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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粥和魅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套房里的空气像被针尖扎破的气球,“嘶”地一声泄了劲,可那股子化不开的滞涩却没跟着散,反倒像团拧不干的湿棉絮,死死堵在胸口——每吸一口气都得攒点力气,呼出来的气裹着闷意,落在冰凉的玻璃茶几上,竟凝出一小片浅浅的白雾。香薰机早灭了灯,银灰色的机身蒙着层薄灰,精油盒里剩下的半滴檀香凝在盒底,那点醇厚暖意没了机器的催动,便黏在空气里不肯走,像蜜一样糊在鼻腔黏膜上,混着地毯深处散出来的木屑腥气,说不出的腻人。

那腥气是花粥踹门时留下的。歪在门框上的实木门板还没归位,裂缝里卡着带毛刺的木榫碎块,几缕细得像发丝的木刺,斜斜嵌在米白色羊毛地毯的绒毛里——阳光刚从纱帘左上角的缝隙挪到地毯中央,金晃晃的光片落在木刺上,刺尖瞬间闪起细碎的亮,像撒了一把透明的碎玻璃,扎得人眼仁发慌。

比木刺更扎眼的,是左脸上那枚口红印。哑光正红,是肖雅昨夜从梳妆台上随手抄的那支“复古红”,膏体偏干,印在皮肤上便成了死色,像枚刚烫上去的烙铁。我抬起手背蹭了两下,粗粝的棉质睡衣布料磨过颧骨,非但没把那红痕蹭淡,反而越蹭越艳,发烫的感觉从皮肤表层一点点渗进肉里,顺着血管往太阳穴爬——这触感太熟悉了,一下子就拽回了新兵连第一次打靶的清晨:八一式自动步枪的枪托抵在肩窝,后坐力撞上来时,肩膀麻得像过了电,放下枪才发现,肩窝处印着道红紫的痕,班长用指节敲着我的肩骂“握枪都不会使劲”,那道疼混着“连枪都握不稳”的臊,跟现在一模一样。

阳光已经转过了三十度角,不再是清晨那缕能把空气切成“金箔片”的斜光——那时的光还带着点露水的凉,落在地毯上能看见绒毛的阴影;现在的光却暖得发闷,平铺在地毯上,把昨夜肖雅扔在墙角的人皮面具照得纤毫毕现。那是张薄得像蝉翼的硅胶面具,边缘还挂着她没擦干净的浅米色粉底,在暖光里泛着假得刺眼的白,褶皱处像被揉过的宣纸,边缘起了毛,连鼻翼处刻意做的“毛孔纹理”都皱成一团。最讽刺的是嘴角那道弧度——是用模具压出来的标准“温柔笑”,此刻却歪歪扭扭地咧着,像在无声地笑我:笑我把这层假皮当成了真性情,把精心挖的陷阱,当成了能躲雨的港湾。

我往床头一靠,背脊陷进鹅绒靠垫里,可那靠垫早被压得扁塌,里面的鹅绒全堆在角落,硌得肩胛骨发疼,反而不如新兵连的硬板床实在。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胸口,黄铜警牌的温度立刻传了过来——是老周的警牌,正面的警牌被我摩挲得发亮,背面刻着他的名字“周建军”,笔画边缘的棱角都磨圆了。警牌被体温焐得发烫,边角硌着第三根肋骨,那点暖意顺着肋骨往下沉,可到了心口就散了,只剩下一片冰凉,像揣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

闭了闭眼,花粥举着伯莱塔的样子就撞了进来:哑光银的枪身,防滑纹里还沾着点黑色的火药渣,枪口离我的太阳穴只有半寸,金属的寒意顺着皮肤渗进去,顺着血管往脑仁里钻,凉得我当时差点咬碎后槽牙。紧接着是肖雅揭面具的瞬间——她指尖捏着面具耳后的卡扣,轻轻一扯,“撕拉”一声轻响,那层假皮就掉在了地毯上,她眼底的温柔全没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硬,像冬天结了冰的湖面,连点波纹都没有。那两道眼神像冰做的针,扎在脑子里就拔不出来,一闭眼就刺得慌,比上次在橡胶林被树枝划到的伤口还疼。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胸口的闷意却没散。看着地毯上那枚歪歪扭扭的口红印,想着老周警牌上的温度,只觉得荒谬——前一秒还在肖雅的温柔里卸了防备,后一秒就被枪指着太阳穴,连自己信的人,都是假的。

肖雅裹着件纯黑真丝浴袍,斜斜坐在黑檀木茶几旁的单人沙发里。那浴袍是二十姆米的重磅桑蚕丝,垂坠感好得惊人——肩线处服帖地贴着她的肩胛骨,往下却顺着身体曲线自然垂落,在腰间松松打了个结,结口处的布料堆叠出两道慵懒的褶子,恰好落在锁骨凹陷处,像两瓣被风吹皱的墨色花瓣。阳光从纱帘漏进来,照在浴袍上,桑蚕丝特有的珍珠光泽便漫开,不是亮闪闪的刺眼,是沉在暗处的温润,衬得她露在外面的小臂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

黑檀木茶几被擦得锃亮,深褐色的木纹里嵌着细碎的金星,桌面还留着昨夜放香槟杯的浅圆印子。肖雅面前摆着只骨瓷果盘,里面躺着几颗鲜红的草莓,最边上那颗,正是今早滚落在地毯上的——米白色的绒毛上沾着三根浅米色的地毯纤维,像落了点细雪,果蒂处还带着点新鲜的绿,却蔫了半边。她毫不在意,右手捏着柄雕花银叉,叉柄上的缠枝莲纹刻得极细,莲瓣边缘打磨得光滑,在光里泛着冷硬的银白,与她指节的柔形成鲜明对比。

她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草莓蒂,指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透明的甲油,泛着细碎的光。银叉尖对准草莓顶端最红的那点,微微用力一扎,“噗”的一声,叉齿穿透了饱满的果肉。她手腕猛地一挑,草莓被提起来,鲜红的果汁顺着叉齿往下淌,“滋”地溅出一小团,落在她唇角下方——那点红在她白皮肤上格外显眼,像不小心沾了滴血。

