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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连队时,日头已把天空晒成了透亮的金箔,正午最烈的那股劲儿刚过,却还攥着股不肯松的热。营区的白杨树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卷着边儿,投在地上的影子短得像被谁踩扁的墨块,稀稀拉拉铺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风一吹,那墨块就跟着叶尖轻轻晃,晃出满地碎银似的光斑。

炊事班的烟囱正吐着奶白的蒸汽,混着小米粥的甜香往四处漫——那香里裹着点焦糊的锅巴味,是老张头熬粥时走神燎了锅底,去年抗洪时他也这样,盯着窗外的雨帘发呆,把馒头蒸成了炭块。蒸汽顺着风往医疗点飘,刚挨上帆布帐篷的边角,就被一股更冲的气味撞散了——是碘伏,带着点铁锈的腥,像条不肯走的尾巴,死死缠在帐篷的缝隙里。

帐篷的帆布被晒得发白,边角磨出的毛絮沾着晨雾留下的湿,风一吹就簌簌掉渣。最靠外的那根帐篷杆歪着,底部的泥土里陷着半枚弹壳,是早上紧急集合时被谁的军靴踢进去的,铜色的边缘被晒得发烫,映着帐篷里漏出的一点白光——那是卫生员正举着镊子,往李凯的绷带里挑矿道的黑泥。

空气里浮着层细尘,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小米粥的甜香推着这层尘往人肺里钻,混着碘伏的刺激,倒像把刚擦过枪的麂皮,又暖又糙地蹭着鼻腔。白杨树的叶子偶尔“啪嗒”掉一片,砸在地上的影子里,惊起两只躲凉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医疗点的帐篷顶,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帐篷角那块打了补丁的帆布——补丁是红布,去年缉毒时从匪徒的裤腿上撕的,此刻被阳光照得透亮,像块没焐热的血痂。

医疗点的帐篷杆还洇着晨露的潮,最顶头那截被晒得发亮,往下却渐渐凝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磨出毛边的帆布纹路往下爬,爬到杆底时聚成豆大的一滴,“嗒”地砸在青石板上——那石板缝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鬼针草,是今早从矿道带回来的,叶缘的锯齿勾着点暗红的矿土。

李凯的小马扎腿陷在帐篷外的浮土里,露出的半截木头上,留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去年演习时他饿极了,抱着马扎啃过,此刻那牙印正对着他的膝盖,像串没说出口的疼。他的左臂支在膝盖上,三层绷带裹得像截粗木桩,最外头那层已经硬了,暗褐色的血渍从里往外渗,在纱布上洇出枝桠状的纹路,像极了矿道岩壁上的裂缝。血渍最浓的地方沾着点灰绿,是刚才换绷带时没擦净的苔藓,风一吹,那苔藓屑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他军靴的鞋带缝里。

没受伤的右手正攥着根枪管,新的,蓝幽幽的金属光泽被阳光劈成碎片,晃得人眼晕。枪管上的散热槽还泛着机床切削的冷光,他用拇指蹭了蹭槽边,指腹能摸到细微的纹路——是刚从库房领的,比他用了三年的那根轻半指,枪身刻着的编号还带着机油的腥气。

脚边的旧枪管被晒得发烫,金属表面蒙着层矿道的黑泥,像裹了层没干透的痂。李凯弯腰去捡时,左臂的绷带被扯得发紧,血渍瞬间又深了半分。他没顾上疼,指尖先落在枪管中段那道新伤上——是刚才在矿道岔口,匪徒挣开束缚时,枪托磕在岩壁棱角上撞出的坑,边缘的金属卷得厉害,像片被暴雨打蔫的枯叶,泛着铁锈的褐,指甲盖刮过时,能蹭下点细碎的铁屑。

散热槽里卡着的黑泥还没干透,混着几根草屑,是从通风口爬出来时蹭的。李凯对着阳光眯起眼,能看见泥里嵌着的细沙——和麻栗坪村口老梨树根下的沙粒一个成色,上周他还蹲在那儿,帮丫头捡过掉进沙里的玻璃弹珠。

新枪管往机匣上怼时,“咔”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旧枪管被他随手靠在帐篷杆上,金属贴着凉凉的帆布,刚才还发烫的枪身,竟慢慢凝出层薄汗,像在偷偷回味矿道里的硝烟。李凯盯着那道卷边的弹痕,忽然想起刚才匪徒被摁在地上时,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倒和这旧枪管撞在岩石上的闷响,有几分像。

“逞什么能。”卫生员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李凯脚边的旧枪管,带起阵发烫的金属气。她手里捏着的碘伏棉浸得透湿,橙黄色的液体顺着棉絮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晕圈,像极了矿道里渗出来的血珠。走到李凯跟前时,她故意把棉团往绷带上按得重了些,“嘶”的一声,李凯胳膊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绷带下的血渍立刻洇深了半分。

“子弹擦过去半寸就是骨头,”她的声音里裹着点没消的气,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刚才在矿道要是慢半拍,这胳膊现在就得吊成钟摆,还敢用胳膊肘顶人家下巴?你那肘子是铁打的?”棉团在绷带边缘蹭了蹭,挑出点嵌在布里的草屑——是从通风口爬出来时沾的,草叶边缘还带着锯齿,划得纱布起了毛。

李凯没躲,只是喉结在黝黑的脖颈上滚了滚,像吞了颗滚烫的弹壳。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膝盖上的新枪管,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胳膊上爬,稍稍压下了碘伏的刺痛。他的目光越过卫生员的肩膀,落在帐篷里那道掀开的帆布帘后——阳光从帘缝里斜斜切进去,在地上投出块亮斑,阿江就趴在亮斑边缘的行军床上。

行军床的帆布被压得往下塌,中间的褶皱里还嵌着去年演习的泥垢。阿江的脸埋在叠好的军大衣上,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往下滑,没入后腰的绷带里。那绷带是刚换的,雪白的纱布上已经洇开个暗褐的圈,像块浸了血的棉团,边缘还在慢慢往外渗——是老山战场的旧伤被扯开了,当年那颗地雷碎片留在肉里的疤,此刻正被匪徒砸过来的页岩撞得翻了边。

