畔,身后是货船,眼神比现在更锐利,却同样藏着掌控一切的压迫感。肖雅小时候见过那张照片,肖云海说那是“一位故人”,现在想来,哪是什么故人,分明是旧识。

“老佛爷在里间等着。”丽丽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比平时低了两个调,恭敬得甚至带了点拘谨。她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平时总是随意敞开的衣领被她悄悄拽了拽,捋得整齐些,指尖的正红甲油在昏暗的客厅里泛着冷光,却没了往日的张扬。她往前凑了半步,嘴唇几乎贴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藏在角落的监控录下:“待会儿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这位可是能决定肖云海能不能在金三角站稳脚的人,一句话能让他飞黄腾达,也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心里猛地一凛,像被冰水浇了个透。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肖雅的手,她的掌心全是汗,冰凉一片。果然,老佛爷和肖云海的关系远比我想象的复杂,雷朵集团、青姑会,还有即将到来的肖云海,这三者早被一张无形的网缠在了一起,而我们今天踏进的,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里间的门是厚重的老红木推拉式,木纹深如沟壑,被岁月磨得发亮,推起来时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老物件在低声喘息。门上雕着整幅千手观音像,观音的脸却被刻意磨得模糊不清,五官融成一片圆润的木痕,连眉骨的轮廓都看不真切——显然不是自然磨损,是用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像是在刻意抹去某种痕迹。

可观音的千只手却雕得极尽精细,每根手指的关节、指甲的弧度都栩栩如生,只是没有一只手结着祈福的法印,全握着致命的武器:最上层的手握着青铜刀,刀身刻着细密的血槽,刀刃的寒光仿佛要穿透木头;中层的手攥着古旧的长剑,剑穗垂落的纹路清晰可辨,剑柄缠着发黑的丝绳;下层的手竟握着现代的武器——有伯莱塔92F手枪,枪身的蛇形纹和肖云海的配枪一模一样,连扳机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更惊人的是右侧一只手,握着把微型冲锋枪,弹夹、枪口的螺纹、甚至枪身的磨损痕迹都雕得入木三分,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

推门的瞬间,客厅里本就浓郁的沉香突然翻涌上来,比先前厚了数倍,不是轻浮的香雾,是能沉到肺叶深处的醇厚,带着些微的木质暖意。混在其中的还有淡淡的普洱茶香,不是新茶的清冽,是陈茶的温润,茶气氤氲在离地半尺的地方,像一层薄纱飘拂,与沉香缠在一起,酿成一种复杂的气息——温柔里藏着锐利,像裹着棉絮的刀。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酸枝木太师椅,椅背雕着缠枝莲纹,纹路里填着金粉,氧化后泛着暗哑的光。椅上坐着的正是照片里的老人,这就是“老佛爷”。看着约莫七十多岁,头发却黑得发亮,是那种带着润泽感的墨黑,不像染的,只是鬓角藏着几缕银丝,像被月光镀了层霜,梳得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用一根碧绿的翡翠玉簪绾着。那玉簪通体透亮,没有半点杂质,簪身雕着盘旋的蛇形纹,蛇头衔着莲花,与青姑会的标志隐隐呼应,簪尾磨得光滑,显然戴了许多年。

他穿着件月白色的素缎长袍,绸缎的光泽是柔和的乳白,不像普通衣料那般刺眼,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半开的莲花,每片花瓣的脉络都绣得清晰,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一看就是出自老绣娘的手工。长袍的下摆垂落在椅前,没有一丝褶皱,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可坐姿却笔挺得像劲松,透着股压人的气场。

他手里端着个汝窑茶杯,杯身是温润的天青色,釉面泛着酥油光,杯沿有一道细小的冲线,像被指甲轻轻划开的痕迹,却更添了古董的韵味。杯底印着模糊的“大观元年”款识,是宋代的老物件,握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里,大小刚好。茶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茶沫浮在杯口,像一层薄雪,他端得极稳,连指尖都没抖一下,茶沫纹丝不动。