她没立刻用纸巾擦,反而微微侧头,伸出舌尖,飞快地舔过唇角的甜汁。舌尖的粉红一闪而过,动作轻得像蝴蝶点水,却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像只刚捕猎完、正蹲在岩石上舔舐爪尖血迹的豹子,卸下了防备,却仍藏着骨子里的敏锐。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眼尾的弧度软了些,连之前紧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几分。

可我盯着她的左手——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还在微微发紧。食指第二关节处,有块淡粉色的薄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此刻即便捏着的只是空气,那节指骨还是比别的地方绷得更紧,皮肤下的筋络隐约可见。那是刻进肌肉里的记忆,哪怕此刻她扮演着“松弛”,身体的本能却泄了底。

“发什么呆?”她突然抬头,目光从草莓上移开,落在我脸上。眼尾的弧度依旧软着,却没了昨夜埋在我颈窝时的缱绻——那时她的眼尾泛着红,眼神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棉;此刻的软,更像刻意揉出来的,带着层淡淡的距离感,像隔着层磨砂玻璃看东西。她把银叉上的草莓送进嘴里,牙齿轻轻咬下,果汁顺着嘴角又淌出一点,她抬手用指腹擦去,语气轻得像风吹过丝绸:“花粥他们去处理雷朵在港城的收尾事了,要去清掉几个不肯交账的码头老板,接下来几天,没人盯着咱们。”

她说“雷朵”时,左手的指节又不自觉地缩了缩,连她自己都没察觉。银叉被她放在果盘边缘,叉齿上还挂着点草莓果肉,在光里泛着红。

我没接话,喉咙里像堵着团揉皱的纸,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不由自主落在肖雅腰侧那道浅疤上——她浴袍的腰带松松垮着,刚好露出那寸许长的痕迹。晨光从纱帘缝隙斜切过来,恰好落在疤痕上,把边缘照得纤毫毕现:不是意外划伤的参差毛边,是利落的直线,切口齐整得像用手术刀量着尺子划的,颜色比周围皮肤浅半度,像枚刻意烙下的戳印,藏在腰线的弧度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盯着那道疤,忽然想起去年缉毒时见过的毒贩标记——也是这样规整的直线,只是比这道深,颜色发暗,那时老周说“这种疤不是伤,是身份”,此刻肖雅腰上的印记,突然让我后颈发紧。

她显然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指尖在腰带结上轻轻一勾,手腕顺势一翻——动作流畅得像早练过千百遍,浴袍的布料立刻拢了过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道疤,连点痕迹都没露。她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抿了口温水,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带你去度蜜月怎么样?找个南太平洋的小岛,没信号,没人认识咱们,就晒晒太阳,吃点海鲜。”

“度蜜月?”我猛地抬头,颈椎“咔”地响了一声,喉咙像被粗砂纸磨过,沙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那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点惊惶,又有点被冒犯的愠怒。心跳突然变快,撞得肋骨发疼,指尖下意识攥紧了床单,棉麻布料的纹路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那里面找到点玩笑的痕迹,可她的眼神很平静,像刚退潮的海面,连点波纹都没有。

她放下银叉,身体往沙发里又陷了陷——沙发的羽绒坐垫被压出个深深的窝,她的肩膀跟着垮下来,浴袍的领口再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那锁骨的弧度很柔和,凹陷处还凝着点刚才溅上的草莓甜汁,像颗小小的红珠子嵌在白玉里。她抬手用指腹蹭掉那点甜汁,指尖的薄茧蹭过皮肤,留下道浅浅的白痕。“干什么这么紧张?”她笑了,嘴角往上弯了弯,却没到眼底,笑意像层薄霜,一触就化,“之前演‘老周妹妹’演了快俩月,对着你装温柔、装可怜,连说话都得掐着嗓子,总得找个地方歇口气吧?”

她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头微微歪着,看着窗外的阳光,眼底笼着层说不清的疲惫——不是熬夜的困顿,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倦,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连眼神都沉了。“我在英国受训那两年,天天练枪、练易容、练怎么骗人,夜里做梦都在背目标人物的资料。”她的声音轻了些,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就总幻想,等任务结束了,找个没人的小岛待着——早上被海浪声叫醒,去海边捡贝壳,中午吃刚捞上来的龙虾,淋着椰子汁啃芒果,不用提防谁,不用演谁,就做我自己。”她说着,指尖在茶几上轻轻划着圈,划出一个个浅浅的印子,“不像现在,吃颗草莓都得竖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生怕下一秒就有人冲进来开枪。”

她的话像根细软的羽毛,轻轻扫过我紧绷的神经——那点“做自己”的疲惫,突然让我想起新兵连拉练时的深夜,我和香客靠在大树上,他说“等退伍了就回家种玉米,不用跑五公里,不用背条例”,那时的向往多真切,可此刻肖雅的话,却让我更警惕。我太清楚她的演技了:昨夜在我怀里哭时,眼泪砸在我胸口,滚烫得像真的;替我擦药时,指尖的温柔能让人卸了所有防备;可转脸揭下mask,眼底的冷硬能冻死人。现在这“坦诚”,会不会又是新的剧本?

我攥紧手心,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旧疤——那是去年抓缅甸毒贩时,被对方用弹簧刀划的,长约三寸,现在结了浅粉色的痂,边缘还泛着点红。指甲陷进痂皮里,疼意像电流似的窜上来,从掌心传到胳膊,再到心口,一下下提醒我:老周的警牌还在胸口焐着,他最后说的“别信任何人”还在耳边响,不能再栽了,不能再被她的温柔陷阱骗了。

肖雅还在看着窗外,阳光落在她的侧脸,把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可我却觉得那身影越来越远,像隔着层雾,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也猜不透这“蜜月”的提议,到底是真的想歇口气,还是又一个等着我跳的坑。

没等我把那点警惕拧成实感,“咚——!”一声闷响突然炸在套房里!

