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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碾过院角的碎石路,“咯吱——咯吱——”地响。棱角锋利的碎石被轮胎压得翻了个身,有的尖角刮过轮毂,蹭出细碎的火星,落在滚烫的红土上,瞬间就灭了。震动顺着座椅腿往上爬,轻轻撞在我的肩胛骨上,右臂的石膏也跟着颤了颤,像块被风摇的白石头。直到这时,我才惊觉斜斜的阳光已经漫过床沿,正一点一点往石膏顶端爬——那阳光像被剪刀裁过的金箔,薄得透亮,裹着些浮尘的光,落在石膏边缘没擦净的红土渣上,把土粒照得像嵌在白里的朱砂。

床头柜上,半块烤红薯还静静卧在竹篮里。焦黑的皮硬得像块被火燎过的小炭,裂着蛛网似的纹,最深的缝里嵌着点砖窑的灰,是慧芳搬砖时蹭上的。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烫意早就散了,只剩些微的温,像揣在兜里忘了掏的暖手宝。掰开的断面凝着层深褐的糖霜,是烤焦的红薯芯子熬出的蜜,边缘结了层脆壳,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混着点焦糊味飘过来,不是呛人的苦,倒带点沉在底的甜。

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打着旋,把床头柜上的纸花吹得往野菊花那边靠。那纸花是小琴叠的,作业本纸的毛边被风吹得卷起来,像刚哭过的人皱着的眉;红铅笔涂出的边早就过了界,艳红的痕洇在野菊花的枯瓣上,把黄得发脆的瓣染成了橘红,倒像两朵花在悄悄依偎。野菊花蔫得更厉害了,最底下的瓣蜷成小筒,被纸花压得微微弯了腰,却还攥着点不肯掉的韧,花瓣上的黄土被风抖落了些,落在纸花的红痕上,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金。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还在,清冽冽的,像冰锥子扎着鼻腔,可这会儿被别的味道缠上了——红薯的焦香、纸花的油墨味、野菊花干硬的涩,还有风里捎来的砖窑灰气,缠成一团温温的暖。这团暖漫过床头柜,漫过我的手背,倒比之前那股冰味多了点活气,像冻了一冬的土地上,突然钻出颗冒绿的芽。

我望着那红与黄叠在一块儿的花,望着半块红薯上结的糖霜,突然觉得石膏没那么沉了。阳光爬到石膏顶端时,在白乎乎的壳上投下块亮斑,把小兰别在上面的紫菀花照得透亮——那花早枯了,却还倔强地竖着,像在说:风再大,也吹不散这点盼头。

“能走吗?”

邓班的声音从门口钻进来时,带着点风尘的沉,像被红土坡的风磨过的铁皮。我正盯着石膏上那朵紫菀花发愣——花瓣卷得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枯褐的茎秆斜斜插在石膏边缘,被风一吹就轻轻颤,像在跟我打招呼。

抬眼时,正撞见他站在门框里。军绿色的常服被汗水浸出浅痕,肩上的星徽被窗外斜射的阳光照得发亮,光碎金似的,晃得人眼热。裤腿沾着圈红土,是界碑那边特有的黏壤,干硬得结成了壳,裤脚一动,就有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像撒了把细沙。不用问也知道,他定是从界碑一路赶过来的,红土坡的路不好走,这圈红土,是他踩着碎石、绕着芦苇丛走了半天才沾上的印。

他肩上的帆布包往床头柜上一放,“咚”地一声轻响,是包底的药瓶撞在木板上的声。带起的风不大,却刚好拂过床头柜,把那朵小琴叠的纸花吹得颤了颤——花瓣的红铅笔印被风吹得卷了边,像只受惊的蝶,翅膀抖着往野菊花枯瓣上靠。

“团里催了两回,”他说着往床边走,军靴踩在地板上,步子沉得像压着什么,“说你这胳膊再不回连队换药,石膏里怕是要捂出脓。”话是硬的,眼神却往我右臂瞟了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

他俯身帮我解支架时,指尖弯出个小心的弧度。石膏边缘沾着些红土渣,是昨天慧芳娘仨来的时候蹭上的,带着红土坡特有的腥气,结在白石膏上像粒没化的朱砂。邓班的指尖明明能一下扫开,却特意绕了过去,指腹贴着石膏光滑的面慢慢推,轻得像怕碰碎块冻了整夜的冰。支架的金属扣“咔嗒”弹开时,他另一只手早垫在了我肘弯下,掌心的茧子蹭过皮肤,粗粝得像红土坡的砂,却暖得烫人。

“慧芳娘仨一早就去砖窑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点,把我的左臂架在他肩上时,力道放得极轻,“天没亮就动身的,我路过砖窑时,看见烟筒刚冒灰,小兰正蹲在窑口捡碎砖,手背上沾着黑灰,像只刚从煤堆里钻出来的小雀。”

我心里一动,想起小兰那双总攥着纸花的小手,指腹的薄茧是割草磨的,掌心还留着红铅笔的印。

“她非要把这东西塞我兜里。”邓班说着,腾出只手往裤兜摸,指节捏着个皱巴巴的纸团,掏出来时,纸角还勾着根他军裤上的线头。展开来一看,正是那朵沾着血痂的纸花——花瓣被揣得发潮,焦痕处的硬壳磨软了些,血痂混着红土结成的硬粒,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有几粒红土渣落在他手心里,细小,却带着点红土坡的暖,像几粒没烧尽的火星,在他粗糙的掌纹里微微亮着。

“说‘让邓叔叔给黄导带上,看着就不疼了’。”他低头看着那朵花,喉结轻轻滚了滚,平时总带着股硬气的声音,这会儿竟裹着点不易察觉的软,“这丫头,手被纸边划了道口子,还攥得死紧,说啥也不肯扔。”

风又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花在他手心颤了颤。我望着那朵花上的血痂、红土,望着邓班手心里那几粒火星似的土渣,突然觉得眼眶发涨。原来这红土坡上的疼,从不是一个人扛着的——邓班裤腿的红土是,小兰攥紧的纸花是,连这朵被揣得皱巴巴的花,都藏着些说不出的暖,像窑口的火,明明灭灭,却执拗地燃着。

吉普车的引擎低低地哼着,像头温顺的老黄牛,载着我们往连队的方向挪。车是半旧的绿皮吉普,挡风玻璃右上角裂着道细缝,阳光从缝里钻进来,在仪表盘上投下道亮线,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游移。我靠在副驾驶座上,右臂的石膏垫在军大衣卷成的团里,车座的帆布被晒得发烫,隔着衣料烙在背上,倒比空调风更实在些。

窗外,红土坡的轮廓正在一点点地往后退。不是利落的远,是被风揉过的慢——近处的坡地红得发沉,像块被太阳烤透的赭石,土粒被晒得发脆,车辙印里的泥裂成蛛网状的纹,露出底下更深的红;远处的坡线却淡了,被蒸腾的热气晕成层粉紫,像谁在天边抹了道胭脂。坡顶稀稀拉拉的鬼针草被风吹得往一个方向倒,茎秆细得像缝衣线,却执拗地牵着串褐色的籽,晃得人眼晕。

邓班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指关节在军绿色的手套里微微泛白。车速表的指针始终没超过三十,指针晃悠悠地跳,像个打瞌睡的钟摆。他说:“慢点开,你这胳膊经不得颠。”可我瞥见他的目光总往后视镜瞟——镜里,三个赶牛的老乡正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老黄牛的蹄子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敲着块受潮的木头。

边境的路确实窄,刚够两车勉强错身。路面是红土混着碎石铺的,坑洼处积着前几天下雨的泥,干成了硬壳,边缘翘得像块碎玻璃。最窄的地方,路边的灌木丛几乎要伸进车窗,带刺的枝桠刮过车门,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用指甲挠铁皮。

“得等他们先过那道坎。”邓班突然开口,打了把方向盘,把车往路边的土坡又靠了靠。车轮碾过坡边的软土,车身轻轻晃了晃,我右臂的石膏撞在车门上,却没觉得疼——注意力早被后视镜里的景象勾走了。

走在最前的老乡戴着顶破草帽,帽檐耷拉着,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巴上沾着红土,像块没擦净的陶片。他手里的牛绳攥得很紧,绳结处磨得发亮,老黄牛的脊背上搭着个竹筐,筐里装着些干瘪的红薯,叶子蔫得卷成了团,随着牛的步子轻轻晃。中间的老乡该是他儿子,也就十五六岁,光脚踩在地上,脚趾缝里全是红泥,脚后跟裂着道血口,沾着的土被血浸成了深褐。他时不时弯腰拽拽牛尾巴,老黄牛被拽得“哞”地叫一声,声音粗得像破锣,在空旷的坡上荡出老远。走在最后的是个小姑娘,辫梢系着根红布条,手里提着个豁口的陶罐,罐沿沾着点绿,该是刚摘的野菜。她的布鞋前掌磨穿了,露出的脚趾蜷着,却跑得欢,时不时追着牛屁股笑,笑声脆得像山涧的水,却被风一吹就散了。