我第一眼望过去,竟有些恍惚。他的面相太矛盾了——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笑起来时嘴角往两边轻轻扬起,弧度柔和得像庙里的弥勒佛,连眼神都透着几分慈祥,仿佛真是个不问世事、只爱品茶的老者。可再定睛细看,那温和的表象下全是冷意:他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陷,瞳孔是极深的墨色,眼神深处藏着股冷光,像冬日结冰的湖面,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翻涌的暗流,稍不留意就会被卷进去。

最扎眼的是他的左手食指,缺了半截,断口处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新伤的痕迹,显然是早年被人砍断的,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和周围长在了一起,形成一道浅褐色的弧线。此刻那截断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柄,动作缓慢而规律,带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却又透着股挥之不去的狠戾——那是见过太多血与刀,才能沉淀出的压迫感。

就像电影里的“八面佛”,一面是渡人的佛,一面是噬人的魔,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揉得恰到好处,没有半分违和。明明坐着没动,却像笼罩了整个房间,让人不敢直视,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生怕惊扰了这尊藏在千手观音后的“活菩萨”,更怕触碰到他眼底藏着的“恶鬼”。

“丽丽,来了。”

老佛爷终于开口,声音不算洪亮,却像淬了冰的铜钟,稳稳砸在空气里。原本飘在半空中的普洱茶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住,瞬间凝在离桌面三寸的地方,连房间角落那只挂钟的“滴答”声都顿了半拍——方才还隐约能听见院外鸡蛋花树的鸟鸣,此刻竟静得能听清自己的心跳。他的尾音带着极淡的喉音,不重,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连红木地板下的尘埃都屏住了呼吸。

肖雅的呼吸猛地一滞,我能清晰感觉到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瞬间绷紧,指尖像根尖刺,狠狠掐进我上臂的肌肉里——那力道比上次被杰克的膝撞砸中时还狠,疼得我后槽牙差点咬碎,却只能硬生生忍住,连眉峰都没敢动一下。她的脸唰地褪去几分血色,原本就苍白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睫毛抖得像狂风里的蝶翼,眼神慌乱地往我这边瞥了半眼,又飞快地落回地面,显然没料到老佛爷会如此直接地戳破她的身份。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像被人猛地塞进冰水里——丽丽姐明明说过“少提肖云海的关系”,老佛爷却一语中的,这绝非“好眼力”那么简单,他分明早把我们的底细摸透了。可面上只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错愕,嘴角微微张着,装作“被说中身份”的茫然。

丽丽姐的反应比我们快半拍,几乎是老佛爷话音刚落,她就往前凑了半步,腰弯得更低了,原本就不高的个子几乎缩成了一团,指尖不自觉地捏着旗袍的衣角,把缎面捏出几道褶子。“老佛爷好眼力!”她的声音比平时尖了些,带着刻意的谄媚,尾音都发颤,“这就是袈沙,办事最牢靠不过,上次黑鸦那边的麻烦就是他摆平的;这是肖雅,肖先生的千金,刚怀了两个月,袈沙是她先生,俩人感情好得很。”她说着,还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眼神里全是“赶紧接话”的催促。

老佛爷“嗯”了一声,鼻腔里发出的气音极轻,却像定音锤似的落了地。他抬起左手示意我们坐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比寻常老人要细些,却透着股硬邦邦的劲儿——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泛着淡淡的粉白色,边缘打磨得光滑,没有一丝倒刺,可指腹处却能看见淡淡的老茧,是常年握物留下的痕迹,绝不是养尊处优的闲散老人该有的手。