不是花粥那把伯莱塔92F的清脆锐响,是老旧左轮特有的沉滞轰鸣——像用锤子砸在泡透的湿木头上,震得空气都发颤,连黑檀木茶几上的玻璃杯都跟着“嗡嗡”共振,杯壁上的水珠抖落下来,砸在桌面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混着硝烟的辛辣,瞬间压过了空气里残留的檀香。

子弹带着股劲风擦过肖雅身后的水晶吊灯——那盏吊灯是意大利手工制的,八圈菱形水晶串层层叠叠,最下面一圈刚巧垂在她肩头上方。子弹扫过水晶串时,“哗啦”带落几颗碎水晶,随即“当啷”一声狠狠撞在描金铜质灯罩上,凹下去一小块。紧接着,更多的玻璃渣子像冰雹似的簌簌掉落:有的砸在茶几的骨瓷果盘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溅得草莓汁四处飞;有的滚进羊毛地毯里,被厚厚的绒毛陷住,停在那里闪着冷幽幽的光;还有一粒弹到我脚边,我下意识抬脚躲开,鞋尖碾过地毯,蹭得绒毛倒向一边。

肖雅的身体像被瞬间冻住的雕塑——刚伸到唇边的舌尖还停在半空,唇角沾着的草莓甜汁亮晶晶的,可眼尾那点松弛的软意“唰”地就冷了下去,瞳孔瞬间缩成针尖,连带着下颌线都绷得像块钢板。她的右手像装了弹簧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地往浴袍右侧口袋摸去——我太清楚那口袋里藏着什么:一把银色格洛克23手枪,枪身裹着块黑色丝绒布,是她从英国带回的备用武器,平日里连碰都不让人碰。

我的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几乎是枪声落地的刹那,我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左臂像铁箍似的死死揽住她的腰,右手同时扣住她摸枪的手腕,借着冲力往沙发后面拽。她的腰细得惊人,隔着重磅桑蚕丝浴袍,我能清晰摸到她腰间骤然绷紧的肌肉线条——像块蓄势待发的钢弹簧,硬得硌手,还有那道浅疤的凸起:比周围皮肤稍硬一点,像颗细小的石子嵌在软玉里,触感格外清晰。

她的呼吸瞬间乱了。温热的气息急促地喷在我颈窝,带着刚吃过的草莓甜香,却没了半分之前的刻意暧昧,全是被突袭的慌乱。额前的碎发被呼吸吹得轻轻晃动,扫过我锁骨处的皮肤,痒意尖锐得像细针,扎得我心口一阵发紧。我低头看她,她的脸颊泛着薄红,不是羞涩的绯红,是紧张到血液上涌的潮红,连耳尖都红透了,和刚才那个慵懒舔舐草莓汁的女人,判若两人。

沙发后面的空间很窄,我们俩挤在一起,她的后背贴着沙发扶手,我的胸口抵着她的肩膀,能清晰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在我手臂上,像擂鼓似的。外面的枪声没再响,可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来越浓,混着草莓的甜香和肖雅身上的香奈儿五号香水味,变得格外诡异,压得人喘不过气。

“谁?!”肖雅的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那是突袭带来的本能慌乱,尾调却骤然转冷,像淬了冰的刀锋,“唰”地划破套房里凝固的空气。她的气息还没平复,胸口微微起伏,可眼神已经冷得像寒冬的冰棱,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连刚才沾在唇角的草莓汁都忘了擦。

套房门口的门框上还留着花粥踹出的裂痕,此刻却倚着个男人,把本就不算宽的门口堵得满满当当。他顶着个典型的地中海发型,脑门上的头发只剩稀疏几缕,灰扑扑地贴在泛着油光的头皮上,像被雨水打蔫的枯草,露出大片青白色的头皮,甚至能看见几星没擦干净的头皮屑。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格子衬衫,领口磨得起了毛边,边角发卷,敞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半旧的黄色背心,圆滚滚的啤酒肚把衬衫撑得鼓鼓囊囊,布料上的格子纹路都被拉得变了形。衬衫下摆短了一截,勉强盖住裤腰,却在他每一次呼吸时,随着肥肉的起伏往上缩,露出一截灰色松紧带内裤的边缘,上面还沾着根细细的棉线。左右袖口都磨破了边,右手袖口沾着块暗黄色的油渍,边缘发乌发硬,一看就是昨天吃油条时溅上的,还混着点黑褐色的不明污渍,像结了痂似的粘在布上。

他手里攥着把银色左轮手枪,枪身被反复擦拭得发亮,却遮不住握把处的划痕和枪身的氧化痕迹,一看就是把用了多年的老旧款式。可他握枪的手却抖得像筛糠,枪口歪歪扭扭地对着我们,一会儿晃向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一会儿又指向沙发扶手,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指节因为用力攥紧枪柄而泛着青白,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了起来,突突地跳着,连手腕处的肥肉都跟着颤抖。

男人脸上堆着刻意的讨好笑,嘴角往两边扯着,却因为紧张而不停抽搐,形成一种怪异的扭曲弧度,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点没清理的眼屎。他的眼神像黏糊糊的蜂蜜,死死粘在肖雅身上——从她的脸滑到浴袍领口,再落到她攥着枪的手上,挪都挪不开,活像夏天里叮着糖罐不肯飞走的绿头苍蝇,贪婪又猥琐。

看清来人的瞬间,我脑子里“嗡”地一下——是强子!那个以前跟在雷清荷身后,点头哈腰像只哈巴狗的跟班。印象里他专管雷朵集团粤东那片的仓库盘点,总穿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手里攥着本卷边的盘点册,见谁都赔笑,连雷清荷身边的保洁阿姨都能指使他跑腿。去年雷清荷在金三角栽了,被警方一锅端时,消息传出来的第二天,就有人说强子连夜卷了仓库里两箱不值钱的洗衣粉,揣着仅有的几千块现金,买了张站票逃回了湘南老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拿着枪?