邓班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停了很久,直到看见老乡们牵着牛,小心翼翼地挪过那道最陡的坎——老黄牛的前蹄在坎上顿了顿,膝盖弯得像个弓,老乡在后面推了把牛屁股,牛才“哞”地闷哼一声,爬了上去。他这才轻轻踩了油门,车速表的指针往上跳了两格,引擎的哼声也亮了些。

“这边的规矩,见了老乡赶牛,得让着走。”邓班的声音里带着点笑,“牛认生,一受惊吓就往路中间窜,前年有个新兵不懂,开快了点,惊了牛,连车带牛翻进了坡下的沟里,老乡的腿断了,新兵也受了处分。”

车慢慢驶过那道坎时,我回头望了眼——老乡们正坐在坎上歇脚,小姑娘举着陶罐给老黄牛喂水,老黄牛伸出舌头舔着罐沿,舌头粗得像块砂纸。红土坡的风卷着他们的笑声过来,混着牛身上的腥气、红薯的土味,还有小姑娘辫梢红布条的淡香,撞在车窗上,像团温温的棉。

吉普车载着我们继续往前开,红土坡的轮廓在窗外退得更远了,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是老黄牛蹄子的“笃笃”声,是小姑娘脆生生的笑,是邓班握着方向盘时,那只总往后视镜瞟的眼。原来这边境的路,窄的不只是路面,还有日子;慢的不只是车速,还有人心底的那点软。

车轮碾过那道浅沟时,不是“咚”的一声脆响,是闷沉的、带着震颤的钝——像块浸了水的红土疙瘩砸在空心木头上。沟里的碎石被轮胎碾得“咯吱”作响,有块棱锋利的石片弹起来,“啪”地撞在车底盘上,震得整个车身都晃了晃。我右臂的石膏没稳住,顺着惯性往车门上撞,石膏壳子边缘的毛糙处擦过铁皮,发出“沙沙”的刮擦声,紧接着就是那声闷响,像骨头直接磕在了石头上。

疼瞬间从石膏里炸开。不是表皮的灼,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涌的钝,混着石膏与绷带摩擦的痒,像有无数根细针顺着血脉往太阳穴扎。我没忍住,喉间溢出半声闷哼,尾音卡在喉咙里,带着点发紧的颤。

邓班的脚几乎是同时踩在刹车上的。吉普车猛地顿了顿,惯性让他的肩背往前倾了半寸,又迅速稳住。他没看路况,第一时间扭头看我,眼里的光沉得厉害——比界碑那块立了几十年的老石头还沉。界碑的石头是青灰色的,被风雨磨得溜光,却总透着股冷硬的沉;他此刻的眼神就是那样,带着点自责的紧,眉头拧成个疙瘩,喉结滚了滚才开口:“忘了你这胳膊经不得晃。”

他推开车门下去时,军靴踩在红土上“噗”地陷了半寸。后备厢的锁扣“咔嗒”弹开,他弯腰翻找的动作带着急,军绿色的裤腿扫过厢壁的锈迹,沾了点褐红的渣。没多久,他抱着块军大衣钻进来,大衣是旧的,边角磨出了毛,袖口处有块洗不掉的油渍,像朵发暗的花。“垫着。”他说着,把大衣抖开,仔细叠成个厚实的方块,塞进我右臂底下——布料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还有股淡淡的樟脑味,混着他身上的红土腥气,倒把石膏的凉意压下去了些。

“前儿个去镇上拉药,路过砖窑时,正见着慧芳。”他的手还扶在我肘弯处,没立刻松劲,指腹的茧子蹭过我手腕的皮肤,粗粝得像红土坡的砂,“砖窑刚出了一窑新砖,红得发亮,烫得能烙饼。她没戴手套,就那么徒手搬,左手搬起三块,右手托着两块,腰弯得像张弓,往推车上送时,砖棱子正蹭在她掌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石膏上,像是透过这层白,看见了慧芳的手:“她掌心的茧子厚得像层硬壳,可那砖棱太尖,一下就把茧子磨破了。血珠‘啪嗒’滴在砖上,不是浅红,是发暗的绛,顺着砖面的纹路往下淌,红得跟她竹篮沿那圈布条一个样——就是你见过的,沾着血痂、磨得发亮的那圈。”

我想起慧芳篮沿的布条。暗红的,被汗水浸得发硬,边缘卷着,像道没愈合的疤。此刻那血珠滴在红砖上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砖是新出窑的,带着火气,血珠落在上面,该是“滋”地一声就洇开了,把那点红烙进砖纹里。

车再启动时,速度比刚才更慢了,引擎的哼声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把目光挪向窗外,红土在阳光下泛着层刺眼的亮。表层的土被晒得发脆,像块没揉透的面团,车辙印碾过的地方,土块碎成细小的颗粒,有的被风吹起来,打着旋儿往远处飘,露出底下更深的红——那红是沉的,带着点湿润的腥,像藏着无数人的汗。

车辙印里还留着前几天下雨的泥,此刻早被晒成了硬壳,龟裂的纹路像极了老树根——不是直挺挺的主根,是在地底盘桓了几十年的虬须,弯弯曲曲,纵横交错,最深的裂缝能塞进半根手指,黑黢黢的,像藏着不见光的苦。

远处的玉米地稀稀拉拉的,没什么生气。秸秆大多是枯黄的,瘦得像根根细柴,最高的也够不着膝盖,叶片卷成了筒,被风吹得“哗哗”响,像群饿瘦的孩子在哭。有个戴草帽的老汉正蹲在地里拔草,草帽是麦秆编的,边缘破了个洞,露出的头发白得像霜,被汗水贴在头皮上。

他的草帽檐压得极低,几乎要碰到地面,只能看见露出的脖颈——不是晒黑的褐,是紫黑,像被太阳烤过的猪肝,皮肤皱巴巴的,像张揉过又展开的粗纸。他蹲的姿势很沉,膝盖往外撇,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的小腿上沾着红土,有几道被草叶划的血痕,结了层浅褐的痂。拔草时,他的背弓得像只虾米,脊梁骨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里硌出尖尖的形状——不是圆润的弧度,是一节一节的棱,像根被风吹弯的枯木,表皮干裂,连纹路都透着股硬挺的倔。

风从车窗外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还有玉米叶的涩。我望着老汉佝偻的背影,望着那片稀稀拉拉的玉米地,突然想起邓班说的慧芳——她掌心的血滴在红砖上,老汉的脊梁骨硌在粗布褂里,原来这片红土上的疼,从不是藏着的,是明晃晃的,像被太阳晒得发亮的石膏,一眼就能看见,却又重得让人说不出话。

邓班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着白。车开得更慢了,像怕惊动了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点声响。

“那片就是老秦家的地。”邓班顺着我望过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方向盘轻轻打了个小弯,车轮避开路上那块拳头大的尖石头——石头边缘还沾着点湿泥,该是前几天下雨时从坡上滚下来的,棱角锋利得像把没开刃的刀。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片地在红土坡的凹处,像块被老天爷啃过的疤。地埂是用红土坯垒的,去年山洪冲过的痕迹还清晰得很:靠坡底的半亩地,红土被冲得露出狰狞的砂石,土坯埂塌了半截,断口处的泥还保持着被激流撕扯的形状,像块没愈合的伤口。剩下的几亩地也没好到哪去,红土被晒得板结,裂缝像老树根似的爬满地面,最宽的缝能塞进两根手指,深褐色的土块硬得像块烧过的砖,脚踩上去“咔啦”响,能碎成齑粉。

地里的玉米稀稀拉拉的,秆子瘦得像晾衣绳,最高的也才到膝盖,叶片卷成了筒,边缘焦得发脆,被风一吹就“哗哗”响,像群饿瘪了的孩子在哭。最扎眼的是玉米棒子——挂在秆子上,小得可怜,最大的也没超过拳头,绿皮发皱,顶端的须子干成了褐红,像老汉下巴上没剃净的胡茬。有几穗棒子被虫蛀了,洞眼周围的皮发黑,露出里面干瘪的玉米粒,像颗颗没长熟的泪珠。

戴草帽的老汉正蹲在地里拔草,动作慢得像被太阳晒蔫了的瓜藤。他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小薅锄,锄尖卷了刃,木柄被汗浸得发黑,握着的地方磨出了圈亮痕。拔草时,他得先把腰弯成张弓,左手扶着膝盖,右手的薅锄才够得着地面,每拔一下,肩膀就跟着颤颤,像担着块卸不下的石头。草帽檐压得太低,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见他喉结在黧黑的脖颈上慢慢滚,像吞着口咽不下的苦。