旁边侍立的侍女立刻上前,她穿着月白色的棉麻旗袍,领口绣着极小的莲花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地贴在脑后,用一根素银簪固定。她的脚步轻得像猫,走路时裙摆几乎不沾地,端着的茶盘是紫檀木的,边缘雕着缠枝莲,上面摆着两只汝窑茶杯——和老佛爷手里的是一套,同样是温润的天青色,只是杯沿没有那道细小的冲线,显然是后配的。茶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茶沫,像撒了把碎雪,香气比老佛爷杯里的更清冽些,是刚泡好的新茶,热气顺着杯口往上冒,在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

我扶着肖雅的胳膊慢慢坐下,刻意让后背重重靠在酸枝木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这是故意做给老佛爷看的“放松姿态”,实则右手早已悄悄滑到腰后,指尖按住了那支微型录音笔。笔身是磨砂塑料的,被体温焐得温热,隔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能清晰感觉到那点温度,像颗小小的心脏在掌心跳。肖云海的话突然在脑海里炸开,上次在巴黎他把这支笔塞进我手里时,指腹重重按了按笔身:“老佛爷这人最会看人心,跟他打交道,要么闭嘴,要么留痕,这东西关键时候能救命。”

肖雅坐在我身侧,半边身子几乎靠在我胳膊上,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口,指节都泛了青,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她的膝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隔着两层布料,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颤抖——那是被老佛爷的气场压出来的紧张,她在巴黎见惯了上流社会的场面,却从没见过这种“温和里藏着杀气”的压迫感。我用膝盖轻轻回顶了她一下,又趁抬手拢头发的动作,用指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她“稳住,别露怯”。

老佛爷呷了口茶,动作慢得像在品鉴什么稀世珍宝。茶水沾在他薄而干的唇上,留下一层淡淡的湿痕,他抬起袖口轻轻擦了擦——袖口是真丝的,绣着暗纹莲花,擦过唇角时没有半点褶皱。他的目光慢悠悠地落在我小臂的旧伤上,那道疤是上次和杰克搏斗时被碎石划的,后来我故意没好好处理,让伤口愈合得粗糙些,边缘翻着淡粉色的肉,看着确实像早年被流弹擦伤的痕迹。

“袈沙,听丽丽说,你是退伍军人?”他的眼神没离开那道疤,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像有根针,慢慢往我心里扎,“这伤……看着像是枪伤?”

我心里一紧,知道他这是在试探。赶紧垂下眼睑,让浓密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情绪,故意让语气慢了半拍,还带了点刻意的憨厚,像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乡下汉子:“是嘞,老佛爷。在部队待了五年,那年执行边境任务,被流弹擦了下,万幸没伤到骨头。”说着,我还抬手摸了摸那道疤,指尖蹭过粗糙的皮肤,“后来退伍回了老家,庄稼收成不好,实在混不下去,才托人找关系来缅甸讨口饭吃。”

说话时,我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老佛爷的左手——他的断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柄,动作匀速而规律,没有半点停顿。那截断口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重复这个动作,可此刻,摩挲的速度却慢了半拍,指腹轻轻压在杯柄的纹路里。我知道,他在判断我说的是真是假。

老佛爷笑了笑,那笑意先是从眼角的皱纹里漫出来,慢慢漾到嘴角,却没抵达眼底。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中央的翡翠,指甲盖碰到莹润的玉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清脆得像玉石相击,在寂静的房间里荡开淡淡的回响,连飘在半空的茶气都跟着颤了颤。“当兵的好,手脚利落,也懂规矩。”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在随口点评一件寻常物件,可指尖敲击的节奏却慢了半拍,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话音刚落,他话锋突然一转,眼神越过我们,望向窗外——那里能看见瑞光大金塔的尖顶,鎏金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根烧红的针。“肖云海这次来金三角,是为了雷朵那笔大生意,还是来敲定你和肖雅的婚期?”