他手里转着颗手榴弹拉环,铜色的金属圈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叮铃叮铃”碰着床沿的铁架。拉环上的锈迹被磨得发亮,是他转了二十多年的老习惯,当年在猫耳洞拆弹时,就靠这动作稳住发抖的手。听见帐篷外的动静,阿江慢慢回过头,颧骨上还沾着块没擦净的矿道黑泥,嘴角扯出个笑,露出颗缺角的臼齿——那是1984年在老山阵地,啃冻硬的压缩饼干时硌的,缺口处早就磨得光滑,像块被岁月啃过的石头。

“你那枪托再慢点,”他把拉环往指尖上绕了圈,金属线勒得指腹发红,“现在躺这儿的就是俩。”说话时,他后腰的绷带又洇开一点,暗褐的圈往床沿爬了爬,快要沾到垂下来的军裤裤脚——那裤脚磨得发亮,膝盖处补着块深色的补丁,是去年抗洪时被铁丝划破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吉克阿依给缝的。

卫生员“啧”了声,转身往帐篷里走,白大褂扫过阿江床脚的空弹壳,“当谁愿意管你们?等会儿拆绷带,有你们疼的。”话音刚落,李凯胳膊上的碘伏棉被她猛地抽走,留下片冰凉的湿,绷带下的血渍却像听懂了似的,慢慢稳住了,不再往外渗。

帐篷帘被风掀起又落下,拍打出“啪”的轻响。阿江手里的拉环还在转,铜色的光晃过李凯紧绷的侧脸,晃过绷带上那片深褐的血,最后落在帐篷顶透进来的阳光里,像串被拉长的、没说出口的后怕。

帐篷角的帆布被风掀起半尺高,露出杨文鹏削瘦的半张脸。风裹着医疗点的碘伏味钻进来,吹得他鬓角的白发簌簌动,像沾了层雪。他正对着块碎镜片调整老花镜,那镜片是从矿道捡的,边缘还带着点青藤的绿,此刻被他用胶布粘在块硬纸板上,权当镜子用。

老花镜的左镜片裂了道斜缝,像被谁用指甲狠狠划开,他用三道透明胶带十字交叉粘住,胶带的胶面沾着点矿道的黑泥,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倒真像给那道裂缝搭了座歪歪扭扭的桥。镜架的螺丝松了,他用牙咬着右镜腿往紧拧,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去年帮麻栗坪村的丫头拧开罐头时的模样。

镜片里映出他鼻梁上那道红痕,是刚才阿江流鼻血时蹭的,血渍已经半干,泛着铁锈的褐,像条趴在皮肤上游走的小蛇。他抬手想抹,指尖却先触到胸前——战术背心的内袋里,揣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是去年拍的,麻栗坪村的晒谷场上,丫头举着半块玉米饼笑,辫梢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当时杨文鹏蹲在旁边帮她捡掉在地上的玻璃弹珠,照片边缘还能看见他半只军靴。此刻他捏着照片的边角,用块磨得发亮的橡皮轻轻擦着右上角——那里沾着点丫头的血渍,是刚才在矿道里,丫头抓着照片角时蹭上的。

橡皮在照片上蹭出细碎的白屑,血渍慢慢淡下去,却没完全消失,在丫头举着的玉米饼旁留下道浅红的印,像滴没擦干的糖浆。杨文鹏的动作停了,指腹在那道红印上轻轻按了按——倒像给丫头的玉米饼添了颗红果,去年丫头在晒谷场追蝴蝶时,就攥着颗这样的野果,汁水流得满手都是,还举到他面前说:“杨爷爷,甜的。”

风突然紧了,掀起的帆布“啪”地打在帐篷杆上,震得杨文鹏手里的碎镜片晃了晃。镜中,他沾着橡皮屑的指尖还停在照片上,老花镜的裂缝里漏出点光,正好照在那道浅红印上,像把小刷子,轻轻刷着这张被血和汗浸过的照片。

“老杨。”邓班掀帘进来时,帆布与门框擦出“刺啦”一声,军靴碾过帐篷门口的碎石,带起阵混着矿土的尘——那土是红褐色的,和2311高地的岩层一个成色,鞋跟磕在块半埋的弹壳上,“叮”地溅起几粒细沙,落在杨文鹏脚边的行军壶上。

他手里捏着张地图复印件,纸页边缘被折得发毛,沾着点矿道的黑泥,像块浸过雨的牛皮纸。红笔在“三号界碑”旁画的圈还洇着墨,边缘晕成片模糊的褐,是刚才在矿道岔口用口水舔过笔尖画的——老习惯了,当年在老山阵地标坐标,就靠这招让墨迹干得快。“界碑那边的排查方案,你跟吉克阿依再细化下。”邓班的拇指按在红圈中心,指腹的老茧刮过纸页,发出沙沙声,“硝铵炸药怕水,但浸了桐油的麻绳不一样,杨文鹏说的对,得用高频探测器扫裂缝。”

杨文鹏正用指尖捻掉老花镜胶带上的线头——那线头是刚才擦照片时粘的,浅灰的布纤维缠在透明胶带上,像根没扯断的细弦。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的三道胶带被按得更贴,裂缝里漏出的光正好照在邓班手里的地图上,红圈的边缘在镜片反射中晃了晃,像块发烫的烙铁。“我让库房调了1998年抗洪时的防水剪。”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砂纸磨过的哑,左手往腰后探了探,摸了摸别在那儿的剪子——握把的防滑纹被磨得发亮,比普通拆弹剪多三道深槽,是当年在九江堤坝剪浸水草绳磨出来的,槽里还嵌着点没褪的绿,是老堤岸的青苔渍。