“去年山洪下来时,水裹着石头往坡下冲,”邓班的声音沉了沉,车轮碾过块碎石,车身轻轻晃了晃,“老秦拼着命往地里跑,想把那半亩快成熟的玉米抢回来,结果被石头砸了腿,躺了仨月。今年开春又旱,从清明到现在没下过一场透雨,井里的水都快见底了,他每天天不亮就挑着水桶往地里跑,一趟三里地,挑到日头晌午,也就能浇半垄。”

说到他儿子,邓班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像在数着什么:“他儿子小秦,比你还小两岁,以前在镇上开了个杂货铺,嘴甜,见谁都笑。五年前说去山那边收药材,能卖好价钱,走的时候背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他娘绣的平安符。”

车驶过一道土坎,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老汉佝偻的背影上:“走了三个月,就没信了。有人说在界河那边见过他,被散兵抓了挑夫;也有人说药材被抢了,人跳了河。老秦不信,每天收工都往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半个钟头,手里攥着小秦临走时穿的那双布鞋,鞋底磨穿了,他就纳了层新布,纳得针脚密得像蜘蛛网。”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我看见老汉拔完一垄草,慢慢直起身,往地头的石墩子挪——石墩上放着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的水只剩个底,水面漂着层红土。他拿起缸子,仰脖喝了口,喉结动了动,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袋,烟丝是自己种的旱烟,呛得很。火柴划着时,火苗在风里抖了抖,照亮他眼角的皱纹,像红土坡上的沟壑,深得能藏住半世纪的苦。

“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这几亩地了。”邓班的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听见,“天不亮就来,日头落了才走,比鸡还早,比狗还晚。有人劝他,这地别种了,去镇上找个活计,他说‘小秦回来要是看不见玉米,该着急了’。”

车渐渐远了,老汉的身影缩成个小黑点,蹲在红土地里,像块生了根的石头。玉米叶还在风里响,红土还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亮,可那片地突然变得很重——重得像老汉攥在手里的烟袋,像他纳了又纳的布鞋,像那句“小秦回来该着急了”,压在红土坡上,压在无数个日出日落里,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车开过那道土坡时,车身轻轻晃了晃——坡是红土堆的,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像头脱了毛的老兽趴在路边。坡下的窝棚就在这道“兽脊”的阴影里,一眼望过去,竟和慧芳说的那个没两样。

竹片搭的架子歪歪扭扭,最粗的几根是从老槐树上锯的,树皮还没剥净,裂着道深缝,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细竹条更可怜,有的被虫蛀了洞,有的被晒得发脆,风一吹就“咯吱”响,像随时要散架。架子上蒙着的化肥袋是绿的,却被晒得褪成了灰,边角烂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的竹条,风灌进去时,袋子鼓得像只泄了气的绿皮球,“呼嗒呼嗒”地拍着竹架,倒比谁都卖力地证明自己还“撑着”。

窝棚前的空地上,扯着根锈铁丝,上面晾着些衣裳。哪是衣裳,分明是几块褐色的破布——料是最粗的麻袋布,被汗渍浸得发硬,被红土染得发黑,看着比没洗过的还脏。有件小褂子该是孩子穿的,袖口磨出个圆洞,边缘的毛边被风吹得直颤,衣摆也撕了道口子,用粗麻线胡乱缝着,针脚歪得像条爬动的蜈蚣。它被晾在个断了腿的木架上,木架用石头垫着才勉强站稳,小褂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不是轻快的飘,是带着委屈的抽噎,真像个被丢在路边、没人管的孩子在哭。

窝棚门口的石头上,蹲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布衫是洗得发白的靛蓝,领口烂了,露出里面的粗布小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晒得和红土一个色。她的裤脚也卷着,露出的小腿上沾着层红土,像刚从地里钻出来,脚踝处有道深褐的疤,不是平整的伤,是坑坑洼洼的圆,像被野狗啃过似的,边缘还结着层硬痂。

她正捶衣裳。手里的木槌是硬杂木做的,柄被磨得发亮,能照见模糊的人影,顶端裂着道斜缝,用圈枯黄的草绳缠着,绳结处磨得发毛,一看就用了好些年。木槌砸在块青石头上,“砰、砰”的响,隔着车窗都能震得耳膜发紧。她捶得很用力,每一下都把胳膊抡得老高,木槌落在衣裳上时,能看见布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可捶不了几下,就得停下来直腰——她的背弓得像张拉满的弓,右手按在腰上,左手撑着膝盖,“哎哟”地轻哼一声,指节在腰上慢慢揉,揉了好一会儿,才又咬着牙拿起木槌,只是这回,力道明显轻了些。

“她家男人原是马帮的。”邓班的声音低了些,方向盘打了个小弯,避开路上的土块,“去年冬天过界河,遇上散兵了。货是刚收的药材,全被抢了,男人为了护着马队,被枪子儿打中了,掉进界河的冰窟窿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我看见女人捶完衣裳,把那块破布拧干,水顺着布角往下滴,落在红土里,洇出个小小的黑印。她蹲下身,从窝棚里拎出个豁口的瓦盆,往里面倒了点浑浊的水,又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窝头,掰了半块,塞进嘴里慢慢嚼,另半块用布包着,小心地放进窝棚——该是留给孩子的。

“男人走后,她就带着俩娃在这儿搭了窝棚。”邓班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像带着点疼,“去砖窑给人缝麻袋,缝一个挣五毛。麻袋是粗麻布,线是浸过桐油的硬麻线,她的手指头被勒得全是血口子,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渗着血,可她总说‘多缝一个,娃们就能多喝口糊糊’。”

车慢慢驶过土坡,女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可那“砰砰”的捶衣声,那“哗啦啦”的布响,好像还缠在耳边。我望着那片窝棚,望着那抹在红土里缩成小点的蓝,突然觉得眼睛发涨——原来这红土坡上,有这么多“撑着”的人,用破布、用木槌、用道不清的苦,把日子往起缝,往起捶,哪怕缝成块破布,捶出满身伤,也不肯松手。

车拐过那道土坡弯时,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突然变得尖锐——不是“咯吱”的钝,是“嘎啦”的裂,像谁用牙咬碎了块冻硬的红土疙瘩。碎石子被碾得翻卷,有块带着尖棱的石片弹起来,“啪”地撞在车底盘,震得车厢里的空气都跟着颤。视线刚钻出土坡投下的阴影,就看见路边蹲着几个孩子,像被狂风扯断的蒲公英绒球,轻飘飘落在红土上,风一吹就晃,却又死死钉在原地。

红土被晒得泛着层白亮的光,烫得能煎熟鸡蛋。脚往地上落时,能听见“滋滋”的轻响,像土粒在高温里炸裂。孩子们就蹲在这片滚烫的脆土上,最大的男孩不过十岁,光脚踩在碎石堆里,脚趾蜷得像只攥紧的小拳头——不是怕疼,是疼得早就麻了。脚趾缝里嵌满了红泥,是那种黏在皮肉上、用水泡半天也搓不掉的沉,泥块被汗水泡得发涨,把趾甲盖都染成了深褐,像嵌在指头上的血痂。脚后跟裂着道血口,旧伤的痂刚结了层薄皮,新的血又从裂口里渗出来,把周围的红土浸成了暗褐,像块被踩烂的桑葚。他扒土时,脚跟每蹭一下地面,那道伤就跟着颤,可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把铁丝往土里插得更深些,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手背上的青筋像条细蛇,在晒黑的皮肤下游动。

他们手里的细铁丝,是从废弃的马帮货箱上硬掰下来的,锈迹斑斑的杆上还留着货箱木板的划痕,尖端被磨得发亮,该是磨了好几天——磨的时候大概也扎过手,因为铁丝中段缠着圈破布条,布条上沾着暗红的印,像没洗干净的血。铁丝在红土里“沙沙”地扒拉,带起的土粒打着旋儿飞,落在孩子们的裤腿上。那裤腿短得可笑,露出的小腿被蚊子叮得全是红疙瘩,有的被挠破了,结着层浅黄的痂,痂上又落了层红土,像撒了把细沙。有个孩子的裤脚烂了个洞,露出的膝盖上结着块紫黑的瘀青,该是昨天摔在石头上撞的,瘀青边缘还沾着根干枯的草叶,随着他扒土的动作轻轻晃。

“看!”一声脆生生的喊突然炸开,像颗小石子投进死寂的红土坡。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猛地站起来,辫子梢的红布条沾着红土,随着她的动作甩得老高,布条末端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白棉线。她举着手里的铁丝,尖端挂着只蚂蚱,绿褐色的,翅膀被铁丝穿了个洞,半耷拉着,后腿还在徒劳地蹬,触须有气无力地晃,像根快断的线。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鼻尖沾着的土粒,像撒了把细沙,可眼睛亮得惊人,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葡萄里映着那只垂死的蚂蚱,也映着身后几个孩子的脸。