这话像颗石子猛地投进我心里,激起千层浪。肖云海果然是为雷朵的合作而来,更没忘我们月底的婚期——他上周发的加密消息里提过“婚事我来安排,保证风光”,当时还以为只是随口安抚,没想到连老佛爷都知道了。更让我心惊的是,老佛爷一句话就把“生意”和“婚事”绑在一起,分明是在暗示两者的关联,试探我是否清楚其中的门道。

我赶紧收敛起心神,面上装出几分腼腆的错愕,挠了挠后脑勺,指尖蹭过头发里藏着的微型监听器——那是和录音笔配套的设备,肖云海特意叮嘱“关键时刻能收声”。我转头看向丽丽姐,语气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憨厚:“老佛爷您都知道啦?我和小雅的婚期定在月底,肖先生说要来亲自操办,还没细说生意的事呢,我还以为他就是来忙活婚事的。”

丽丽姐见状,立刻顺着我的话打圆场,腰弯得更低了,指尖飞快地转了下银签,像是松了口气:“可不是嘛老佛爷!袈沙和肖雅的婚期就在月底,肖先生最疼女儿,早就念叨着要办场风光的婚礼,让整个金三角都知道。不过雷朵那边的合作确实急,听说要把罂粟田的规模扩一倍,还得增三条湄公河的运货线路,肖先生这次来,就是想先跟您敲定生意,再好好筹备婚事,两头都不耽误。”她说着,还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说得对”。

老佛爷没接丽丽姐的话,只是眼神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像穿透力极强的x光,从我的眉眼扫到攥着膝盖的手,再落到我小臂的旧伤上,仿佛要穿透这层“憨厚退伍兵”的伪装,看清我心里藏着的所有心思。空气瞬间凝住了,挂钟的“滴答”声变得格外刺耳,肖雅攥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些,指节泛白,膝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过了几秒,老佛爷突然笑了,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被温水泡软的纸:“肖云海当年在巴黎可是风光得很,身边跟着一群保镖,出手阔绰得很,在香榭丽舍大道的餐厅请客,连侍应生都给小费。”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怀旧的感慨,“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连女儿都要嫁人了。”

说着,他抬手朝侍女示意了下。侍女立刻上前,双手捧着个锦盒——红绸面的盒子绣着金线莲花,花瓣层层叠叠,针脚细密得能看清纹路,边角处还坠着颗小小的珍珠,摸上去温润圆滑。“这个给你,算是见面礼。”老佛爷的手指指了指锦盒,断口处的皮肤蹭过茶杯柄,留下一道浅痕,“肖云海当年刚进这行时,我也给过他一枚类似的金戒,后来他发达了,换成了翡翠的,倒是个念旧的人。”他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像是在回忆往事,可我分明看见他眼底的冷光没散,只是藏得更深了。

我双手接过锦盒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老佛爷的手——那触感像突然摸到了冰棱,凉得刺骨,没有半分活人的温热,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窜,激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指腹有层厚厚的老茧,不是养尊处优的绵软,是硬邦邦的、带着磨砂感的厚茧,尤其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最突出,边缘磨得圆润,和肖云海的手一模一样——肖云海的茧是常年握枪练出来的,扳机和枪柄在指腹刻下的痕迹清晰可辨,老佛爷这双手,显然也常年与刀枪为伴,沾过的血恐怕比肖云海还多。