他顿了顿,右手从战术背心内袋摸出张照片。相纸被汗水浸得发皱,边角卷成波浪形,上面是麻栗坪村的晒谷场,丫头举着半块玉米饼,辫梢的红布条被风吹得横过来,正扫过杨文鹏蹲在地上的膝盖——那天他帮丫头捡滚进石缝的玻璃弹珠,阳光把两人的影子叠成了一团。指尖在照片上丫头的笑脸旁按了按,那里沾着点干硬的泥,是上周丫头追着麻雀跑时,按在他军装上的手印。“丫头说,匪徒裤兜里的红绳沾了硝石粉。”他的指腹蹭过照片里丫头沾着饼渣的嘴角,“跟界碑基石的裂缝里渗出来的一样——说明引线已经接好了,就等山洪冲。”

帐篷顶的帆布被风鼓了鼓,漏进的阳光斜斜切在照片上,把丫头的红布条照得透亮。杨文鹏把照片重新塞回内袋时,指腹在相纸边缘的折痕上顿了顿——那折痕是今早紧急集合时压的,像道没说出口的叮嘱,和他腰后那把老剪子的豁口一起,浸在帐篷里混着碘伏和尘土的空气里。

邓班把地图往杨文鹏面前推了推,红圈的墨渍透过纸页,在他膝头的军裤上印出个浅褐的点。“高频探测器的电池充够了?”他忽然问,目光落在杨文鹏沾着橡皮屑的指尖——那是刚才擦照片上的血渍时蹭的,“老东西娇气,受潮就容易跳屏。”

杨文鹏“嗯”了声,指尖在地图的“裂缝”标注上敲了敲,那里的铅笔字被红圈压得发淡,像条藏在纸里的蛇。帐篷外传来李凯换枪管的“咔嗒”声,混着阿江转手榴弹拉环的“叮铃”,把两人之间的沉默衬得格外沉,沉得像界碑下那截浸了桐油的麻绳,绷着场没说破的险。

帐篷外突然炸出串脆响,“叮铃哐当”撞在水泥地上,像有人把铁豆子撒进了空桶。是装备室的方向,香客正坐在长条木桌前擦枪,刚拆下来的复进簧没拿稳,从掌心滑落到地上,在满桌零件间蹦跳着,撞响了旁边的空弹壳。

木桌铺着块深褐的麂皮,边角磨得发毛,中间的油渍晕成朵暗花——是常年擦枪浸的煤油渍,混着点枪油的腥,像块浸了岁月的老皮子,摸上去又糙又韧。微冲被拆成了骨架,零件在麂皮上摆得整整齐齐:机匣靠在桌沿,抛壳窗的边缘还沾着矿道的黑灰;枪栓躺在正中央,表面的防滑纹里嵌着细沙,是从通风口的青藤里钻过时蹭的;最远的是枪管,消音器被拧了下来,泡在桌角的搪瓷碗里,碗里的煤油泛着层淡绿的光,油面漂着团黑泥,像块没化的墨,是刚才在矿道里,枪管蹭过岩壁积垢带回来的,泥里还缠着根细草,叶尖的锯齿勾着点暗红,细看是干了的血渍。

最打眼的是扳机护圈。那圈缠着半尺长的麻绳,棕褐色的线被汗浸得发亮,缝里卡着点暗褐的渣——是血,刚才在矿道岔口,他把微冲顶在匪徒后脑勺上时,指腹攥得太用力,掌心的血顺着护圈的缝隙渗进去的。香客捏着把折叠小刀,刀刃磨得像片薄冰,正用刀尖一点点剔那些血渣。动作慢得像在雕木头,刀刃贴着麻绳的纹路走,挑出的血渍碎得像粉末,落在麂皮上,和陈年的油渍融在一起,倒像给那朵暗花添了点新蕊。护圈的金属边缘有道浅沟,是常年攥握磨出来的,刀背蹭过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数着刚才扣动扳机的次数。

桌对面摆着个新弹匣,草绿色的聚合物外壳泛着哑光。香客放下小刀,伸手从弹药箱里拈起颗子弹,黄铜弹头在阳光下转了半圈,映出他专注的眉眼。他总这样,压子弹时慢得像在绣花:先把弹头往掌心蹭蹭,让汗渍在铜面上留层薄膜——老班长说这样能减少供弹时的摩擦;再把子弹转半圈,确保弹头的弧面对着同一个方向,像给排队的士兵整队;最后才对准弹匣口,“咔”地按进去,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弹壳卡进卡槽,既不会压变形,又能保证供弹顺畅。

煤油碗里的消音器轻轻晃了晃,是窗外的风掀起了窗帘。香客抬眼时,正看见消音器的金属表面映出自己的影子——眉骨上还沾着点矿道的黑泥,像块没擦净的墨,战术背心的领口别着半截麂皮,是刚才擦枪管时顺手别上的,边角磨出的毛絮沾着点煤油,被风吹得微微动。

他又拈起颗子弹,掌心的温度顺着黄铜弹头传进去,像在给这颗即将上膛的家伙焐点热气。桌角的复进簧还在轻轻颤,刚才的碰撞声似乎还缠在上面,混着小刀剔血渍的沙沙声、子弹入匣的咔嗒声,在满是煤油味的装备室里,像支没唱出声的歌,唱着那些藏在枪膛里的硝烟和准头。

“香客。”邓班的军靴碾过装备室门口的碎石,发出“咯吱”一声轻响,离木桌还有两步远时,鞋尖踢到个圆滚滚的东西——是枚空弹壳,黄铜色的弹头早就没了,弹壳边缘被踩得微微变形,像块被啃过的硬糖。它在水泥地上打了个转,“叮铃铃”撞在桌腿的铁架上,停下来时,开口朝上,正好对着香客低垂的眉眼。

邓班的拇指勾着战术背心的肩带,刚才在医疗点帮阿江掖被角时扯松了些,此刻随着迈步的动作轻轻晃,蹭得手雷袋里的卵形手雷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站在香客身后半步远,目光落在桌角那堆刚剔净血渍的麻绳上——纤维里还嵌着点暗红的碎屑,像没烧尽的火星。“上午搜身漏了手榴弹,”他的声音里裹着点矿道的潮气,算不上严厉,更像块磨过的石头,沉而稳,“这事儿得记着。”