其他孩子立刻围上去,最小的那个才刚到男孩腰际,踮着脚往铁丝上瞅,凉鞋的鞋带断了根,鞋帮磨得卷了边,露出的脚后跟沾着片干硬的红土。最大的男孩伸手想碰,被小姑娘偏头躲开,辫子梢的红布条扫过男孩的手背,引得一阵哄笑。那笑声脆得像山涧的水,“咯咯”地撞在红土坡上,溅起细碎的响,可刚飘出两丈远,就被风卷着散了——散得比烟还快,快得像从没存在过。笑声停了,孩子们的脸也跟着沉下来,刚才亮着的眼慢慢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火星,只剩下红土坡的寂静,比刚才更沉,压得人胸口发闷。

邓班往窗外偏了偏头,军绿色的袖口蹭过玻璃,留下道浅灰的痕,像谁在玻璃上抹了把红土。“那是老马家的娃。”他的声音压得比车引擎的嗡鸣还低,像怕惊了那些孩子,“他爹前年被散兵抓去当挑夫,那天正背着半袋玉米往镇上换盐,被三个穿黑袄的堵在界河边。听说他爹攥着扁担不肯放,被枪托砸了后脑勺,拖走的时候,玉米撒了一地,红土上滚得都是,像撒了把碎金子。”

车驶过孩子们身边时,我看见最小的那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抠着红土里的草根。草根细得像线,上面沾着层薄土,他把土抖掉,就往嘴里塞,慢慢嚼着,嘴角沾着的土像没擦净的奶渍,嚼着嚼着,眉头皱了皱,该是草根太涩,可他还是往下咽,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块小石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已经把蚂蚱装进了个破玻璃瓶,瓶底还留着点浑浊的水,该是早上从坡下的泥坑里舀的,水面漂着层红土。她举着瓶子跟在男孩身后,蹦蹦跳跳的,辫子上的红布条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沙沙”的响,像只受伤的小兽在低吟。

“他们娘去年染了瘴气。”邓班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刚开始只是早晚咳嗽,咳得背都驼成个虾米,后来咳得痰里带血,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眼睛都眯成条缝。想去镇上找大夫,可家里连半袋玉米都凑不齐——她男人被抓时,家里最后点粮食都撒在了界河。有回我巡逻路过,见她蹲在窝棚门口,手里攥着片晒干的枇杷叶,往嘴里塞,嚼得嘴角都是绿沫,说‘这叶子能治咳’。”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没撑到秋收,一个夜里就没气了。孩子们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她蜷在窝棚角落,手里还攥着那片枇杷叶,叶边都被捏烂了。”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股红土的腥气,混着孩子们身上的汗味——不是干净的汗香,是汗渍混着泥土、几天没洗的馊,呛得人鼻腔发酸。我望着他们渐渐远了的身影:最大的男孩走在最前,手里的铁丝在红土里拖出浅浅一道痕,像条没写完的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玻璃瓶,时不时停下来晃两下,看蚂蚱还动不动;最小的那个跟在最后,时不时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塞进裤兜,裤兜破了个洞,石子又从洞里滚出来,他捡了三次,最后索性把石子攥在手里,小手攥得紧紧的,指缝里漏出点红土。

那阵脆生生的笑早就散了,可红土坡上仿佛还留着点余响,混着铁丝扒土的“沙沙”声、蚂蚱蹬腿的“簌簌”声、孩子们光着脚踩过碎石的“嗒嗒”声,像首没唱完的童谣,调子是苦的,词是涩的,可唱的人偏偏带着点认真,像在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

车开出去老远,我回头望了眼,那几个小小的身影还在红土里动,像几粒掉在红布上的黑纽扣,小得可怜,却又执拗地亮着。红土漫过他们的脚踝,漫过他们的膝盖,像要把他们慢慢吞掉,可他们每走一步,都在红土上留下个浅浅的印,像在说“我们在这儿呢”。

我突然想起小兰攥在手心的那朵纸花。是从作业本撕下的最后一页,米白的纸被她掌心的汗浸得发潮,边缘卷成了硬挺的小筒,像被揉皱又强行展平的哭脸。红铅笔是借的,笔芯早就磨秃了,她趴在窝棚的泥地上涂了整整半夜——花瓣边缘出了老大一块边,红痕顺着纸纹往下洇,弯弯曲曲的,像她发烧时从嘴角淌下的血。她攥得那样紧,指腹的薄茧嵌进纸纹里,把“小兰”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捏得发皱,笔画里还卡着砖窑的黑灰,是她白天捡碎砖时蹭上的,擦了半宿也没擦掉。纸花背面粘着半片紫菀花瓣,早枯成了褐黄,边缘卷得像只死去的蝶,却被她用舌尖的唾沫粘得牢牢的,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直到晨光爬上窝棚顶,花瓣终于在纸上结了层硬壳,像怕风一吹就散了——就像她爹,像那棵被烧掉的木瓜树,像那些夜里突然灭了的灯。

有回我趁她睡着,轻轻掰开她的手想看看那花。刚碰着纸边,她突然攥紧了,指节泛白,嘴里嘟囔着“爹的草蚂蚱”,睫毛上还挂着泪,像挂着层没化的霜。那朵花被她攥得变了形,红铅笔的粉末蹭在她掌心,洗了三天都没褪,像道浅淡的血痂,提醒着谁她曾那样用力地抓住点什么。

又想起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不是新伤,是旧痕叠着新伤,紫青的瘀青底下泛着黑,像块在冰里冻了半宿的肉。砖棱子硌出的三道平行浅沟清清楚楚,沟底泛着死白,是最嫩的皮肉被磨掉了层,周围的皮肤绷得发亮,沾着的红土渣嵌在肉里,像撒了把没烧透的火炭。她总爱把胳膊往身后藏,吃饭时用袖子盖着,搬砖时袖口往下滑,那印子就露出来,被砖窑的火烤得发亮,像块烧红的烙铁嵌在肉里。

有天在砖窑见她帮慧芳搬碎砖,一块尖砖棱子突然刮过那道旧伤,血珠“啪嗒”滴在砖上。她“嘶”地吸了口气,却猛地把胳膊往后背,咬着嘴唇往推车上摞砖,砖摞得歪歪扭扭,她也没敢停。慧芳回头看见,伸手想摸她的胳膊,她突然往旁边躲,说“娘,不疼”,声音脆得像碎玻璃,可指尖在印子周围捏了又捏,指节泛白,捏出几道新的红痕,像在按捺什么——按捺那钻心的疼,按捺想放声哭的冲动,按捺怕娘看见会掉泪的慌。

夜里我路过她们的窝棚,听见里面有“沙沙”的响。扒着竹片缝往里看,小琴正背对着门,用衣角蘸着浑浊的水擦胳膊,擦到那道印子,动作猛地顿住,肩膀轻轻颤,却没出声。慧芳躺在旁边,呼吸粗重,像是睡着了,可我看见她的手在草堆里摸索,最后轻轻搭在小琴的背上,指尖在那道印子上方悬了悬,终究没敢落下,只把草堆往女儿身边拢了拢,像怕风从竹缝钻进来,吹疼了那道伤。

原来慧芳一家不是孤例。

红土坡上,还有无数个“慧芳”。像砖窑边捶衣裳的那个女人,木槌柄被她攥得发亮,能照见自己佝偻的影子,顶端裂着道深缝,用枯草绳缠了又缠,绳结处沾着暗红的印,是她缝麻袋时被麻线勒出的血。每砸一下石头,她的腰就跟着颤,像棵被狂风压弯的芦苇,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条挣扎的小蛇。可她捶完衣裳,总会从窝棚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掰成三瓣,往最小的娃嘴里塞两瓣,自己嚼着剩下的一瓣,就着草根往下咽,嘴角沾着土也笑得踏实——那笑里藏着什么呢?藏着被抢去的货?藏着冰窟窿里没捞上来的男人?还是藏着夜里娃们饿醒时,她往他们嘴里塞的草根?