“小、小雅……”强子的声音像泡在水里的棉花,黏糊糊的,带着浓重的湘南口音,每说一个字都裹着口水音,喉结在松弛的颈肉里上下滚动,像只不安分的小耗子。他往前挪了半步,脚下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那鞋显然不合脚,鞋尖处挤得变形,鞋帮还沾着点泥点。“我、我找你找了好久……从湘南追到港城,问了雷朵以前的兄弟,才、才知道你在这家酒店……”

他的眼神黏在肖雅身上,像涂了胶水似的挪不开,嘴角还扯着讨好的笑,可当视线扫到我时,那笑意瞬间垮了,换成了种没底气的怨怼——眉头皱成个疙瘩,眼神斜斜地剜着我,像受了委屈却不敢发作的孩子。他往我这边抬了抬下巴,枪口跟着晃了晃,语气里带着酸溜溜的气:“你怎么跟这种……穿军装的混在一起?你看他晒得黢黑,手上全是老茧,粗手粗脚的,哪、哪配得上你?”说这话时,他还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自己的格子衬衫,仿佛想遮住那圆滚滚的啤酒肚,却反而让松紧带内裤的边缘露得更多了。

肖雅从沙发后面探出头,刚被枪声惊出的慌乱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嫌弃——眉头拧得死紧,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竖纹,像被人用指甲刻出来的,嘴角撇成个难看的弧度,眼神里的冷意比刚才面对枪口时还甚,像在看一堆没人清理的垃圾。“强子?”她的声音里裹着冰碴子,每个字都带着不耐烦,“我听以前的人说,你回乡下承包了个猪圈,天天跟猪打交道,怎么跑这儿来了?还拿着把破枪装模作样,赶紧放下!别脏了这里的地毯!”

她说着,还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怕强子身上的气味飘过来——确实,强子站在门口没一会儿,一股混杂着汗味、油烟味和劣质肥皂的气味就飘了进来,和套房里残留的檀香、草莓甜香混在一起,变得格外刺鼻。肖雅的手还攥在浴袍口袋里的格洛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没把这个手抖得连枪都握不稳的旧跟班放在眼里,更多的是被打扰的烦躁。

强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像得了帕金森似的,银色左轮的枪身“咔嗒咔嗒”磕着他的大腿,枪口先是晃向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布料被枪身硌出个浅印,他吓得赶紧往我这边偏,喉结疯狂滚动着咽了口唾沫,声音突然拔高了两度,却依旧透着股没底气的虚张声势:“我不放!小雅,我、我追你三年了!每个月十五号,我都绕半个城去城西‘香香护手屋’给你买樱花味护手霜——就是你以前说过好闻的那款,塑料管子上印着粉樱花的!你生日那年,我托义乌的表舅给你带镶水钻的发夹,钻子选的最大的,花了我半个月工资!你怎么就看不上我?”

他越说越激动,圆滚滚的啤酒肚跟着剧烈起伏,像个充气的皮球,格子衬衫第二颗扣子被崩得凸起,缝线处都拉出了细缝,露出里面汗津津的黄色背心,布料粘在皮肤上,印出一圈圈汗渍。可手里的枪还是没个准头,枪口在我和肖雅之间画着歪歪扭扭的弧线,一会儿指向我的胸口,一会儿又扫过肖雅的肩膀,连他自己都慌得直喘粗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稀疏的头发往下淌,滴在衬衫领口的油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听说你从英国回来了,特意揣着攒的两千块钱,坐二十小时绿皮火车来港城!”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睛红得像兔子,却不是委屈,是偏执的不甘心,“火车上挤得没座,我蹲在过道里啃了三袋方便面,脚都肿了!结果一进酒店就看见你跟他在这儿……腻歪!他一个当兵的能给你什么?天天风吹日晒的,手上全是老茧,哪像我——我能每天给你买两杯珍珠奶茶,加双份珍珠、双份奶盖,你想喝热的我给你捂在怀里,想喝冰的我给你揣在冰袋里!”

肖雅猛地从沙发后面站出来,穿堂风从套房敞开的阳台吹进来,掀起她黑色真丝浴袍的下摆,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小腿,肩头的布料被风吹得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肩线。晨光刚好落在她脸上,把她眼尾的红血丝照得一清二楚——那是昨夜没睡好,又被强子搅得烦躁的痕迹。她眉头拧成个死结,眉心的竖纹能夹死一只蚊子,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尖锐又冰冷:“强子,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我早就告诉你,我对你没半点意思!你送的樱花护手霜,闻着像兑水的洗洁精,我转身就扔给保洁阿姨了;那镶水钻的发夹,钻子掉了一半,low得像地摊上十块钱三个的垃圾,我拿到手当天就扔进垃圾桶了!”她往前迈了一步,浴袍的腰带晃了晃,露出腰侧那道浅疤的边缘,“我从英国回来,只想安安静静过几天没人管的日子,不想再跟雷朵的人扯上关系,更不想看到你这种像牛皮糖似的黏人苍蝇!”

“恶心?”强子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连耳朵尖都红透了,腮帮子气鼓鼓地鼓着,肥肉跟着一颤一颤的,却还是没敢冲上来,只把枪又往我胸口顶了顶,枪口都快碰到我的睡衣了,“我、我为了你才敢拿枪的!昨天在码头碰到雷朵以前的兄弟,他说你被这个当兵的胁迫了,身不由己!我特意找黑市买了这把枪来救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还骂我恶心?”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破了的风箱,眼神里的委屈渐渐被疯狂取代,攥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的青筋暴得更粗了。“反正……反正我也得不到你了!”他嘶吼着,眼睛瞪得像铜铃,却还是不敢看肖雅,只死死盯着我,“今天要么你跟我走,要么、要么我们三个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说着,他猛地闭上眼睛,像是怕看到开枪的画面,手指狠狠往扳机上扣——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枪身歪了歪,子弹最终还是没打出来,只听得“咔嗒”一声空响,吓得他自己先哆嗦了一下,睁开眼时,脸上的疯狂又变成了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还硬撑着不肯放下枪。

强子闭着眼嘶吼着扣下扳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手腕的颤抖根本没停——子弹“咔嗒”一声擦着我的肩头飞过,狠狠钉进米白色的沙发扶手里,海绵屑子像被风吹起的雪花,簌簌地溅出来,粘在我的睡衣上,还钻进了我的领口,痒得我后颈一紧。