香客的手没停。他正捏着最后一颗子弹往弹匣里按,右手食指的指腹压在黄铜弹头上,那处的茧子比护圈的防滑纹还硬——是常年扣扳机磨出来的,泛着层青白的光。子弹入匣的瞬间,“咔”的一声脆响,像颗牙齿咬碎了冰,弹匣的聚合物外壳微微震颤,把前五颗子弹的重量都匀了匀。他抬腕把弹匣别回战术背心的侧袋,动作流畅得像呼吸,金属卡扣撞在帆布上,发出“啪”的轻响,正好盖过邓班话音的尾音。

“嗯。”香客应了声,喉结在颈间滚了滚,像吞了口煤油。他没抬头,左手从战术背心的内袋里摸出块东西,指尖捏着的边缘有些扎手——是半块碎镜片,边缘被磨得不算锋利,但依然能划开布料,角上沾着点青绿色的黏液,是从矿道通风口捡的,当时这镜片卡在青藤的卷须里,黏液还带着新鲜的腥气,像刚从藤蔓里渗出来的血。

他把镜片往阳光下举了举,玻璃的断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在麂皮上投下片晃动的亮斑。“通风口的栅栏有撬动痕迹。”香客的指尖捻着镜片边缘的黏液,那东西已经半干,结成层透明的膜,“不是新痕,铁锈掉得不均匀,像是反复撬过两三次。”他顿了顿,镜片往装备室的墙上偏了偏,光斑落在那面褪色的锦旗上——“老山侦察连”五个金字被硝烟熏得发暗,边缘的流苏磨掉了半截,露出里面的白棉线,像老人下巴上的胡茬。但半截了看,金字的笔画深处还泛着亮,是岁月磨不掉的劲,当年在猫耳洞,这面旗就挂在弹药箱上,弹片擦过旗面时,留下的破洞被后来人用红布补了,补痕歪歪扭扭,像道没愈合的疤。

“匪徒早有准备。”香客把镜片塞回内袋,指尖在袋口的扣环上顿了顿,那里缠着圈细铁丝,是刚才撬开通风口栅栏时剩下的,“矿道里的岔路口,有处岩壁的苔藓被踩秃了,脚印是两种鞋码——42和44,不是一伙人。”他拿起刚装满的弹匣,往枪身的机匣上怼,“咔嗒”一声,金属咬合的力道正好,弹匣底部的防滑纹蹭过掌心的老茧,像在确认彼此的熟悉。

邓班的目光从锦旗上收回来,落在香客战术背心的领口——那里别着半截麂皮,是擦枪管时忘了取的,边角沾着的煤油正顺着布料往下渗,在绿迷彩上晕出点深褐,像滴没干透的墨。“两种鞋码?”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空弹壳,弹壳内壁还留着点黑火药的残渣,是今早紧急集合时试枪留下的,“跟界碑旁发现的脚印对得上吗?”

香客正用麂皮擦枪栓的防滑纹,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他耳后那道浅疤上——是去年缉毒时被流弹擦的,当时血顺着脖颈往下淌,染红了半片战术背心,像此刻弹壳里的残渣,看着不起眼,却藏着股狠劲。“44码的鞋印,鞋跟有处三角缺口,”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些,“跟矿道里那具匪徒尸体的军靴,一模一样。”

装备室的门被风撞了下,带进股碘伏的味,混着煤油的腥,在两人之间慢慢漫开。香客已经把枪栓装回机匣,拉动枪机的“哗啦”声里,能听见零件咬合的精密,像在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线索——撬过的栅栏、两种鞋码的脚印、还有那枚被踢到脚边的空弹壳,都在这满是枪油味的空气里,等着被串成条绳,勒紧藏在暗处的危险。

作战室的木桌被地图铺得满满当当,最上头那张矿道图边缘卷得像朵干枯的喇叭花,纸页泛着陈年的黄,是被汗水、雨水泡过又晒干的颜色。角落洇着块深褐的印,是去年暴雨时,吉克阿依用湿透的手指按上去的,此刻正被她的手肘压着,把那道旧痕又磨亮了半分。

她跪坐在小马扎上,上身前倾得厉害,辫梢的红头绳垂下来,扫过地图上“2311高地”的等高线。右手握着支红铅笔,笔杆缠着圈彝家彩线,蓝绿相间的纹路被握得发亮,笔尖在矿道的岔路口顿了顿,然后重重画下道折线——那是刚才在矿道深处发现的新通道,岩壁上的凿痕还新鲜,像被谁用钢钎刚抠出来的。红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白杨树的叶响,倒像在给这张旧地图添注脚。

耳后的银饰随着呼吸轻轻晃,是片巴掌大的银蝴蝶,翅膀上錾着彝族的火焰纹,纹路里嵌着点没擦净的矿道黑泥,被斜斜照进来的阳光劈成碎片,亮得晃眼。蝴蝶的触须尖挂着颗小银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叮铃”轻响,撞在另一枚银片上,那声音细得像根线,缠着她划过地图的笔尖。

地图右上角压着截红绳头,粗粝的棉线被晒得发硬,边缘卷着毛边,是今早从山脊线的灌木丛里捡的。指腹捻开绳头的纤维,能看见里面嵌着的细白颗粒——硝石粉,在阳光下闪着碎盐似的光,闻着有股淡淡的硝石味,混着绳上浸过的桐油香,像块藏着危险的糖。吉克阿依用指尖刮了点粉末,放在掌心搓了搓,颗粒感硌得掌心生疼,这力道让她想起阿妈纺线时说的:“浸了桐油的线,能拴住风,也能拴住火。”