像老秦家的媳妇,男人守着半亩旱田不肯走,她就天不亮去界河边割芦苇。芦苇叶像刀子,割得她手心全是细口子,血滴在河水里,晕开朵小红花,随波漂远,像她那些没说出口的哭。她把芦苇编成筐,编到手指发僵,编到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坐在窝棚门口搓手,搓得血痂裂开,再结新痂。换回来的盐巴,她总撒在孩子们的稀粥里,自己的碗里干干净净,说“咸了,就不觉得饿了”。有回我见她偷偷舔了口沾着盐的手指,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布,却还是把盐罐往娃们那边推了推。

也有无数个“小兰”“小琴”。像路边扒蚂蚱的那个孩子,铁丝尖戳破了他的拇指,血珠滴在红土里,洇出个小小的黑印。他却举着那只半死的蚂蚱笑得露出豁牙,牙床上还缺着颗门牙,是去年饿极了啃石头硌掉的。“烤着吃,能顶半个窝头。”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可我看见他另一只手正往嘴里塞着草根,根须上的土没抖干净,噎得他直翻白眼,却没舍得吐出来。

像窝棚前编草绳的小姑娘,草叶割得她手心全是细口子,血珠沾在草绳上,干了就成了道暗红的痕。她把绳结打得紧紧的,每打一个就数一声,数到“一百”,就往怀里掏块皱巴巴的糖纸——是去年过年时捡到的,玻璃糖纸早被摸得发乌,却被她夹在作业本里,压得平平整整,像片不会谢的花。“多编一尺,能换块糖。”她跟旁边的弟弟说,可我知道,砖窑收草绳的老汉昨天说过,这绳太细,要打五折才给半块糖。她弟弟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把草绳往弟弟手里塞了塞,说“你编,姐去捡柴火”,转身往坡下走时,我看见她偷偷揉了揉肚子,背影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草。

他们的日子,真像被太阳晒硬的红土。表层的土块脆得像块受潮的饼干,风一吹就碎,用手一捏,簌簌掉渣——是慧芳搬砖时磨破的掌心,血珠滴在砖上,红得跟她篮沿的布条一个样;是小琴胳膊上消不掉的砖棱印,紫青里藏着砖窑的火,藏着夜里偷偷抹的泪;是老马家娃脚后跟裂着的血口,红土嵌在肉里,走一步扯着疼,却还要跟着哥哥往玉米地钻;是无数个被枪子儿惊碎的夜,被山洪冲垮的田,被疾病掏空的家,碎得像界河边的芦苇,风一吹就散,连影子都留不下。

可碎土底下,总有些东西在悄悄扎根。是小兰纸花上不肯褪色的红,红得发暗,像她爹牌位上压着的那块石头;是小琴帮娘捡碎砖时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像在攥着点什么不肯放;是砖窑女人捶衣裳时木槌砸出的“砰砰”响,每一声都像在跟命运较劲;是孩子们扒到蚂蚱时那阵脆得像山涧水的笑,笑得快,散得更快,却在红土坡上留下点活气,像野草在石缝里钻。

这些根扎得浅,却扎得韧,顺着裂缝往下钻,往深处去,带着血,带着泪,带着红土的腥。它们等一场雨,等一阵风,等一个没枪声的黎明,想顶开碎土,冒出点绿——可这绿会是什么呢?可能是棵被踩过的野草,刚冒头就被马蹄碾了;可能是株没被虫蛀的玉米苗,结出的棒子还没拳头大;可能是孩子们课本上刚学会的“和平”两个字,方方正正的,像一家人围坐的暖,可他们连课本都快翻烂了,还没见过真正的“和平”长什么样。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我右臂的石膏微微颤。石膏上还别着小兰那朵紫菀,枯了,杆儿脆得像根火柴,却还竖着,像根不肯弯的骨头。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红土坡,突然觉得这片土地红得刺眼——红得像慧芳咬嘴唇淌的血,像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像纸花上洇开的红铅笔痕,像那些没来得及长大就枯了的绿。

它们在苦里熬着,在难里撑着,像一群被按在水里的人,每一次抬头换气,都带着血沫,却还是不肯沉下去。这世上最虐心的,或许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明明知道希望像风中的纸花,一吹就散,却还要用尽全身力气,攥得指节发白,仿佛只要攥得够紧,就能攥出个春天来。

车开到界碑附近时,红土坡的风突然紧了,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轻轻刮着铁皮。路边的牛车就那么歪歪地停着,车板是拼接的旧木板,缝隙里卡着红土和干草,被车轮碾出的凹痕深得能塞进半根手指。车板上堆着的红薯,个个干瘪得像皱缩的拳头——表皮起了层硬壳,布满蛛网似的裂纹,最底下的那几个沾着湿泥,该是今早从地里刨出来时带的,泥块已经半干,在薯皮上结了层褐黄的痂,看着和慧芳竹篮里那几个没两样,都是被旱季榨干了水分的模样。

赶车的老汉蹲在车旁的红土上,膝盖抵着车辕,像块生了根的石头。他手里的烟杆是用界河边的芦苇根做的,杆身被磨得发亮,顶端的铜锅锈成了青黑,烟丝燃着的红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满脸的皱纹忽明忽暗——那些纹深得像红土坡上的沟壑,从眼角一直爬进鬓角的白发里,沟底积着洗不净的红土,风吹过的时候,能看见土粒在纹里轻轻动。

他穿的布鞋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鞋面蒙着层厚灰,鞋帮外侧烂了个不规则的洞,露出的脚趾蜷着,像只被晒干的老树根——趾甲盖灰黄发脆,边缘卷着,嵌着红土,最粗的那根脚趾关节肿得发亮,该是常年蜷着用力,磨出了厚厚的茧。牛绳在他手里攥得紧紧的,绳结处被勒出深深的凹痕,指节上的老茧泛着白,比砖窑里烧过的硬砖还糙,贴在绳上,像长在了一起。

“他要把红薯拉到镇上去换盐。”邓班的声音压得低,踩了脚油门,吉普车慢慢往牛车旁靠。超过牛车时,老汉恰好抬起头,烟锅在嘴角颤了颤,火星子掉在红土里,“滋”地灭了。他的眼泡肿着,眼角堆着黄白的眼屎,眼里的光比烟锅里刚灭的火还暗,像蒙着层红土的水洼,望过来时没什么焦点,只在瞥见我们军装的瞬间,眼皮轻轻抖了抖,又低下去,继续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牛绳。

“从这儿到镇上,单程十五里地,全是红土坡,上坡时得牵着牛走,牛在前头拽,他在后头推,一步一滑。”邓班往窗外偏了偏头,我看见牛的前蹄——蹄甲磨得发亮,边缘渗着血丝,沾着的红土被血浸成了深褐,“来回三十里,天不亮就动身,得走到日头西斜才能回来。前儿个我巡逻见着他,牛蹄子裹着破布,他说‘路太硬,再磨下去,牛就走不动了’。”

风卷着老汉抽的旱烟味飘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他蹲在那里,烟杆在手里转了转,又塞进嘴里猛吸一口,烟圈从皱纹里钻出来,很快被风吹散。车开出去老远,我回头望了眼,牛车还停在界碑旁,像幅被遗忘的画——老汉的身影缩在红土里,牛低着头啃着路边的枯草,车板上的红薯在风里轻轻晃,像一颗颗攥紧的、发皱的拳头。

“他总说,”邓班的声音里带着点涩,“多换半两盐,孙子们喝糊糊时,就能多撒半勺,‘咸了,就不觉得寡了’。”

不知什么时候,眼角突然发潮。起初只是一点温热,像埋在石膏里的伤突然渗了点血,顺着颧骨往下爬。那热意越来越沉,聚成颗圆滚滚的泪,在眼角悬了悬,终于没撑住,“啪”地砸在垫着的军大衣上。

军大衣是旧的,藏青色的布面洗得发灰,腋下磨出的毛边沾着点红土渣——该是邓班从界碑那边带回来的。泪滴在布上,没立刻渗开,先洇出个亮晶晶的圆,像块碎玻璃,过了会儿才慢慢晕开,成个指甲盖大的湿痕,边缘泛着深褐,像把慧芳竹篮里烤焦的红薯皮浸在了水里。

又一滴泪紧跟着坠下来,顺着脸颊的纹路滑,过太阳穴时,带起点风的凉,却没压下那烫。它滑过颧骨的痣,蹭过嘴角的疤——那疤是上次在界碑巡逻时被弹片划的,此刻被泪一浸,微微发疼,像又回到了那个枪声响彻的午后。这滴泪比上一滴沉,砸在下巴上时,溅开点细沫,然后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脖颈处积了会儿,终于坠落,“嗒”地打在左手手背上。

那烫意猛地炸开。不是温水的暖,是带着体温的灼,像小琴上次帮慧芳拾碎砖时,被砖棱划破手指,血珠滴在慧芳手背上的疼。我盯着手背上的泪滴,它在皮肤上游动,像条小蛇,把掌心里的红土渣冲开个小沟——那土渣是早上邓班递纸花时蹭上的,沾着小兰的指纹,此刻被泪一泡,竟泛出点暗红,像血。

想抬手抹把脸,右臂的石膏却突然沉得发闷。不是刚上石膏时的钝重,是带着红土坡岩层的沉,压得肩窝发酸,骨头缝里的疼顺着血脉往上爬,像有无数根锈针在扎。指尖明明离脸颊只有半尺,却像隔着条界河,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砸在军大衣上,砸在手背上,砸在裤腿的红土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湿痕,像红土坡上被雨水泡软的地。

这些眼泪里裹着的,哪是水呢?

