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3年 汉景帝后元元年 十二月初
长安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阴冷。未央宫温室殿的暖香,也驱不散那自朝堂深处弥漫开来的、渗入骨髓的寒意。关于高阙大捷的封赏,在经历了几轮激烈却毫无结果的廷议后,终究被拖入了腊月。皇帝病情时好时坏,清醒时少,昏睡时多,即便偶尔召见重臣,也大多说些含糊不清的话语,难以做出决断。朝政的实际处置权,在窦婴、卫绾等重臣手中,而长乐宫那位太皇太后的意见,分量也一日重过一日。
腊月初八,常朝。因天子仍未视朝,依旧由丞相卫绾主持。议题依旧是朔方军功赏赐及善后事宜。争论数日,各方终于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达成了妥协——或者说,是暂时的搁置。
“……陛下有旨。”一名中常侍立于御阶之侧,展开一卷明黄帛书,声音尖细地宣读,“朔方将士,忠勇可嘉,力挫胡虏,扬我国威,朕心甚慰。着有司,速议赏格,务从优厚,以酬其功。阵亡将士,从优抚恤,伤者厚加存问。所需钱粮、药材、军械,着大司农、少府会同北地、朔方诸郡,酌情拨付,不得有误。骠骑大将军李玄业,忠勤体国,功勋卓着,加食邑三千户,赐金千斤,帛五千匹。卫尉李广,援应得力,斩获颇多,加食邑千户,赐金五百斤,帛两千匹。其余有功将士,由骠骑大将军具本上奏,兵部核实,论功行赏,不得延误。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殿中一片寂静。这旨意,褒奖不可谓不重,措辞不可谓不美,然则细究其里,却尽是“着有司速议”、“酌情拨付”、“由骠骑大将军具本上奏、兵部核实”等虚词。何时议定?如何拨付?拨付多少?兵部核实又需多久?全无定数。看似隆恩浩荡,实则将皮球又踢了回去,且加上了“兵部核实”一道关卡。至于弹劾三郡太守之事,更是只字未提。
大将军窦婴脸色铁青,胸中一股郁气几乎要喷薄而出。这等旨意,看似褒奖,实为拖延敷衍,更是暗含掣肘!兵部如今是谁在掌事?多是些与梁王、或是与那几位被弹劾太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吏,让他们去“核实”边关将士用命换来的军功,其中能做多少手脚,可想而知!而钱粮拨付“酌情”二字,更是留下了无穷余地。眼下已是腊月,北地苦寒,朔方残破,将士待抚,百姓待哺,如何能等得起这“酌情”二字?
他欲出列再争,却被身旁的卫绾以目光轻轻止住。卫绾微微摇头,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无奈。窦婴看向御阶上空悬的龙椅,又看向殿中那些眼观鼻、鼻观心,或面无表情,或嘴角隐含讥诮的同僚,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满腹话语咽了回去。陛下病重,朝局微妙,有些事,争是争不出结果的。这道旨意,恐怕已是窦太后与几位重臣,在各方势力拉扯下,所能达成的最好结果了。至少,明面上给了李玄业和李广足够的荣宠,也未曾否决抚恤请功,至于能否落到实处,就看后续的博弈了。
散朝后,窦婴与卫绾并肩走出大殿,寒风扑面,两人都不由得紧了紧官袍。
“文先兄,”窦婴低声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如此旨意,岂非寒了边关将士之心?李靖王在朔方苦苦支撑,朝廷却……”
卫绾停下脚步,望着宫道两旁堆积的残雪,缓缓道:“长孺(窦婴字),陛下圣体不安,朝中……人心各异。能下此明旨褒奖,已属不易。至于钱粮、核实之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我尽力斡旋吧。北地郡库,或可先支应一些。兵部那边,我会亲自盯着,必不使功臣寒心。”
话虽如此,两人心中都清楚,这“尽力斡旋”、“亲自盯着”,在如今盘根错节的朝局下,能起到多大作用,实未可知。
旨意很快由驿道传出,飞向朔方。与之同行的,还有一队携带着首批“赏赐”的使者队伍——金千斤、帛五千匹,以及一些宫廷御用的药材、美酒。规格不低,仪式隆重,足以彰显天恩浩荡。然而,对于亟待钱粮救命、修复城防、抚慰伤亡的朔方而言,这些华而不实的赏赐,无异于杯水车薪。
朔方,高阙塞。
残雪未消,朔风如刀。李玄业站在修复了不到一半的关墙上,望着南方官道方向扬起的烟尘,那是朝廷天使的车驾。他刚刚接到了由快马先行送达的旨意抄本。周勃与公孙阙侍立身后,脸色都不太好看。
“加食邑三千户,赐金千斤,帛五千匹……”李玄业轻声重复着旨意中的字句,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淡漠,“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他转身,看向周勃,“勃兄,依你之见,这‘酌情拨付’的钱粮药材,何时能到朔方?兵部的‘核实’,又需几时能有结果?”
周勃嘴角抽搐一下,苦涩道:“王爷,这……‘酌情’二字,弹性极大。少府、大司农相互推诿,拖上三五个月亦是常事。至于兵部核实军功……没有半年,只怕难以理清。且其中关节甚多,恐生变故。”
“也就是说,朝廷的抚恤、赏赐,远水难解近渴。阵亡将士的家眷,这个年关,怕是难过了。”李玄业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周勃与公孙阙心头一紧。
“王爷,北地郡库虽不丰裕,但挤一挤,总能支撑些时日。只是……”公孙阙迟疑道,“长久以往,恐非善策。且朝廷此番态度,分明是……既要用王爷守边,又心存忌惮,不肯予其实惠。长此以往,军心恐生怨望。”
“忌惮?”李玄业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功高震主,古来良将,有几个能得善终?周亚夫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朝廷如今这般,倒也不出所料。”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然而,边关要守,百姓要活,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朝廷不给,我们就自己想办法!”