“三号界碑周围有三处山洪沟。”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彝语特有的尾音,像山涧水漫过石头的轻响。红铅笔移到地图左侧,在标着“1.5米深”的数字旁,画了道起伏的波浪线,笔尖压得重,纸页被戳出细细的毛边,“去年山洪冲垮的那道沟,就在这旁边。”她忽然抬眼,银蝴蝶的光落在邓班脸上,“当时测量员说,水漫过界碑基石时,浪头能卷走半人高的石头。”

铅笔在波浪线上又描了遍,红痕更深了些。“气象站的电报刚到,”她往桌角瞥了眼,那里压着张泛黄的纸,墨迹被风吹得发虚,“今晚子时的雨,能让沟里的水涨过1.8米。”指尖点在“子时”两个字上,指腹的温度透过纸页传过去,像在焐热这个藏着危险的时辰,“麻绳浸了桐油,平时泡在溪水里三年都烂不了,但山洪裹着碎石冲——”她顿了顿,红铅笔在波浪线顶端画了个小小的断裂符号,“就像被马蹄踩过的草绳,断得比谁都脆。”

阳光慢慢爬过地图,把红绳头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没画完的引线。吉克阿依把红铅笔别回耳后,笔尾的橡皮蹭过银蝴蝶的翅膀,“叮铃”声又响了响,这次混着她轻轻的呼吸,像在数着离子时还有多少个沙漏的刻度。桌下的军靴尖沾着矿道的泥,鞋跟在水泥地上碾出半圈浅痕,那是她反复踱步时磨的,像在这作战室里,悄悄圈出片属于她的战场。

作战室的空气里浮着层粉笔灰,是刚才标绘路线时扬起来的,混着地图油墨的腥气,吸进肺里像吞了口细沙。邓班的军靴碾过地上半截粉笔头,“咔嚓”一声脆响,天蓝色的粉笔芯碎成粉末,沾在他靴底的防滑纹里——那是今早吉克阿依标山洪沟时摔断的,笔头上还留着她银饰蹭的亮痕。他弯腰时,战术背心的手雷袋蹭过桌沿,帆布摩擦的“沙沙”声里,能听见袋里卵形手雷的引信红绳轻轻晃。

指腹落在地图“2311高地”的等高线上,那里的线条密得像团乱麻,是全山最陡的一段,铅笔标注的“75°”斜角被摩挲得发白。“李凯带机枪组守界碑东侧。”他的拇指在等高线边缘敲了敲,指甲缝里嵌着点红墨水,是刚才画红圈时蹭的,“沙袋从库房搬,用去年抗洪剩下的那种编织袋,装三分满的红土——太满扛不动,太浅挡不住流弹。”指尖往地图外划了道弧线,“离碑体三十米扎掩体,别用铁锹夯,用脚碾,震着引线谁都担待不起。”

李凯在门口应了声,机枪背带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响,邓班没回头,目光已移到标着“山洪沟”的蓝色箭头处。“阿江带爆破组挖导流沟。”他的指节叩在“废弃矿道排水渠”的字样上,纸页被敲得发颤,“顺着老渠挖,省力气。沟宽够半个人蹲就行,深得没过膝盖——去年暴雨时我量过,这深度能把山洪引向西侧的乱石滩。”他顿了顿,往阿江常坐的小马扎瞥了眼,那里的军用水壶还冒着热气,“用工兵铲时别碰沟壁的页岩,那石头脆,掉下来能砸断铁锹。”

香客站在地图侧后方,微冲的枪管斜指地面,消音器上的煤油还没干。邓班的目光扫过他沾着麻绳纤维的指尖:“你跟我潜伏西侧灌木丛。”红笔在“3米高野仙人掌”的标注旁画了个圈,“蹲仙人掌后头,那东西带刺,匪徒的观察哨不会往里钻。”他摸出块碎镜片——是香客早上递的那块,边缘还沾着青藤绿,往地图上一放,镜片反射的光正好罩住灌木丛,“视线够得着矿道入口,也能盯着界碑的三个方向,发现动静别开枪,用手语,消音器也怕惊着引线。”

最后,他的指尖落在杨文鹏和吉克阿依面前。杨文鹏正用拆弹剪的豁口刮地图上的硝石粉,细碎的白末落在他膝头的军裤上,像撒了层盐。“老杨你主剪,阿依用红外探测器。”邓班的声音沉了沉,红笔在“界碑基石裂缝”的位置画了个惊叹号,“等导流沟挖通再上,别急。探测器调‘低频’档,高频容易误报——去年在雷场,把块锈铁片当成地雷的就是这机器。”他看向吉克阿依耳后颤动的银蝴蝶,“裂缝里可能卡着碎石,你用探测器扫三遍,确认没引线再让老杨下剪子,剪子要斜着用力,顺着裂缝的纹路走,跟你阿妈剪窗花一个理。”

吉克阿依的银饰“叮铃”响了声,算是应了。邓班刚要收笔,目光突然被地图边缘一行小字勾住——是上周巡逻队用铅笔写的:“麻栗坪村有老井,水深3米”,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虚,却在“老井”二字旁画了个小小的水桶,透着点烟火气。他喉结滚了滚,抓起红笔在旁边画了口井,笔锋重得戳破了纸页,墨汁顺着裂缝往下渗,像滴没忍住的泪。

“丫头跟老边民安置在村委会。”他的声音里突然裹了点暖,不再像刚才敲地图时那样硬,“让炊事班熬两锅小米粥,多放红糖——老边民有风湿,丫头吓着了,甜的能压惊。”红笔又往旁边点了点,“棉被拿库房最里头那床蓝布面的,是前年慰问品,没拆封的新货。丫头后腰的瘀伤——”他顿了顿,想起矿道里那道青紫色的痕,“让卫生员拿热毛巾敷,别用热水袋,怕烫着。”

作战室的吊扇“吱呀”转了半圈,把邓班的话音吹向门口。李凯扛着机枪往外走时,听见杨文鹏正跟吉克阿依说:“那床蓝布被,去年我帮丫头晒过,她总说上面有太阳的味道。”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地图的一角,露出背面写的小字:“麻栗坪村的井水,能泡开最硬的压缩饼干。”