是对慧芳的疼。疼她搬砖时掌心磨穿的茧,血珠滴在红砖上,红得跟篮沿布条一个样;疼她夜里在窝棚里数砖,“一千、一千零一”,数到声音发哑,数到指节磨出红痕;疼她看着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偷偷转身抹泪,却在孩子们面前笑得像砖窑的火。

是对老秦的叹。叹他蹲在旱田埂上,草帽檐压得遮住眉眼,薅锄在手里攥得发亮,明明知道玉米结不出拳头大的棒,却还是天不亮就挑水,一趟三里地,水桶晃得像风中的窝棚;叹他怀里总揣着小秦的布鞋,纳了又纳,针脚密得像蜘蛛网,却在别人问起时,只说“娃爱吃新玉米”;叹他对着山洪冲垮的半亩地,蹲在红土里抽烟,烟锅灭了也没察觉,烟灰落进脖领,像撒了把碎土。

是对捶衣裳女人的酸。酸她木槌柄上的草绳,缠了一圈又一圈,绳结处的血痂结了又掉,掉了又结;酸她捶完衣裳,从窝棚摸出半块窝头,往最小的娃嘴里塞,自己嚼着草根,嘴角沾着土也笑得踏实;酸她夜里坐在窝棚门口,借着砖窑的光缝麻袋,麻线勒得手指头出血,却把缝好的麻袋往娃们面前推,说“能换块糖”。

是对扒蚂蚱孩子的涩。涩他们光脚踩在碎石上,脚后跟的血口沾着红土,像块被踩烂的桑葚,却举着铁丝上的蚂蚱笑得露出豁牙;涩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蚂蚱装进破玻璃瓶,瓶底的浑水漂着红土,却对着瓶子说“能顶半个窝头”;涩最小的那个娃,捡起草根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却还是把捡到的小石子往裤兜里揣,裤兜破了洞,石子滚出来,他捡了三次也没嫌烦。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手背上的泪滴微微颤。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红土坡,那土红得发沉,像被无数代人的血浸过——坡上有老辈人的坟头,土堆矮得快平了,却还留着插过香的小坑;有磨得发亮的犁铧,扔在路边,锈迹里卡着半世纪前的谷粒;有孩子们踩出的小脚印,叠在祖辈的大脚印上,像串没写完的诗。

他们守着这片红土,真像守着块烧红的烙铁。明明烫得钻心——烫得慧芳掌心结硬茧,烫得老秦脊梁弯成弓,烫得捶衣裳女人眼角堆皱纹,烫得孩子们脚后跟裂血口——却谁也不肯松手。因为这土是他们的根啊,是埋着爷爷的骨头、爹的汗、娘的泪的地方;是哪怕种不出玉米、长不出果树,也要用手掌焐、用血汗浇的家。就像小兰攥在手心的纸花,哪怕皱了、焦了,也要捏得紧紧的,因为那是他们在苦里刨出的一点甜,是黑夜里能看见的一星亮。

又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和之前的泪混在一起,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军大衣的湿痕上,把那片褐晕得更宽了。石膏还在沉,像压着半座红土坡,可心里的那点酸,却慢慢化成了点暖——暖得像慧芳烤红薯的焦香,像孩子们扒到蚂蚱时的脆笑,像这片被血浸过、被汗浇过的红土,在风里抖着,却从未真正冷下去。

邓班突然踩下刹车,吉普车的引擎“咔嗒”一声歇了,车身在红土路上顿了顿,像头喘着气的老黄牛终于肯停下脚步。他没立刻说话,先偏头看了眼我皲裂的嘴唇——唇角的皮翘着,像晒干的玉米叶,沾着点白花花的盐霜,是被风刮了一路的缘故。他伸手往驾驶座旁的储物格探,铁皮格子被他的军靴蹭得发响,“哗啦”一声翻出个军用水壶。

水壶是老式的军绿铁皮款,壶身被磨得发亮,原本印着的五角星早褪成了浅灰,边缘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白铁皮,像块没长好的疤——像慧芳手腕上那块被砖棱划的,结了痂又磨破,新肉混着老疤,白一块红一块,总也褪不干净。邓班拧开壶盖时,“啵”的一声轻响,是橡胶密封圈被扯动的声,他把水壶往我手里递,壶身带着点他掌心的温度,不烫,却比红土坡的风暖得多:“喝点水吧,看你嘴唇都裂了。”

我接过水壶时,指尖碰着掉漆的边缘,铁皮硌得指腹发疼,像摸在老秦那把卷了刃的薅锄柄上。仰头喝了口,水是凉的,带着点搪瓷缸的腥气,该是从连队的井里打的,顺着喉咙往下滑,浇得冒烟的嗓子舒服了些,却也把眼角的泪意勾得更浓——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军大衣上,和之前的泪痕混在一起,洇出片更深的褐。

放下水壶时,我望着远处连绵的红土坡。天快擦黑了,夕阳把土坡染成金红,最高的那道坡脊像道凝固的血痕,横在天边。近处的红土被晒得发脆,车辙印里的土块裂成星子状,像谁用指甲抠过,风一吹就簌簌掉渣,落在鞋面上,带着点滚烫的涩。

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慧芳为什么说“界碑边的风是腥的”。

那风不是平白无故的腥。是慧芳搬砖时淌的汗——她弯腰搬砖时,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砸在红砖上“啪嗒”响,混着砖窑的灰,被风卷着,就有了股咸腥;是小琴胳膊上的血——砖棱刮破皮肉时,血珠“嘀嗒”落在红土里,红土吸了血,风一吹就扬起细沫,腥气里带着点土味;是老秦家媳妇割芦苇时的血——芦苇叶划开手心,血滴在界河水里,随波漂远,被风吹上岸,就缠在了红土坡的草叶上。

风里还有无数人的盼。是小兰攥在纸花里的——她叠花时,铅笔在“和平”两个字上描了又描,盼着字能长在纸上,像木瓜树结果;是扒蚂蚱的孩子望着玻璃瓶的——他们举着半死的蚂蚱,盼着今晚能烤着吃,明天还能摸着一只;是赶牛车的老汉攥着牛绳的——他望着三十里外的镇子,盼着红薯能多换半两盐,孙子们的糊糊能咸一点。这些盼没说出口,就混在风里,带着点甜,又裹着点苦,像没成熟的野枣。

可就是这腥气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吹得红土坡的土更红了——红得像揉了血,像掺了泪,像把无数人的苦难都熬成了底色;吹得人更韧了——慧芳的腰弯了又直,老秦的背驼了却还在挑水,捶衣裳的女人木槌挥得更沉,孩子们光脚踩在碎石上,跑得比风还快。

风掠过红土坡的凹处时,卷起片枯草,草叶打着旋儿往远处飘,落在一道裂缝里。那裂缝深得能塞进半只手,黑黢黢的,却有颗草籽正从缝里往外拱——嫩白的芽尖顶着块土坷垃,歪歪扭扭的,像小兰捏着的纸花茎,却在风里抖着,不肯缩回土去。我忽然觉得,这红土坡上的种子,从来都不是草籽、玉米种,是人。是慧芳,是小兰,是老秦,是那些在风里摇摇晃晃却不肯倒下的人。他们被风刮着,被土埋着,被苦难碾着,却总在裂缝里拱,在碎土里扎,哪怕只有一丝光,也要把绿芽探出来。

邓班把壶盖拧好,往储物格里放时,铁皮碰着格子,发出“当”的轻响。他望着我手里的水壶,忽然说:“这水壶跟着我五年了,上次在界碑巡逻,被流弹打了个坑,以为要漏,结果照样能装水。”他指的是壶身侧面那个浅凹,像被拳头砸过,“有些东西,看着脆,其实韧着呢。”

风还在吹,卷着红土往车窗里钻,落在我手背上,带着点烫。我望着远处被夕阳染透的红土坡,望着那道像血痕的坡脊,忽然觉得那腥气的风里,除了汗和血,还有点别的——是小兰纸花上不肯褪的红,是小琴攥紧拳头时指节的白,是老秦薅锄插进土里的沉,是无数人把苦难嚼碎了往下咽时,喉咙里发出的那声闷响。

这些东西被风卷着,一年年往红土里渗,渗成了根,扎得比界碑还深。

车轱辘碾过连队门口最后一段碎石路时,颠簸突然轻了——柏油路面虽也裂着细缝,却比红土坡的路平整得多,像谁在粗粝的红绸上缝了块素布。远处的营房在夕阳里泛着灰蓝,墙根爬着些野藤,叶子被风刮得翻卷,露出背面的白绒,像给灰墙镶了圈毛边。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营房门口的哨兵。

他站在路边的土埂旁,军绿色的身影笔挺得像界碑,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滑,在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洇出片深色。他手里拎着个军用水壶,壶嘴往下倾着,细流“簌簌”地落在脚边的花丛里,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停在花瓣上的虫。