锦盒比预想中重得多,红木底座衬着红绸,入手时压得掌心微微发麻,显然里面的物件分量十足。我指尖掀开盒盖,一道冷冽的金光晃得人眼晕——里面躺着枚足金戒指,戒面宽约半寸,上面刻着盘旋的蛇形纹,蛇头吐着信子,蛇鳞的纹路刻得栩栩如生,和青姑会徽章上的标志分毫不差。金料泛着沉甸甸的哑光,不是镀金的轻浮,是能砸出实响的足金,可握在手里,我却觉得像攥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烙铁,烫得掌心老茧都发疼。这哪里是见面礼,分明是道枷锁——戴上它,就等于承认和青姑会、和老佛爷的绑定,而这正是肖云海在巴黎反复叮嘱要避开的“陷阱”,他当时捏着我的手腕说“老佛爷的东西沾不得,沾了就甩不掉”,此刻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没等我开口道谢,老佛爷的目光突然转向肖雅,语气竟软了下来,刚才像x光般锐利的眼神淡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里甚至挤出些温和,像对自家晚辈似的:“小姑娘怀孕了,可得多注意身体。”他的视线落在肖雅微隆的小腹上,停留了两秒,又移开,“缅甸这地方乱,蚊虫多,气候又燥,吃的住的都糙,有什么需要的,跟丽丽说,或者直接找我这儿的侍女,别委屈了自己。”

话音刚落,旁边的侍女立刻上前,手里捧着个更小的锦盒——比刚才的金戒盒小一圈,蓝绸面绣着细小的莲花,边角用银线锁了边,看着精致许多。“这里面是些安胎的药,”老佛爷抬了抬下巴,断指摩挲着茶杯柄的动作慢了些,“是我让人特意从北京同仁堂捎来的老方子,用的都是上等的杜仲、菟丝子,比缅甸本地的草药管用。肖云海小时候体质弱,经常咳嗽,就是吃这方子调理好的,效果错不了。”

肖雅赶紧站起身,手撑着桌面稳住身形,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接过锦盒时,手都在微微发抖,指节碰到盒沿发出“嗒”的轻响,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谢谢您,老佛爷,太麻烦您了。”她低头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包褐色药粉,用米白色的棉纸包着,纸上用毛笔写着中文药名,字迹苍劲,和肖云海寄来的安胎药包装一模一样——肖云海说过“同仁堂的老中医只认熟客,药包都是手写的”,显然老佛爷这话没掺假。她的睫毛颤了颤,抬头看向老佛爷时,眼神里既有感激,又藏着几分不安,像怕欠了人情还不起。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老佛爷笑了笑,拿起茶杯呷了口茶,茶水在他嘴里漱了漱,发出轻微的“咕噜”声,随后精准吐进旁边的黄铜痰盂里,水声不大,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放下茶杯,指腹擦了擦唇角,语气带着点怀旧的感慨:“肖云海明天就到金三角了吧?到时候让他来我这儿坐坐,好久没和他喝茶了。”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的金塔,“当年他在巴黎待久了,总说咖啡洋气,可喝了我这儿的普洱茶,却说比咖啡醇厚,临走时还装了两斤带走。”这话听着像寻常忆旧,可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提醒我,他和肖云海的交情匪浅,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

“肖先生明天一早的飞机,到了营地先歇脚倒倒时差,下午一准儿过来给您请安!”丽丽姐赶紧接话,声音比刚才又拔高了些,带着刻意的殷勤,指尖转银签的速度都快了几分,银尖在昏暗中划出细碎的残影,“他早就跟我念叨好几回了,说老佛爷您照顾肖雅,这份情一定要当面谢,还特意备了您爱喝的普洱老茶,说要跟您好好品品。”她说着,腰弯得更低了,旗袍的衣角都蹭到了地面,眼神死死盯着老佛爷的茶杯,像在等他的回应。

老佛爷“嗯”了一声,鼻腔里发出的气音极轻,却像定音锤似的砸在空气里。他没再说话,手指继续无意识地摩挲着汝窑茶杯的柄,断口处的皮肤蹭过瓷面,留下一道浅痕,眼神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模样——像蒙着雾的寒潭,看不出情绪,却透着让人发怵的压迫感。

接下来的闲聊全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老佛爷的问题却句句藏着试探。“在部队具体做什么兵种?”他呷着茶问,目光落在我小臂的旧伤上,“步兵还是炮兵?”我赶紧低下头,装作回忆的样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老茧:“是……步兵,主要负责边境巡逻,没什么大任务。”故意把“侦察兵”说成“步兵”,语气还带了点紧张的结巴,耳尖悄悄发烫——肖云海说过“越真实的谎言越有破绽”。