日头偏西时,营区的白杨树影被拉得老长,像谁在地上拖了把银亮的扫帚,扫过晒谷场的青石板。石板缝里嵌着的麦粒被晒得发胀,散着淡淡的麦香,混着炊事班飘来的饼香,往人鼻孔里钻——那是新烙的玉米饼,甜丝丝的,带着点焦糊的边儿,是老张头的手艺,他总说“火大点儿才够味”。

杨文鹏蹲在晒谷场最边缘的石碾旁,军靴的鞋跟陷在松软的麦秸里,碾盘上的凹槽还留着去年脱粒时的麦麸,被晒得发白。他的膝盖并得很拢,战术背心上别着的拆弹剪晃悠着,剪刃的豁口对着夕阳,闪着点冷光。丫头就坐在他面前的小马扎上,辫梢的红布条沾着矿道的黑泥,垂在石板上,像条刚从泥里钻出来的小蛇。

“别动,丫头。”杨文鹏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吹跑了石板上的麦香。他的右手还带着点抖,是上午拆弹时攥剪子太用力留下的,但比在矿道里稳了不少。粗粝的指腹梳过丫头的头发,发丝上沾着的泥块簌簌往下掉,落在石板上“嗒嗒”响,像串小石子在跳。最上头那撮头发缠着根草屑,是从通风口爬出来时沾的,草叶边缘的锯齿勾着几根发丝,他用指甲轻轻挑开,动作慢得像在解根细钢丝——比拆绊雷的引线还小心。

丫头的头发又软又细,沾了泥的地方结成小小的团,杨文鹏就用指腹一点点揉开,掌心的老茧蹭过头皮,有点扎,丫头却没躲,只是把手里的玉米饼往嘴边又送了送。那饼是炊事班刚烙的,还冒着热气,金黄的边儿翘着,像只展翅的小蝴蝶,饼心嵌着的玉米粒鼓鼓的,咬一口能挤出甜浆。丫头咬过的地方留着两排小牙印,饼渣顺着嘴角往下掉,落在杨文鹏的战术背心上——那里别着张照片,是去年在这晒谷场拍的,丫头举着玉米饼笑,辫梢的红布条正扫过他的军靴。此刻,饼渣落在照片的塑料封皮上,像撒了层碎金,沾在丫头笑弯的眼睛旁。

“爷爷,你手咋这么糙?”丫头突然歪头,嘴里还嚼着饼,含糊不清的。她的指尖戳了戳杨文鹏的指腹,那里的老茧厚得像层硬壳,是三十年握拆弹剪磨的,纹路里嵌着点黑泥,是矿道岩壁的土。

杨文鹏的手顿了顿,夕阳正好落在他的老花镜上,镜片的裂缝被阳光劈成碎片,晃得他眯起眼。“糙才好,”他笑了,声音里带着点沙,“能抓牢东西,比如——”他用指尖捏住丫头垂在胸前的辫梢,红布条在他指腹蹭了蹭,“比如你的小辫子。”

他开始编羊角辫,手指在发丝间穿梭,动作不算熟练,却很稳。先把头发分成三股,像拆弹时理引线那样分得清清楚楚,再一股压一股地缠,每缠一下就轻轻拽紧,怕松了,又怕太用力扯疼丫头。辫梢的红布条不够长,他就从战术背心的扣环上解下根细麻绳——是早上香客剔血渍剩下的,棕褐色,带着点桐油味,绕在辫梢打了个结,结打得很小,像颗没长大的红豆。

玉米饼的热气顺着丫头的指尖往上冒,混着她头发上的泥腥气,倒成了种踏实的味。杨文鹏看着自己编的羊角辫在夕阳下晃,有点歪,却比上午在矿道里抖得不成样的手编得好太多。他想起刚才在医疗点,丫头攥着他的衣角哭,眼泪把战术背心的帆布洇成深色,像块没拧干的抹布——此刻那片深色上沾着的饼渣,倒像给那抹湿痕绣了朵花。

远处白杨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响,像谁在拍手。丫头举着剩下的半块玉米饼,往杨文鹏嘴边送,饼边的焦糊蹭在他下巴上,留下点黄印。“爷爷吃,甜的。”她的眼睛亮得像晒谷场的露水,映着夕阳,也映着他编的歪辫子。

杨文鹏咬了一小口,甜浆在舌尖漫开,混着麦香,竟比去年在晒谷场吃的更暖。他低头时,看见照片上的丫头也举着玉米饼,辫梢的红布条和此刻丫头辫上的麻绳,在夕阳里叠成了一道,像根没说出口的绳,一头拴着矿道里的惊险,一头拴着这晒谷场的暖。

“杨叔叔,你的剪子能剪云吗?”丫头突然仰起脸,辫梢的麻绳扫过杨文鹏的手背,有点痒。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玉米饼的碎屑,被夕阳照得像撒了金粉,眼睛亮得惊人——不是矿道里那种惊惶的光,是带着水汽的、软软的亮,像刚才从通风口漏进来的第一缕晨光,落在积灰的枪管上,晃得人心里发暖。

杨文鹏编辫子的手顿了顿,指腹还停在丫头发尾的绳结上。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山脊线,2311高地的轮廓在夕阳里泛着赭红,像块烧透的铁。天上的云正往那边飘,白得蓬松,像炊事班刚蒸好的馒头,被风扯得丝丝缕缕,有的拖成薄纱,有的团成棉絮,最厚的那团边缘镶着金边,是夕阳给勾的轮廓。

“喏。”他没直接回答,先从腰后摸出了拆弹剪。剪子别在战术背心里,刚被体温焐得有点暖,握把的防滑纹蹭过掌心的老茧,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剪刃的豁口对着夕阳,金属边缘泛着冷光,那道月牙形的痕是1998年在九江堤坝留下的,当时为了剪缠在钢筋上的水草,硬生生别在水泥桩上拧出来的,此刻豁口里还嵌着点没剔净的硝石粉,在光线下像撒了层细盐。