那丛花是紫菀。

不是小兰辫梢那朵枯褐的、卷着边的,是鲜活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边缘带着点浅粉的晕,像被晨露洗过,紫得透亮。最外层的瓣微微向外翻,像小姑娘扬起的裙边;内层的瓣攒得紧,紫得发深,像浸了浓墨的棉线。花茎细得像缝衣针,却挺得直,托着沉甸甸的花盘,在红土坡刮来的风里轻轻颤,颤得人心头发软——不是弱不禁风的晃,是带着韧劲的摇,像小兰攥着纸花时,指节发白却不肯松开的模样。

有朵开得最盛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是哨兵刚浇的,阳光从水珠里穿过去,折射出细碎的光,把那抹紫照得更清透了。这紫真干净啊,不像红土坡的红那样沉,不像砖窑的黑那样浊,倒像块被雨水洗了无数遍的天,没沾过血,没染过尘,纯粹得让人想起小兰说的“橡胶林的花”。

我忽然想起小兰辫梢那朵紫菀。是她从界河边摘的,那时花刚开败,茎秆脆得一折就断,她却宝贝似的别在辫梢,跑起来时花瓣簌簌掉,落在红土里,像撒了把碎紫。后来她把半朵枯花别在我石膏上,说“等你好了,咱们去橡胶林摘新的”,花瓣的焦痕蹭着白石膏,像道浅淡的疤。

而眼前的紫菀,正被哨兵细心地浇着水。他挪了挪脚,军靴踩在红土上没发出半点响,水壶嘴对准另一株蔫了点的,水流放慢了些,像在给哭闹的孩子喂水。有片花瓣被风吹落,飘到他的军裤上,紫得像颗落在灰布上的星,他抬手轻轻拈起,放在花丛边的土埂上,动作里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像慧芳给小琴擦胳膊上的砖棱印时,指尖避开伤口的样子。

风从营房那边吹过来,带着点饭菜的香,混着紫菀的淡味,把红土坡的腥气压下去了些。哨兵浇完最后一株,把水壶往腰间一挂,又站直了身子,目光投向远处的红土坡,像在望着什么。花在他脚边轻轻晃,紫得愈发分明,像在灰扑扑的红土坡尽头,突然绽开了片小小的天。

我望着那丛紫菀,望着哨兵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右臂的石膏没那么沉了。原来红土坡上不只有裂着血口的脚后跟、磨破掌心的茧,还有这样的紫——在风里颤巍巍地开,被人小心地浇着水,像无数个“小兰”“小琴”藏在心里的盼,没被血浸过,没被苦熬干,就那么干干净净地,等着风停,等着雨来,等着某天能开得更盛。

车缓缓驶进连队大门时,我回头望了眼。哨兵已经回到哨位,那丛紫菀还在路边颤,夕阳给花瓣镀了层金边,紫得像块会发光的玉。红土坡的风还在吹,可这一次,风里裹着的,除了汗和血,还有点紫菀的香,轻得像声叹息,却又韧得像根没被磨断的线。

忽而就觉着眼角的潮意还没退。起初那泪是烫的,砸在手背上像小琴掉在慧芳手背上的血珠,带着股钻心的灼;可这会儿再落下来,竟混着点说不清的暖——不是军大衣的棉絮暖,是红土坡被太阳晒透的那种暖,糙糙的,带着土腥气,却往骨头缝里钻。

抬手去接,指尖触到的泪滴里,竟裹着几粒细沙。该是风从红土坡卷来的,沾在睫毛上,被泪一泡,就跟着滚了下来。沙粒在泪里轻轻转,像老秦烟锅里没烧尽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不硌,反倒有种踏实的沉。

我慢慢探左手进裤兜,指尖摸到那朵纸花时,心尖轻轻颤了颤。纸被揣得发潮,边角的硬壳磨软了,红铅笔涂的花瓣洇出片模糊的红,像小兰发烧时两颊的晕。掏出来时,纸角勾着根裤线的线头,轻轻一扯,线头落在红土上,飘了飘就定住了。

把它往右臂的石膏上放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小兰捏花时的指温。石膏壳子被晒得发烫,白绷带边缘沾着的红土渣早就干硬,纸花的焦痕往绷带上一贴,“刺啦”一声轻响,像火星落在干草上——那焦痕是小兰剪花时被砖窑火星燎的,黑黢黢的,却嵌着点红土,此刻贴着白绷带,竟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发紧,紧得发疼。

可偏就是这疼里,裹着股化不开的暖。

纸花背面,小兰用铅笔描的“盼”字早被汗泡得发虚,笔画里还卡着点砖窑的黑灰,是她捡碎砖时蹭上的。我望着那字,忽然想起她举着花跟我说“看着就不疼了”时,眼里的光比界碑的星还亮;想起小琴帮她扶着纸边,指尖被纸棱划出道血口,却攥着不肯松,说“姐,我帮你按住”;想起慧芳蹲在旁边编竹篮,竹篾划破手心,血滴在纸花旁,红得跟铅笔印一个样。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吹得纸花在石膏上轻轻晃,像小兰辫梢那朵没枯透的紫菀。我望着它,望着远处红土坡上那些摇摇晃晃的窝棚——竹片架着化肥袋,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却用石头压着四角,用草绳捆着裂缝,像群站不稳的孩子,却偏要挺着腰;望着路边石缝里钻出来的紫菀,根须扒着红土,茎秆被风刮得歪歪扭扭,花盘却始终朝着太阳,紫得透亮,像没被血浸过的天。

原来这红土坡上,最不缺的就是在苦里扎根的人。

像那些紫菀,石缝里有半寸土就能钻,风里吹得断腰也不肯蔫,开得细碎,却紫得扎眼;像这朵纸花,糙纸糊的,红铅笔涂的,被汗泡过,被火燎过,却被攥得紧紧的,像攥着半片天;像那些窝棚,化肥袋蒙的,竹片搭的,漏风漏雨,却在红土坡上扎了根,炊烟从破洞里钻出来,歪歪扭扭的,却每天都在飘——飘得像句没说出口的话:我们在这儿呢。

纸花在石膏上颤得更厉害了,红土渣从焦痕里簌簌往下掉,落在军大衣上,像撒了把碎金。我忽然就懂了,这红土坡的苦,从不是用来熬的,是用来扎根的。就像这纸花,这紫菀,这窝棚,把根往碎土里扎得深些,再深些,哪怕风再大,土再硬,总有一天,能从裂缝里挣出点绿,开出点红,让这红土坡,活得热气腾腾的。

泪还在落,可砸在手背上的泪,早没了起初的烫。混着红土的暖,混着纸花的焦香,混着远处窝棚飘来的炊烟味,倒像杯掺了土的酒,辣辣的,却让人心里踏实。

邓班拧动钥匙时,引擎“咔嗒”一声沉了下去,最后一丝震颤顺着方向盘传到掌心,像叹息落进了红土。车窗外的夕阳正往红土坡尽头沉,把营房的影子拉得老长,哨兵浇花的水壶在地上投出个歪歪的圆,紫菀的花瓣被镀了层金边,晃得人眼仁发暖。

他转过身来,军绿色的肩章在余晖里泛着暗哑的光,背后的帆布包蹭过座椅,发出“沙沙”的轻响——包里该是刚从团部领的药,硬纸盒硌着帆布的声隐约能听见。解安全带时,他的拇指先按住卡扣侧面的按钮,指腹的茧子蹭过塑料壳,留下道浅痕。卡扣“啪”地弹开时,他另一只手早垫在了我腰后,掌心的温度透过军大衣渗过来,像捂在红土坡上晒了半晌的石头,糙糙的,却烫得人脊骨发暖。

就在这时,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引擎刚熄时的余震还低些:“下个月团里要给边民送批种子。”指尖还停在安全带的织带上,那织带被晒得发脆,边缘磨出了毛,他轻轻拽了拽,把带子归位,“听后勤的老张说,有‘铁秆青’玉米种,是农科所培育的,耐旱,结的棒子能有碗口粗,去年在山那边试种,一亩地能多收两麻袋。”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我右臂的石膏,落在车窗外那丛紫菀上,喉结轻轻滚了滚:“还有些菜苗,辣椒、茄子、小白菜,都是带土坨的,好活。团里特意请了镇上的农技员,到时候跟着车来,教大伙儿怎么栽,怎么浇水——听说那技术员还会看土,能教着给红土掺点草木灰,保准菜苗长得壮。”

说这些时,他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蹭过了我手背上的泪痕。那触感粗粝得像红土坡的砂,是常年握枪、搬砖、攥牛绳磨出来的,指腹的纹里还嵌着点洗不净的红土渣,蹭过皮肤时,像有细小的火星在爬。我望着他的手,指节比砖窑的老砖还硬,虎口处有道浅疤,是去年在界碑帮老乡抬牛车时被木刺扎的,疤上还沾着点帆布包的灰。