“老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亲人吗?”他又问,指尖敲击桌面的节奏快了半拍。“江西农村的,爹娘早就不在了,就我一个人,不然也不会来缅甸闯荡。”我答得干脆,还故意叹了口气,装出几分孤苦。丽丽姐在旁边时不时帮腔,趁倒茶的间隙给我使眼色,见我答得没破绽,才松了口气,笑着补充:“袈沙这人实诚,老家没牵挂,在这儿干活最踏实了。”她的眼神总在我和老佛爷之间打转,像台扫描仪,一会儿看我有没有露怯,一会儿看老佛爷有没有起疑,连端茶杯的手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聊了约莫十分钟,老佛爷抬手揉了揉眉心,侍女立刻上前递过帕子。我知道该走了,扶着肖雅慢慢起身,刚迈出去半步,身后突然传来老佛爷的声音:“袈沙,等一下。”

我心里猛地一紧,像被人攥住了心脏,后背瞬间绷得僵硬,脚步顿在原地。右手悄悄按在腰后的录音笔上——笔身被体温焐得温热,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那点温度,我死死按住开关,生怕它突然发出电流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肖雅也停下脚步,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角,指尖冰凉,呼吸都放轻了,眼神里满是担忧,像只受惊的小鹿。

我缓缓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憨厚,垂着双手站在原地:“老佛爷还有吩咐?”

老佛爷看着我,眼神里的慈祥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褪去,嘴角的弧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硬的狠劲,像温和的面具裂了道缝,底下全是冰冷的算计。“年轻人,路要走稳。”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许多,带着穿透人心的重量,“缅甸这地方,佛多,鬼也多,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抬起下巴,指了指窗外的大金塔方向——夕阳正斜照在鎏金塔尖上,金箔反射的光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染了层凝固的血,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你看那金塔,看着光鲜亮丽,底下埋的全是骨头,有好人的,也有坏人的,分不清,也没人在乎。”他的目光又落回我脸上,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别让肖云海失望,也别让我失望——不然,就算肖云海来了,也没人能护得住你和肖雅。”

最后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颗炸雷在我耳边响,震得我耳膜发疼。他的断指重重按在茶杯柄上,指节泛白,显然是在强调这话的分量。空气瞬间凝住了,连挂钟的“滴答”声都变得刺耳,肖雅的手在我身后轻轻抖了抖,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却只能站着不动,任由老佛爷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老佛爷的话像淬了冰的刀,扎在空气里,我后背的冷汗瞬间浸凉了衬衫。不敢有半分迟疑,赶紧点头应着,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红木地板上,洇出个细小的湿痕。“谢老佛爷提醒!”声音刻意压得憨厚,还带了点紧张的颤音,“我记牢了,一定好好办事,把肖雅照顾得妥妥帖帖,绝不让您和肖先生失望。”说着,又重重鞠了一躬,故意让动作显得笨拙,藏起眼底的警惕。

走出别墅时,夕阳已经沉到了瑞光大金塔的西侧,余晖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泼了半桶融化的朱砂。阳光斜斜地打在身上,带着点温热的余韵,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足有三米长,贴在青石板路上,像两道扭曲的墨痕;远处大金塔的影子更庞大,像条蛰伏的金蛇,缠在仰光老城的铁皮屋顶上,鎏金的光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暗红,分不清是夕阳的反光,还是藏在阴影里的血色。别墅的鎏金瓦片也沾了余晖,亮得刺眼,可花丛下的监控探头仍在闪着红光,像蛇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的背影。