我瞳孔瞬间缩成针尖,部队五年格斗训练刻进骨子里的本能瞬间被激活。几乎是子弹入木的同时,我左手猛地推开肖雅——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浴袍的下摆扫过地毯上的玻璃渣,发出细碎的响。同时,我的右腿以最快速度屈膝抬起,脚背绷直,像根绷紧的钢条,脚尖精准地踢在强子握枪的右手腕内侧“麻筋”上。

“哎哟——!”强子疼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肥猪,惨叫一声,手腕瞬间软了下来。银色左轮“哐当”一声砸在米白色羊毛地毯上,在厚厚的绒毛里砸出个浅坑,又顺着地毯的坡度滑出去老远,撞在墙角的落地灯底座上,发出“咚”的轻响。他捂着右手腕蹲在地上,圆滚滚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肩膀一抽一抽的,却还梗着脖子嘴硬:“你、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通红,像头被激怒的笨拙家猪,连手腕的疼都忘了,双手死死抓住我的睡衣衣领——布料粗糙得像砂纸,刮得我脖子上的皮肤生疼,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掐得我锁骨处火辣辣的。紧接着,他攥起右拳往我脸上砸来,可那拳头全是松软的肥肉,挥出去时带着股憨劲,没等碰到我,就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啤酒肚晃得像个摇摆的皮球。

我偏头轻松躲开他的拳头,同时左手闪电般扣住他的右臂——他的胳膊粗得像根灌了水的麻袋,皮肤油腻腻的,沾着层薄汗。借着他往前扑的惯性,我身体往左侧猛地一旋,腰腹发力,像拧麻花似的带动他的手臂往反方向转——这是部队格斗术里的“卸力旋身”,专门对付这种没章法的蛮劲,能顺着对手的力道把他带得失去重心。

强子果然没料到这一招,“啊”地叫了一声,重心彻底失控,往前冲了两步,圆滚滚的啤酒肚“咚”的一声狠狠撞在黑檀木茶几上。茶几被撞得晃了晃,上面的骨瓷果盘“哗啦”翻倒,剩下的几颗草莓滚了一地,鲜红的果肉在米白色地毯上印出星星点点的红痕,像溅落的血滴。有一颗草莓还弹到了他的后脑勺上,顺着他油腻的头发滑下来,沾了点灰,落在地毯上。

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趁他撞得晕头转向的瞬间,快步绕到他身后。双腿屈膝,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腰——他的腰全是松软的肥肉,隔着格子衬衫都能摸到那层厚厚的脂肪,硌得我的膝盖骨生疼,像缠了团温热的棉花,半点着力点都没有。我只能调整姿势,右腿勾住他的左腿脚踝,防止他挣扎时摔倒,同时右臂从他腋下穿过,手肘死死顶住他的咽喉,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臂小臂,像拧螺丝似的猛地发力收紧。

这是巴西柔术里的“断头台”锁技,利用手臂的杠杆原理挤压对手的颈动脉和气管,能在三秒内让对手缺氧失神,是近距离缠斗里最致命的技巧之一。强子的脖子很粗,全是松弛的肉,我的手肘顶进去时,能感觉到他喉结在皮肤下疯狂滚动,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小臂上,带着股混杂着烟味和汗味的酸臭。

“呃……放、放开我……我错了……”强子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似的剧烈挣扎起来,双手胡乱抓挠着我的右臂——指甲缝里还嵌着乡下田埂的黄土,蹭在我小臂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淡红的划痕,混着他手心的油腻汗渍,黏腻得让人恶心。可他的力气软得像团棉花,抓挠更像是无力的扑腾,活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只能徒劳地蹬着腿。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涨红变成猪肝色,再到发紫,血管在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像要炸开似的。嘴唇抿成紫黑色,嘴角溢出细小的白沫,呼吸越来越急促,却吸不进多少空气,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像破旧的风箱被反复拉扯,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气管摩擦的钝响。原本怨怼的眼神早被纯粹的恐惧取代,瞳孔放大,死死盯着肖雅的方向,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糊了满脸,嘴里语无伦次地求饶:“小雅……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你买十杯奶茶,加三份珍珠,全放糖……不,放双份奶盖!我还去给你排队买城西的桂花糕,天天买!”

我没松手。手臂保持着发力的姿势,能清晰感受到他颈动脉在我手肘下从剧烈搏动到逐渐微弱,喉结的滚动越来越慢,挣扎的动作也从疯狂扑腾变成了轻微抽搐——他的双腿还在蹬着地毯,却连掀起绒毛的力气都没有,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直到他的身体彻底软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脑袋歪向一边,我才缓缓松开手臂。强子的身体像袋卸了力的面粉,“扑通”一声重重砸在米白色羊毛地毯上,在绒毛里砸出个深深的凹陷。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却没了半点神采,瞳孔涣散成一片灰白,眼白翻着,透着死寂的空洞;舌头微微吐出来一点,泛着青紫色,嘴角的白沫已经干了,结成细小的痂。脖颈处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像被勒过的绳子印,皮肤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僵硬,摸上去像块被扔在雪地里的冷猪肉。

我跌坐在地毯上,后背靠着沙发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其实没费多少力气,可胸腔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疼。右臂上沾着层强子的油腻汗味,混着他指甲缝里的黄土味,还有他身上那股劣质洗衣粉的廉价香味,三种味道搅在一起,钻进鼻腔里,恶心得我差点吐出来。我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手臂,却越蹭越黏,那股味道像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

视线落在强子的尸体上,心里没有半分杀死敌人的痛快,只有一种莫名的恍惚,像被人用闷棍打在了后脑勺,嗡嗡作响。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因为刚才的发力还泛着青白,掌心的旧疤被指甲抠得渗出血珠,鲜红的血滴落在地毯上,和刚才草莓的汁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果血,哪是人血。

我曾是缉毒军人,新兵连的第一天,邓班就拿着国旗对我们说“军人的天职是保护百姓”,我把这句话刻在心里,在金三角追毒贩时跑断了腿也没喊过累,在橡胶林里为了救村民挨过刀也没后悔过。可现在,我却在奢华酒店的套房里,用部队教的杀人技巧,杀了个懦弱油腻的跟班——他或许很讨厌,很偏执,可他甚至连枪都握不稳,连真正的威胁都算不上。