丫头的目光立刻被剪子吸住了,小手从玉米饼旁挪开,想去碰又不敢,指尖悬在半空,像在够片飘得太低的云。

杨文鹏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落满夕阳的光,老花镜的裂缝漏出点碎金,落在丫头仰起的脸上。“能啊。”他把剪子轻轻举起来,剪刃对着天上的云,手腕微转,让豁口的光刚好切过那缕最薄的云絮,“你看那云,”他朝2311高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纹路跟矿道里的引线一样,都是顺着风走的。”

剪子在他手里轻轻张合,“咔嗒”一声轻响,像咬碎了片阳光。“剪云跟剪引线一个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刚退伍的老兵才有的糙,却裹着暖,“得顺着纹路动,急了就散了,碎成星星点点,啥也剪不着。”他顿了顿,用剪刃的豁口虚虚划了道弧线,正好对着那团往高地飘的棉絮云,“你看那团,边缘的丝是横着的,就像引线的捻子,得横着下剪子,稳着点,咔嚓一下——”

“咔嚓!”丫头跟着学了声,小手在半空也比划了个剪的动作,辫梢的麻绳甩起来,扫在拆弹剪的握把上,发出“啪”的轻响。

杨文鹏的剪子停在半空,看着丫头眼里的光——那光里有云,有夕阳,还有他手里这把带着豁口的剪子。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妻子往他战术背心里塞的那张字条,字迹娟秀:“剪东西要稳,回家要早。”此刻,剪子的豁口对着云,也对着丫头笑弯的眼睛,倒像是在给这声“咔嚓”,系了个暖乎乎的结。

风卷着云往高地飘得更快了,刚才那缕薄纱似的云,已经被扯成了细丝。杨文鹏把剪子收回来,别回腰后,掌心还留着金属的余温。“等今晚过了,”他摸了摸丫头的头,指腹蹭过她沾着饼渣的发顶,“叔叔剪朵最大的云给你,像那种。”

丫头把剩下的半块玉米饼举得更高了,饼心的玉米粒在夕阳下闪着光:“要带甜的!”

“嗯,带甜的。”杨文鹏应着,目光又望向2311高地。天上的云还在飘,被风推着,像在往某个地方赶。他知道,等剪完今晚那根浸了桐油的引线,明天的云,一定会被剪得又软又甜,像丫头手里的玉米饼,也像妻子字条上的字迹,暖得能化开所有的险。

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脑袋跟着辫子上的麻绳晃了晃。她把玉米饼往杨文鹏嘴边又送了送,饼边的焦糊蹭在他手背上,留下点温热的黄印。那饼还冒着热气,像个小小的暖炉,蒸腾的白汽裹着玉米的甜香,往两人手心里钻——杨文鹏的指腹刚碰过,就觉出股软乎乎的烫,混着丫头掌心的汗温,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像妻子早上递给他保温杯时,杯壁传来的那种暖。

饼心的玉米粒被热气焐得发胀,有两颗滚落在丫头手背上,她没舍得拍掉,只是用指尖捏起来,往嘴里送时,碎屑掉在晒谷场的青石板上,像撒了把金豆子。杨文鹏咬了一小口,焦边的脆混着玉米粒的甜,在舌尖漫开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突突突”的声响——不是矿道里的枪声,是带着节奏的、沉甸甸的震颤。

他抬眼望去,李凯正蹲在营区训练场的土坡上,机枪架在沙袋堆成的掩体里。枪管被夕阳照得泛着蓝,是上午刚换的新家伙,弹链从枪身垂下来,像条银蛇,随着射击的震动轻轻跳。“突突”声撞在远处的岩壁上,弹回来时带着点闷响,震得晒谷场的麦秸簌簌往下掉。最前头那颗子弹刚出膛,就被夕阳劈成了道银线,轨迹在空气里划出半道弧,像谁在天上拉了根发亮的丝,稳稳往2311高地的方向落。

“啪嗒。”弹壳从枪身蹦出来,落在土坡的碎石上,滚了两圈停在块页岩旁,铜色的壳子被晒得发烫,映着李凯绷紧的侧脸。他换弹链的动作快得像阵风,金属卡扣“咔”地合上时,又一串子弹带着“咻咻”的尖啸飞出去,惊得晒谷场的麻雀猛地炸了群。

十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白杨树的叶子,带起阵“哗啦啦”的响。最肥的那只慌得撞在石碾的木架上,羽毛掉了两根,飘悠悠落在丫头的羊角辫上——是杨文鹏刚编的,麻绳还松松垮垮。丫头没躲,只是仰着头看,小手里的玉米饼忘了送嘴边,饼心的热气渐渐淡了,在她手心里留下片潮潮的印。

杨文鹏顺着子弹的轨迹望向2311高地。刚才还白得像的云,不知何时聚成了团暗灰,边缘被夕阳染得发红,像块烧到一半的炭。云团正往山脊线压,被风推得越来越沉,丝丝缕缕的云絮被扯断,又迅速被大团的灰云吞没,像矿道里被碎石堵住的水流,闷着股蓄势的劲。

“那云要变天了。”杨文鹏的指尖在丫头辫梢的麻绳上打了个结,比刚才紧些。风突然凉了半截,卷着晒谷场的麦香往高地跑,吹得他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晃了晃,剪刃的豁口对着暗灰的云团,像在提前瞄准。

丫头把最后一口玉米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像阿妈的灶膛,要烧大火了。”她的小手抓住杨文鹏的袖口,那里沾着点硝石粉,蹭在她手心里,有点糙,却让人踏实。

远处的机枪又响了,这次是短点射,“突、突”两声,子弹的银线更短,像在给那团暗云划界。2311高地的云越来越沉,灰得发黑,眼看就要压到山脊的岩石上——那岩石上还留着今早的弹痕,是我们的子弹凿的。杨文鹏知道,这云里藏着的不是雨,是今晚必须接住的硬仗,像他手里的拆弹剪,得顺着纹路,稳稳地,咔嚓一声。