坐进车里,关上门的瞬间,丽丽姐终于松了口气,那口气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明显的释然。她立刻掏出烟盒,手指抖得厉害,抽了三次才抽出一支缅甸雪茄,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打着,火苗窜起时映出她眼底的后怕。深吸一口后,烟圈从她唇间吐出来,在昏暗的车厢里慢慢散开,混着皮革的旧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烟灰落在旗袍下摆上,烫出个小黑点,她都没察觉,只是拍着胸口说:“老佛爷很少见外人,更别说给金戒、给安胎药了,今天这是给足了肖云海面子。”

她侧过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指甲上的正红甲油在暗光里泛着冷光:“袈沙,你小子运气好,老佛爷瞧得上你。以后好好干,跟着肖先生和老佛爷,保准你在金三角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嗯”了一声,敷衍地应着,右手悄悄伸到腰后,指尖摸到了那支微型录音笔。笔身还带着我的体温,温热得像颗小小的心脏,侧面的红色指示灯亮得稳定,一闪一闪的,证明刚才的对话全录下来了——肖云海要的关于老佛爷与雷朵集团勾连的证据,总算有了些眉目。指尖摩挲着笔身的磨砂纹路,想起肖云海在巴黎把笔塞给我时的叮嘱:“老佛爷的话每一句都要录下来,这些都是能戳破他面具的刀子。”

肖雅往我肩上靠得更紧了,头发丝蹭过我的脖颈,带着点微凉的触感。她的脸色还是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他……他好像什么都知道,连我怀了多久都清楚,是不是有人跟他说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着我的衣角,把棉布捏出几道深褶,眼神里满是不安,像只受惊的小兽。

“爸跟他提过。”我撒谎道,语气尽量放温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她柔软的发丝。其实心里早翻江倒海——老佛爷的消息也太灵通了,肖雅怀孕的事我们只告诉了营地的医生,连夏川都没细说,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青姑会里有他的眼线?还是说,他早就派人盯着我们了?

我拍了拍她的背,掌心能感觉到她脊椎的弧度,还有她细微的颤抖:“别担心,有我在,他不会伤害你的。老佛爷和爸是旧识,照顾你也是看在爸的面子上。”这话既是安慰肖雅,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可指尖碰到口袋里那枚金戒的锦盒时,却像触到了烙铁——那沉甸甸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我这不是“照顾”,是枷锁。

老佛爷与雷朵集团的关系显然不一般,桌腿上交替出现的蛇形纹与“雷朵”缩写、丽丽姐口中“扩罂粟田、增运货线”的合作,还有他对肖云海行踪的了如指掌,哪一样都透着不简单。他和肖云海是旧识,却在言语里处处试探、时时施压,分明是想把肖云海牢牢绑在自己的船上。这次肖云海来金三角,哪是什么“谈合作、办婚礼”,怕是一场早布好局的鸿门宴。

车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仰光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佛塔的金箔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却照不透那些藏在巷子里的阴影。我摸出那枚金戒,借着车内的微光看着上面的蛇形纹——蛇鳞的纹路刻得锋利,像无数细小的刀刃。老佛爷说“路要走稳”,可我清楚,从接过这枚戒指的那一刻,我和肖云海就已经踩在了钢丝上,底下是万丈深渊,而老佛爷,就是那个握着钢丝开关的人。