老周的警牌还在胸口焐着,冰凉的金属硌着我的肋骨,像在无声地质问。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是背弃了誓言的逃兵?还是双手沾血的刽子手?刚才强子求饶时的恐惧眼神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和我曾经救下的那些村民的眼神重叠在一起,刺得我眼眶发疼。

地毯上的草莓还在渗着汁液,强子的尸体僵在那里,空气里的硝烟味、汗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变得格外刺鼻。我靠在沙发腿上,看着天花板上摇晃的水晶吊灯,只觉得荒谬又无力——明明是为了查明老周的死因才混进雷朵,可现在,我却越来越像他们,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复仇,还是在沉沦。

“别愣着了。”肖雅的声音突然从茶几边传来,像淬了冰的锥子,“噗”地扎破我脑子里的混沌。我僵硬地抬头,看见她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脚趾涂着透明甲油,沾着两根草莓绒毛,却丝毫不影响她步态的利落。她弯腰捡起那把银色左轮,指尖捏着枪柄最边缘,仿佛那不是武器,而是块沾了灰的抹布。

茶几上放着张折叠的纸巾,是昨夜我擦汗用的,还残留着淡淡的雪松檀香。她抽起纸巾,裹住枪身,从枪口往握把方向反复擦拭——动作快而机械,连防滑纹里的污垢都没放过,纸巾很快吸满了强子的汗渍,变得皱巴巴的。她嫌恶地皱了皱鼻尖,把脏纸巾扔向垃圾桶,抛物线没算准,纸巾落在了强子的脚边,她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语气里的不耐烦像泼出来的冷水:“把他拖到卫生间去,别让血渗进地毯里——这羊毛毯可贵着呢。我打电话给花粥,让她派清理队来,真是晦气,好不容易松口气,全被这死胖子搅了。”

我撑着地毯想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像没了骨头——刚才强子的体重压得我大腿发酸,掌心的血珠蹭在裤腿上,晕出小块暗红。我抬眼看向肖雅,她的侧脸对着我,晨光落在她的下颌线上,绷得像块冷硬的钢板。刚才被枪声惊出的慌乱、骂强子时的气急败坏,全像被风吹散的烟,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只剩习以为常的冷漠,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具尸体,而是袋要扔掉的垃圾。

“肖雅,”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颤,“强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往前挪了挪,盯着她浴袍上没沾到半点污渍的下摆,“去年雷清荷倒台后,所有人都说他卷着钱回湘南养猪了,怎么会突然找到港城?还知道你在这里?”我咽了口唾沫,舌尖尝到血腥味,“你说的‘找个小岛好好生活’,到底是真的,还是又一场……骗我的戏?”

肖雅正按着手机拨号,听到我的话,手指顿了顿,屏幕上“花粥”两个字亮着,却没按下去。她缓缓转过身,浴袍的腰带随着动作松了些,却没露出任何破绽。她的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连眼尾的弧度都带着棱角,刚才看草莓时的柔和、被突袭时的慌乱,全是装出来的假象。“不该问的别问。”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踩在结冰的湖面上,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她把擦干净的左轮塞进浴袍右侧口袋,指尖在口袋口压了压,确保不会掉出来。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人皮面具——那面具被强子的尸体压得变了形,边缘的粉底蹭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硅胶底色。肖雅捏着面具的一角,像捏着张没用的废纸,随手扔进垃圾桶,“哐当”一声撞在桶壁上,和刚才的脏纸巾叠在了一起。“花粥会处理好一切,包括强子为什么来、谁泄露了地址,都不用你操心。”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把我整个人都罩住了,“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从你跟着我进这间酒店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你的命,你的决定,全由我说了算。”

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花粥打过来的。她没再看我,转身走向阳台接电话,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却还是有零星的字眼飘过来:“……清理队半小时到……对,在卫生间……别让人发现……”阳光照在她的浴袍上,桑蚕丝的光泽泛着冷意,像她此刻的人——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她挡在我身前,或许不是为了保护我,只是不想她的“猎物”被别人抢了先;刚才的气急败坏,也不是真的厌恶强子,只是嫌他打乱了她的计划。

我盯着她的背影,地毯上强子的尸体还僵着,脖子上的红痕像道丑陋的印记。空气里的檀香、汗味、血腥味混在一起,变得格外浑浊,压得我喘不过气。掌心的旧疤还在疼,胸口的警牌硌着肋骨,老周的声音又在耳边响:“别信任何人……”可我却一次次掉进肖雅的陷阱,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想查明真相,还是早已在她的温柔假象里,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肖雅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赤着的脚踩在地毯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像抹无声的黑影。经过强子尸体时,她的浴袍下摆不经意扫过强子的裤腿,那瞬间,她的脚踝下意识往里收了收,同时手腕轻抖,把浴袍下摆往上提了提——动作细微却嫌恶得明显,像怕沾到什么秽物,连半秒的停顿都没有。晨光从她身后斜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黑色浴袍像块沉重的幕布,裹着她单薄的肩背,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近,直到手指碰到门把,都没再回头看一眼。那扇实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咔嗒”一声轻响,像把我和她之间隔了道无形的墙,我看不清墙那头她的真实想法,也猜不透她下一步要把我带向哪里,只觉得自己像站在漫天浓雾里,连脚下的路都辨不清。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抓住强子的胳膊——他的衬衫袖口还沾着那块暗黄色油渍,布料粗糙得磨手,胳膊上的肥肉软乎乎的,像团没捏紧的棉花。我用力往上拽,他的身体却沉得像袋装满了米的大麻袋,每拖一步,脚踝都跟着往下沉,地毯被压出两道深深的沟,米白色的羊毛被扯得变形,像张被反复蹂躏的脸,绒毛倒向一边,露出底下的化纤底布。拖到茶几旁时,强子的啤酒肚蹭过茶几腿,“咚”地撞了一下,他口袋里的东西“哗啦”掉了出来——一串挂着钥匙的塑料挂饰(是只褪色的小猪佩奇)、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张被压得变形的照片。