“总会好起来的。”他最后说,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了红土坡的深沟,稳稳当当的。说这话时,他的眼尾皱起几道纹,那纹里藏着界碑的风、砖窑的灰、红土的腥,却在夕阳里泛着点亮,像老秦家旱田里刚浇过的那垄玉米苗,蔫了半截,却在根上憋着股劲。

我忽然注意到,他军裤的裤脚还沾着圈红土,是从界碑那边带回来的,土块干硬得结成了壳,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簌簌掉渣,落在脚垫上,像撒了把碎金。车座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布包,露出半截绿苗——是株紫菀,根上还带着湿土,该是他路过营房门口时顺手拔的,想让我摆在窗台上。

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紫菀的淡香,吹得邓班额前的碎发轻轻动。他的眼神落在远处的红土坡上,坡顶的窝棚在暮色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却像被他的目光熨帖过,不再显得那么摇摇欲坠。我望着他指尖的红土渣,望着布包里的紫菀苗,望着他说“总会好起来的”时,嘴角那道浅淡的笑——那笑里,有红土坡的沉,有边民的盼,还有种比石膏更硬的东西,像界碑的石头,稳稳地立在风里。

手背上的泪痕被他蹭过的地方,还留着点砂粒的痒,混着红土的暖,慢慢往心里钻。我突然觉得,那批种子、那些菜苗,或许不只是种子和菜苗,是撒在红土坡上的星,是栽进苦里的绿,是邓班指尖的糙、老秦烟锅的烫、小兰纸花的红,揉在一起的那句——日子再难,总有个盼头在。

我望着营房顶上的红旗时,夕阳正把红土坡染成金红。那面旗是正红的,边角被风撕出几缕细穗,却依旧挺得笔直,旗杆底部的锈迹里卡着几粒红土,是被风卷着嵌进去的。风从红土坡尽头涌来,带着砂粒打在旗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无数双手在轻轻扯动——扯得旗面鼓成饱满的弧,又骤然绷紧,露出背面被雨水洇出的浅痕,像谁在红布上绣了道淡淡的疤。

红旗猎猎作响的声里,我忽然觉出右臂的疼变了。先前那疼是钻心的,像有把锈凿子在骨头缝里凿,每动一下都带着石膏摩擦绷带的痒,冷汗能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可此刻,疼像被风刮薄了的云,还在,却不那么尖锐了。石膏壳子被夕阳晒得发烫,贴在皮肤上像块暖玉,绷带里的伤口在暖意里轻轻颤,倒像有只温柔的手在慢慢揉。

风裹着红土的腥气掠过时,我想起那些藏在红土里的苦。是老秦家旱田的裂——半亩地被山洪冲得露出砂石,剩下的几垄玉米结着拳头大的棒,根须在干裂的土里蜷成一团,像老汉攥紧的指节;是窝棚竹片的缝——化肥袋被风撕出的洞漏着星光,夜里能听见孩子们饿醒的哼唧,混着女人捶衣裳的“砰砰”声,在红土坡上荡出老远;是砖窑砖棱的痕——慧芳掌心的茧被磨破,血珠滴在红砖上洇成暗褐,小琴胳膊上的瘀青叠着旧伤,像块被反复揉搓的布。

还有那些缠在人身上的链。是老马家娃手里的铁丝——锈尖扎破的手指缠着破布,却还在红土里扒蚂蚱,链环是饿、是冷、是没爹没娘的慌;是赶牛车老汉鞋上的洞——露着的脚趾蜷成老树根,牛蹄子磨出的血染红了红土,链环是三十里地的路、是半两盐的盼、是孙子们碗里的寡;是界碑边的风——卷着汗、卷着血、卷着无数没说出口的怕,却又执拗地往前吹,像条勒在红土坡上的绳,紧得让人喘,却也勒着点不肯散的劲。

可风还在吹,吹得红旗愈发鲜红,吹得紫菀花瓣轻轻晃。我忽然觉得,这些苦,这些链,或许终有一天会被这风刮散。

散成种子——是“铁秆青”玉米种,落在老秦家的旱田里,根须往深土里钻,结出碗口粗的棒,玉米粒饱满得像珍珠;是辣椒苗、茄子苗,栽在窝棚前的空地上,紫的、绿的果实挂满枝,女人摘菜时不用再数着“够换半勺盐”;是紫菀的籽,被风带到石缝里,来年春天钻出片紫,把红土坡染成块没被血浸过的天。

散成花——是小兰纸花上的红,红铅笔涂得匀匀的,再不会被汗泡得发虚;是小琴辫梢的布条,洗得发白却没磨破,在风里甩得像道小旗;是孩子们手里的蚂蚱,不用再串在铁丝上烤,能在绿草丛里蹦跳,翅膀闪着绿褐色的光。

散成孩子们课本上“和平”两个字的笔画。课本是新的,纸页没卷边,油墨香混着阳光的暖。孩子们趴在窝棚的木板上写,铅笔尖在“和”字的“口”里转个圈,在“平”字的竖钩上顿一下,笔画方方正正的,像营房的墙、像界碑的石、像一家人围坐的炕桌。桌角摆着粗瓷碗,盛着玉米糊糊,撒着够味的盐,慧芳给小琴夹块烤红薯,小兰举着纸花笑,老秦抽着烟看窗外的紫菀,风从窗缝钻进来,不腥了,带着点甜。

红旗还在风里响,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我望着那面旗,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红土坡,忽然觉得右臂的石膏没那么沉了。风里的腥气正慢慢淡去,混着紫菀的香、玉米的甜、孩子们念书的声,像有只手在轻轻掀动红土坡的苦,要把底下藏着的暖,一点点翻出来。

只是那眼泪,还在悄悄淌。不是先前那种砸在手背上的烫,是细水似的,顺着眼角往下渗,过鼻梁时带着点凉,到了下颌,才慢悠悠坠下来,“嗒”地打在军大衣的褶皱里。那大衣的布面早被红土染得发暗,腋下磨出的毛边缠着半片干枯的草叶——该是从界碑旁的坡上粘来的,草叶的纹路里还卡着几粒红土渣,被泪一泡,竟在湿痕里晕开片浅褐,像滴进水里的血。

洇开的湿痕里,真能闻见点红土的腥。是界碑石缝里的土,被邓班的军靴踩了无数遍,混着他的汗;是老秦薅锄刨过的土,沾着玉米根须的涩;是孩子们扒蚂蚱时扬起的土,裹着他们指尖的血。这腥气不冲,反倒像层薄纱,裹着泪里的暖——暖得像小兰纸花上没褪的红铅笔印,像慧芳烤红薯时焦皮的香,像邓班说“总会好起来的”时,指尖蹭过我手背的糙。

更藏着点说不清的盼。是团里下个月要送的种子,抗旱的玉米种该带着层亮壳,菜苗的根须裹着湿润的黑土,像群揣着劲儿的小娃娃,等着往红土里钻;是营房门口哨兵浇的紫菀,来年该能蔓延成一片,紫得像块没被血浸过的天;是孩子们课本上的“和平”,笔画会被描得越来越深,直到能从纸页里长出来,变成砖窑不冒烟的清晨,变成界河边没枪声的黄昏,变成老马家娃碗里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

这盼里,分明站着那些人。是邓班这样的,裤脚总沾着红土,掌心的茧比砖还硬,巡逻时会给界碑旁的野花浇水,会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扒蚂蚱的孩子;是“牧羊人突击组”那样的,名字藏在迷彩服的编号里,在红土坡的风里摸爬滚打,枪托磨出的亮痕里嵌着土,急救包里的绷带总带着股紫菀的香——他们在暴雨里帮老乡抢收红薯,在雪夜里背着生病的娃往镇上跑,在界碑旁站成比石头还沉的影子,把“守护”两个字,种进了红土的裂缝里。

千千万万个他们,像红土坡上的草。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看见他们的军靴踩过碎石路,留下深浅的印;看见他们的迷彩服掠过窝棚,带起片风;看见他们把种子递到老汉手里时,指节上的老茧蹭过老汉皴裂的掌心,像两块红土在轻轻撞。他们把苦往肚里咽,把伤往肉里藏,把边民的盼往肩上扛,就像那面在风里猎猎作响的红旗,边角磨破了,颜色却愈发鲜红,把光投在红土上,投在孩子们的笑脸上,投在每道等着被绿芽撑开的裂缝里。

眼泪还在淌,湿痕在军大衣上洇得越来越宽,红土的腥和盼的暖缠在一块儿,倒像杯掺了土的酒,辣得人眼眶发热,却又让人攥紧了拳头。我望着远处红土坡的轮廓,望着营房顶上的红旗,忽然懂了:这片土地上的苦,从不是孤军奋战的熬;这些默默无闻的军人,早把自己的根,和红土、和边民的根,缠在了一起。他们会像紫菀那样钻透石缝,像纸花那样攥住希望,把所有的汗、所有的伤、所有没说出口的爱,都变成红土坡上的春——总有一天,会漫山遍野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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