车子驶回市区时,夜幕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了下来。仰光的灯火次第亮起,街边的路灯是昏黄的暖光,店铺招牌却闪着刺目的霓虹——红的“换钱”、绿的“住宿”、蓝的“烟酒”,光怪陆离的颜色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投下扭曲的光斑。最扎眼的还是那些佛塔,鎏金表层反射着地面的路灯与霓虹,泛着冷幽幽的光,像无数双悬在半空的眼睛,明明灭灭地盯着穿梭的车流。可越是靠近老城区,小巷里的阴影就越浓,像泼洒的墨汁没来得及化开,顺着墙根往路中央蔓延,每一片阴影里都像藏着看不见的刀光,稍不留意就会刺出来。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金饰店,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的金镯、金链堆得像小山,射灯打在上面,金光晃得人眼晕。最显眼的是一排儿童金镯,纹路磨得发亮,边缘带着磕碰的痕迹,和上午那几个孩子腕上的一模一样——连缠枝莲的缺角、链扣的划痕都分毫不差。记忆突然翻涌:老佛爷断指摩挲茶杯的弧度,眼底慈祥与狠戾交织的矛盾;杰克倒在红土上的模样,太阳穴凹下去的伤口渗着紫黑的血,红土吸饱血后凝成的暗痕像块丑陋的疤。一股滞闷的恶心感涌上喉咙,突然觉得这仰光的佛影比营地的罂粟花香还要呛人——罂粟花的甜腻里藏着明晃晃的毒,而这佛塔的金光背后,藏的是捂不住的血腥与罪恶,更让人不寒而栗。

肖雅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几缕碎发被呼吸吹得轻轻颤动,呼吸轻得像羽毛扫过耳廓。她的头微微歪着,嘴角抿出浅浅的弧度,像是做了好梦;右手虚拢着小腹,指节泛着淡粉,动作轻柔得像在护着易碎的珍宝,睡得安稳又沉实,完全没察觉车窗外的暗流。我小心翼翼地摸出那枚金戒指,锦盒的红绸蹭过掌心老茧,打开时,戒面的蛇形纹在车内顶灯的光线下泛着冷光。金料压得掌心发沉,纹路里的金粉被灯光照得细碎,像撒了把碎玻璃,每一道鳞纹都锋利得像细小的刀锋,硌得掌心的旧伤隐隐发疼。

老佛爷那句“路要走稳”又在耳边响起,可我比谁都清楚,从踏入金三角营地的那天起,从接过肖云海递来的录音笔那天起,我脚下的路就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雷朵集团的货船、青姑会的蛇形纹、老佛爷藏在慈祥面具下的狠戾、即将到来的肖云海,还有肖雅腹中的孩子,这些名字与牵挂像一个个湿漉漉的绳结,死死缠在一起,越扯越紧,勒得人喘不过气。可就算这样,我也必须把这些绳结一个个解开——哪怕要钻进最深的阴影里,哪怕要踩着红土与鲜血往前走,哪怕下一秒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车窗外的风突然卷着两股味道撞进来:一股是街角佛具店飘来的劣质檀香,甜腻得发馊;另一股是柴油车驶过留下的焦糊味,刺鼻又浑浊。两股味道在车厢里缠在一起,像吞了口掺了沙的蜂蜜,黏在喉咙口下不去,呛得人胸腔发闷。我悄悄握紧了肖雅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安稳的力量;又摸了摸腰后的录音笔,笔身的温热隔着衬衫传来,像颗跳动的心脏,提醒着我肩上的使命。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明天肖云海一到,必须先把老佛爷的底细全盘托出,那支录音笔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戳破他“八面佛”面具的刀子;雷朵集团的货绝不能让它顺利出港,湄公河的水绝不能再被毒品染脏;而这个手眼通天的老佛爷,他藏在佛塔阴影里的罪恶,迟早要被彻底揭开,让阳光照进那些见不得人的角落。

肖雅在梦里轻轻哼了一声,往我怀里缩了缩,额头抵着我的锁骨,带来淡淡的温热。我低头看着她的睡颜,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尖小巧得像玉琢的,突然想起肖云海在巴黎咖啡馆说的话——他捏着我的手腕,翡翠戒硌得我生疼,眼神比塞纳河的水还要沉:“小雅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指尖轻轻拂过肖雅的发顶,心里的信念像被火淬过的钢,愈发坚定:就算拼了命,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护着她,护着她腹中的孩子,护着这红土乱世里,唯一属于我的光。车窗外的佛塔仍在闪着冷光,小巷的阴影仍在蔓延,可怀里的温热与掌心的录音笔,足够支撑我走完这条没有回头路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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