我弯腰捡起照片,指尖刚碰到塑料封皮,就觉出了粗糙的磨痕——封皮边缘已经卷了边,表面蒙着层薄灰,还有几处褐色的污渍,像是酱油渍干了的痕迹。照片是4寸的,拍得有些模糊,应该是在某个乡镇集市的照相馆拍的:背景是印着“幸福美满”的红色布景,强子穿着件不合身的蓝色西装,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他搂着肖雅的肩膀,笑得一脸油腻——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颗泛黄的门牙,脑门上的头发被汗水浸得贴在头皮上,亮得像涂了层油。而肖雅站在他身边,眉头拧得死紧,嘴角撇成个难看的弧度,头使劲往旁边偏着,肩膀也刻意往外拱,显然是极不情愿被他搂着,连眼神都透着不耐烦,像在看什么麻烦东西。

我翻到照片背面,上面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还带着些晕染,像写的时候手在抖:“小雅,等我赚够十万块,就娶你回家。”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爱心旁边沾着块浅棕色的油渍,边缘发硬,一看就是常年揣在口袋里,被饭菜渍浸了又干、干了又浸留下的痕迹。这张照片,怕是强子揣了好几年的宝贝。

我捏着照片的边缘,塑料封皮的毛刺扎得指尖发痒,心里像堵了团乱麻——强子的偏执、肖雅的厌弃、还有我亲手结束的这条人命,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沉重。我把照片塞进睡衣内袋,贴着胸口的位置,能感受到塑料壳的冰凉,和怀里黄铜警牌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拖着强子走到卫生间门口时,我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后腰的旧伤也隐隐作痛。卫生间的实木门很重,我用肩膀顶开,把强子的尸体拖进去,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他的头歪向一边,眼睛还睁着,却没了半点神采。我反手关上卫生间的门,“砰”的一声,厚重的门板隔绝了里面的景象,也隔绝了那股混杂着汗味和血腥味的气息。

套房里瞬间恢复了寂静,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阳光依旧平铺在地毯上,暖得晃眼,可那温暖却照不进心里的冷。茶几旁的地毯上,还留着强子被拖过时压出的深痕,沙发扶手上的弹孔赫然在目——边缘嵌着细碎的木屑,里面露出米白色的海绵,像个黑洞,无声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提醒着我手上又多了条人命。我抬手摸了摸胸口的照片和警牌,指尖的冰凉和温热交织在一起,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股说不出的涩。

肖雅已经打完电话,靠在走廊冰冷的实木门框上。她的左肩抵着门,右手插在浴袍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左轮手枪的枪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约露了出来,那动作看似随意,却藏着不易察觉的不安,像在确认武器是否还在。她的眼神没看我,而是盯着走廊尽头的电梯口,眉头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带着种被苍蝇缠了半小时的烦躁,连眼尾的红血丝都比刚才更明显了。脚上那双黑色细高跟是花粥留在套房的,鞋跟有五厘米,鞋面上沾着点地毯纤维,她踩着胡桃木地板,每动一下,鞋跟都发出“嗒”的轻响,像在敲打着沉默的空气。

“走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依旧带着点不耐烦,说完便转身往电梯方向走,没再看我一眼。高跟鞋踩在光滑的胡桃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开回声,一下下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钻进我的耳朵里,像秒针在倒计时。

我跟在她身后,距离她两步远。走廊的灯光是冷白色的,嵌在天花板的凹槽里,光线直直地打下来,照在肖雅的黑色浴袍上——那浴袍的桑蚕丝布料在冷光下失去了暖光里的温润光泽,只剩一片沉得像化不开的墨的黑,连衣料上细微的褶皱都显得格外清晰。地面的胡桃木地板被擦得锃亮,映出我们俩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前,挺拔却单薄;我的影子在后,佝偻着肩背,手臂还因为刚才拖强子的尸体而隐隐发酸,掌心的旧疤被指甲抠得发疼,连带着胸口的警牌和那张合影都硌得肋骨发紧。走廊两侧的墙壁是浅灰色的,挂着几幅抽象画,画框是银色的,在冷光下闪着刺眼的亮,像一道道冰冷的视线,盯着我这个“双手沾血的逃兵”。

强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问题像根细针,扎在我脑子里反复搅动。他不是该在湘南老家养猪吗?怎么会精准地找到这家酒店、这个套房?是碰巧从雷朵旧部嘴里听到消息,还是有人故意给他指了路?如果是后者,会是花粥吗?她是不是想借强子的手试探我?还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这个对肖雅纠缠不休的麻烦?又或者,是肖雅自己放的消息?她早就知道强子对她的执念,故意引他来,让我亲手解决,彻底断了我对“普通人”的幻想?

我盯着肖雅的背影,看着她浴袍腰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突然想起她刚才说的“找个小岛好好生活”——那句话里的疲惫是真的吗?还是又一场更精密的骗局?她演了两个月的“老周妹妹”,装得温柔又脆弱,现在卸下面具,说想歇口气,可她处理强子尸体时的冷静、对花粥的顺从,都不像想“脱离雷朵”的样子。或许,所谓的“蜜月”根本就是把我带到更偏僻的地方,彻底变成她的傀儡?让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以前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合影——塑料封皮的冰凉透过薄睡衣传过来,和黄铜警牌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我杀了强子,哪怕他只是个懦弱油腻、连枪都握不稳的跟班,哪怕他的纠缠让人厌烦,可我终究是用部队教的杀人技巧,结束了一条人命。这双手,曾经握枪是为了保护百姓,现在却成了雷朵棋局里的凶器。我还能回到以前吗?回到那个在新兵连跟着邓班喊“坚守底线”的日子?回到那个和香客约定“退伍开面馆”的夜晚?回到那个老周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我的橡胶林?