邓班站在作战室的木窗前,窗棂的漆皮剥落得像块陈年的痂,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被常年倚靠的肩膀磨得发亮。他的掌心按在窗玻璃上,玻璃有道斜斜的裂缝,是去年演习时被流弹崩的,此刻裂缝里卡着片枯叶,被他的体温烘得微微发卷。

视线越过窗沿的弹壳(是今早紧急集合时谁碰掉的),落在晒谷场——杨文鹏正蹲在石碾旁,给丫头理被风吹乱的辫子。石碾的木架上缠着半圈麻绳,是去年秋收时捆麦秸用的,此刻被夕阳染成金红,丫头的羊角辫就搭在那绳上,辫梢的麻绳晃悠悠扫过石碾的凹槽,槽里的麦麸被扫得簌簌掉,像撒了把碎雪。

邓班的战术背心里,不知何时被阿江塞了颗手榴弹拉环。铜色的金属圈边缘磨得发亮,是阿江转了二十多年的那枚,此刻正硌在左肋第三根骨头上,冰凉的弧度嵌进肌肉里,像块没焐热的铁。拉环下方,帆布被顶出个小小的凸起——是丫头今早在医疗点抓的。当时她攥着他的衣角哭,指甲掐进帆布,在战术背心上抠出三道红痕,此刻那痕还泛着新鲜的粉,被拉环的凉一衬,倒像道没愈合的伤。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股煤油的腥,是从装备室飘来的。远处装备室的灯亮了,是盏老式的钨丝灯,光晕黄得发暖,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往外渗,在地上投出片晃动的亮斑——那是香客擦枪时,枪管反射的光。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该是他在用麂皮擦微冲的枪管,那声音混着煤油挥发的轻响,像谁在暗处磨把钝刀,慢却带着劲。

灯影里,香客的侧影忽明忽暗,他总爱把消音器泡在搪瓷碗里,煤油面浮着的矿道黑泥还没沉淀,像碗没搅开的墨。邓班深吸口气,鼻腔里钻进两重味:装备室的煤油带着点枪油的腥,是冷的;炊事班飘来的小米粥香裹着红糖的甜,是暖的。两种味在喉咙口撞了撞,竟揉出股踏实的劲,像给这渐沉的暮色,铺了层软乎乎的底。

他的拇指在窗玻璃的裂缝上蹭了蹭,玻璃的冰凉顺着指腹往心里钻。晒谷场那边,丫头举着玉米饼往杨文鹏嘴边送,饼边的焦糊蹭在他下巴上,像粘了块小金箔。杨文鹏仰头笑时,战术背心上别着的拆弹剪晃了晃,剪刃的豁口对着装备室的灯,像在跟那边的煤油味打暗号。

拉环在肋下又硌了硌,邓班低头瞥了眼战术背心——那里还留着矿道的黑泥印,是今早护着丫头时蹭的。泥印旁边,丫头抓出的红痕泛着浅粉,像条没长大的小蛇,缠着那枚冰凉的铜环。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妻子往他口袋里塞的薄荷糖,此刻糖纸的塑料味混着粥香,在舌尖漫开点凉,倒让心里的沉劲松了松。

装备室的灯晃了晃,该是香客碰倒了煤油碗。邓班收回目光,窗玻璃的裂缝里,枯叶被风吹得更紧了。远处的麻雀又落回晒谷场,啄食丫头掉的玉米饼渣,石碾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正好罩住杨文鹏和丫头的脚边——像块暖烘烘的布,轻轻盖着这片刻的静。而他知道,这静底下,是即将被黑夜掀开的硬仗,就像那枚硌在肋下的拉环,凉着,却也醒着。

他从战术背心的侧袋里摸出块碎镜片。是今早从矿道通风口捡的那块,边缘还沾着点青藤的黏液,早已干透成透明的膜,摸上去有点发脆,像块被岁月啃过的玻璃。镜片的断面被阳光照得发亮,折射出的光在掌心晃了晃,正好罩住远处山脊线的方向。

透过镜片望去,三号界碑正站在夕阳里。碑体的花岗岩被风雨蚀出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碑顶的“中国”二字刻得深,笔画里嵌着层暗褐的苔,是常年沐着山雾长成的,此刻被夕阳染成金红,倒像给字镶了道边。碑座的缝隙里卡着半片弹壳,是去年巡逻时试枪留下的,铜色的边缘被晒得发烫,映着碑身投下的影子——那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像根没入大地的铁针,从碑底往2311高地的方向铺,针尖扎进远处的乱石滩,针尾还缠着界碑旁丛生的野仙人掌,刺尖在影子上投出细碎的黑点,像给铁针缀了串星。

镜片微微晃动时,能看见界碑侧面的编号“3”,刻痕里积着矿道的黑泥,是今早匪徒拖拽炸药时蹭的,泥痕顺着碑体的纹路往下淌,像道没干的泪,却被夕阳晒得发亮,倒像是给碑身添了道勋章。影子在地上铺得很稳,没有丝毫歪斜,哪怕晚风卷着矿道的土往这边吹,那道黑影也只是轻轻颤,根脚纹丝不动,像从地底长出来的,与岩层拧成了一股。

他用指腹蹭了蹭镜片边缘的黏液膜,膜下的青藤绿隐约可见,混着镜片反射的界碑影子,倒像是把界碑与矿道的险、山脊的风都缠在了一起。远处李凯试射机枪的余响还在山谷里荡,弹壳落地的脆响衬得这影子愈发沉,沉得像块生了根的铁,压在这片土地的脉搏上。

夕阳慢慢往山后沉,界碑的影子又长了些,铁针似的尖梢快触到麻栗坪村的炊烟了。他把碎镜片重新塞回袋里,指尖还留着玻璃的凉意,那凉意里裹着界碑影子的沉——那不是普通的影子,是被无数双军靴踏过、被无数颗子弹护过的痕,像根从骨子里长出来的针,稳稳当当,钉在祖国的脊背上,任风刮雨打,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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