邓班的样子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他穿着迷彩服,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攥着块军绿色秒表,表带磨得发毛,表盘上的漆掉了大半。他把秒表往我眼前一怼,声如洪钟:“黄导!站军姿都能走神?军人的天职是坚守!哪怕只剩一口气,就算断了胳膊腿,也不能叛离这身军装!”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带着他嘴里的烟草味,滚烫得像火;香客的笑脸也跟着冒出来——他比我小两岁,脸还带着点婴儿肥,穿着沾满泥点的作训服,扛着把八一式自动步枪,枪托上还沾着草屑。他喘着粗气追上我,把枪往自己肩上又挪了挪,说:“黄导,你体力比我差,别硬撑。等退伍了,我回老家开个小面馆,我煮面,你端面,保准客人排到街尾!”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星;还有老周,在橡胶林的雨里,他蹲在我身边,迷彩服裤腿全湿了,沾满了泥,裤脚还在滴水。他掰开压缩饼干,分了一半给我,饼干渣子掉在他手背上——那只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处还有道没愈合的伤口,是刚才和毒贩搏斗时划的。“别愁眉苦脸的,”他声音沙哑,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等这次把毒贩一网打尽,我带你去吃我老家的米粉,加双倍酸笋,加辣,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那些记忆曾经那么真切,真切到能闻到邓班的烟草味、香客的汗水味、老周手里的压缩饼干味。可现在想起来,却像隔了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泛白,掌心沾着强子的油腻汗味,还留着旧伤的疤痕。这双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握枪保护百姓的手了。

肖雅已经走到电梯口,按下了下行键。电梯按钮的红光亮起来,像只眼睛,冷冷地盯着我。我跟上去,站在她身边,走廊的冷白色灯光照在我们俩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像两个纠缠不清的困兽。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的镜子映出我的脸——左脸上的口红印还没消,眼底布满红血丝,眼神里全是迷茫,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叮”地一声轻响,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股冷风裹着酒店大堂的百合香水味扑面而来——那香味浓得发腻,不是新鲜百合的清冽,是人工合成的甜香,混着大堂咖啡厅飘来的焦糖味,钻进鼻腔里,却压不住我身上残留的强子的油腻汗味,两种气味搅在一起,像团拧不清的乱麻。电梯内壁是镜面不锈钢,映出走廊冷白色的灯光和我狼狈的身影,按钮面板上的数字泛着淡蓝色的光,“18”这个楼层数还亮着,像只不肯闭合的眼睛。

肖雅率先迈步走进电梯,黑色真丝浴袍的下摆扫过电梯门槛,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她转身时,浴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锁骨,可眼神却没了半分旖旎——眼尾的弧度确实比刚才软了些,像被温水浸过的冰棱,却依旧透着层冷意,像结了薄冰的糖,看着甜,碰着凉。“愣着干什么?”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浴袍右侧口袋,那里藏着刚擦干净的左轮手枪,“不是要去度蜜月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那里面找到半分真诚,可只看到了算计和疏离。迟疑了两秒,还是抬脚踏进电梯,鞋底碰到电梯冰凉的金属地板时,打了个寒颤。电梯门缓缓合上,“咔嗒”一声扣紧,把走廊的冷白灯光、墙上挂着的抽象画,还有卫生间里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全都关在了外面。镜面里的景象瞬间收窄,只剩下我和肖雅两个人的影子。

肖雅靠在电梯角落,后背贴着冰凉的镜面,浴袍被压出几道褶皱。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可眼神却冷得像寒冬的湖面,没有半点波澜,整个人像尊用黑丝绒裹着的冰雕,精致却没有温度。而我站在电梯中间,镜面把我的模样照得清清楚楚:左脸上那枚正红色的口红印还没消,像块刺眼的补丁;右臂上沾着的油腻汗渍干了大半,在浅色睡衣上留下圈黄印;胸口的黄铜警牌隔着布料硌着肋骨,内袋里强子那张皱巴巴的合影还带着体温,塑料封皮的边缘扎得我皮肤发疼。镜子里的人一半是穿着睡衣、带着口红印的“肖雅的人”,一半是胸口揣着警牌、记着老周叮嘱的缉毒军人——我看着那道撕裂的影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连自己都分不清,此刻站在这里的,到底是谁。

电梯启动的瞬间,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数字面板上的红光开始往下跳:“17”“16”“15”……每跳一个数,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镜面不锈钢的凉意透过睡衣渗到后背,和胸口警牌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像同时被冰和火裹着。脑子里乱糟糟的,老周在橡胶林里递饼干的手、邓班举着秒表训话的脸、香客扛着枪笑的样子,和强子求饶时的眼神、肖雅冰冷的侧脸、沙发扶手上的弹孔,全都搅在一起,像盘打翻的棋局,找不到半颗归位的棋子。

“度蜜月”这三个字像根针,扎在我心上。是去南太平洋的小岛?还是去另一个雷朵的据点?肖雅说的“没人认识我们”,是真的想歇口气,还是想把我带到更偏僻的地方,彻底切断我和过去的联系?我杀了强子,手上沾了不该沾的血,就算能逃出去,还能回到以前的部队吗?还能对着邓班说“我守住底线了”吗?还能和香客兑现“开面馆”的约定吗?答案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摸不到,却清楚地知道——不能了。

电梯里的通风口还在吹着冷风,百合香水味渐渐淡了,只剩下我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汗味和血腥味。数字面板上的红光还在往下跳:“8”“7”“6”……越来越接近一楼,越来越接近未知的黑暗。我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看着角落里肖雅冰冷的影子,只觉得心里的迷雾越来越浓,像被人裹在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棉花里,连呼吸都带着窒息的疼。

电梯“叮”地一声,在一楼停下,数字面板上的“1”亮了起来。镜面门缓缓打开,外面是酒店大堂璀璨的水晶吊灯和来往的行人,可我却觉得那光亮刺得眼睛发疼。肖雅率先走出去,浴袍的下摆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冰冷:“跟上。”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心——掌心的旧疤还在疼,内袋里的照片和警牌硌得胸口发闷。抬起脚,跟着她的背影走进大堂的人流里,像被卷入漩涡的落叶。电梯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把那道撕裂的影子和18楼的血迹都关在了身后,可我知道,那些痕迹早就刻进了骨头里。

前路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后路是已经关上的电梯门。我只能跟着肖雅的脚步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自己,只知道——从踏入这栋酒店开始,从相信“肖雅”开始,我就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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