“王爷之意是?”周勃精神一振。
“第一,以本王名义,行文北地、陇西、天水乃至河西四郡太守,陈说朔方惨状,朝廷旨意已下然钱粮未至,为安军心、恤民困,请诸郡暂借粮秣、药材、布匹,以解燃眉之急。言明,所借之物,待朝廷拨付后,加倍奉还!此乃权宜之计,然关乎北疆稳定,想必诸郡守能体谅。”李玄业沉声道,这是要动用他经营北地多年的人脉和威望,进行临时拆借了。
“第二,开放边境互市,加大与羌人、西域商队的贸易,用缴获的胡马、皮货,换取急需的药材、铁器、布匹。价格可略予优惠,但必须现结。”
“第三,令朔方境内,凡有铁矿、炭窑之处,加紧开采,工匠营日夜不停,打造箭簇、修补兵甲。今冬胡虏虽退,来年必复来,防务一刻不可松懈!”
“第四,”他看向公孙阙,“以镇西大将军府名义,发出檄文,招募流民、安置伤退老兵,于受创诸县屯田。免其三年赋税,提供粮种、耕牛,来年春耕,必须恢复生产!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一条条指令,清晰而果断,充满了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决绝。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和这北地的军民!
“那……朝廷天使即将抵达,王爷如何应对?”周勃问。
李玄业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开门,迎天使。礼数不可缺,陛下赏赐,臣下拜领。至于其他……”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本王自会上表谢恩,并再次……恳切陈情!”
当朝廷使团浩浩荡荡进入依旧满目疮痍的高阙塞时,看到的便是骠骑大将军李玄业率领残存将士,虽甲胄残破、面带菜色,却军容整肃、礼仪周全的迎接场面。宣旨,谢恩,交接赏赐,一切依足礼制。天使是少府属官,面对这位刚刚取得不世之功、名震天下却又被朝廷隐隐猜忌的大将军,态度恭敬中带着疏离,公式化地传达了朝廷的“关怀”与“勉励”。
李玄业应对得体,言辞恭谨,丝毫不见怨怼。只是在使者提到“兵部还需核实军功,方可叙赏”时,淡淡问了一句:“天使可知,兵部派往朔方的核功御史,何时可到?”
使者一愣,支吾道:“这个……下官位卑,不知详情。想来开春之后,总会来的。”
“开春之后……”李玄业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是那平静的目光,让使者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仪式结束,使者被引去驿馆休息。李玄业独自回到行辕,展开那份赏赐礼单,目光在那“金千斤”、“帛五千匹”上停留片刻,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将礼单递给周勃:“入库,登记造册。金帛之物,分出一半,犒赏此次有功将士,尤其是阵亡及重伤者家属,优先发放。另一半,连同本王的食邑加赏,全部变卖,换成粮食、药材、布匹、耕牛,用于抚恤和屯田。”
“王爷!这……这可是陛下钦赐!”公孙阙惊道。
“陛下赐我,便是我的。”李玄业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我用它来抚恤我的兵,安置我的民,重整我的边关,有何不可?难道要我将这些黄白之物束之高阁,而看着麾下儿郎冻饿而死,看着朔方百姓流离失所吗?照办!”
“诺!”周勃与公孙阙肃然应命,心中五味杂陈。王爷这是将所有的赏赐,乃至自己的家底,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啊!可若不如此,这朔方,这北疆,又如何能熬过这个冬天,迎来下一个春天?
消息悄然传开,朔方军民无不震动。那些赏赐,王爷分文未取,尽数用于抚恤和重建!比起长安那遥不可及、口惠而实不至的“隆恩”,王爷这实实在在的举动,如同寒夜中的炭火,温暖了无数颗濒临冰冷的心。军心,在绝望中,反而生出一种同舟共济、誓死相随的悲壮凝聚力。
与此同时,长安,北阙甲第,郎官署。
世子李敢值宿归来,卸下佩剑,独坐于简陋的郎舍中。窗外的雪光映着他年轻却沉稳的面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朝廷关于父亲封赏那“雷声大、雨点小”的旨意,他早已通过自己的渠道知晓。朝堂上那些暗流涌动、猜忌防备的言论,他也隐隐有所耳闻。身为质子,身处漩涡中心,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惊涛骇浪。
父亲在朔方浴血奋战,挽狂澜于既倒,得到的却是猜忌和拖延。而自己在这长安城中,看似安然,实如履薄冰。梁王刘武一系的人,近来似有似无的拉拢;几位皇子外家的试探;甚至宫中一些宦官、侍卫态度微妙的变化……都让他心生警惕。他知道,自己不仅是李玄业的儿子,更是北地李氏在长安的人质,是朝廷拿捏父亲、平衡北地的一枚棋子。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给父亲、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公子,”一名心腹伴当悄悄入内,低声道,“今日宫中传闻,陛下昨夜又昏厥一次,太医丞已连夜入宫。长乐宫那边,灯火彻夜未熄。另外,听说梁王府上前几日宴请了几位宗正、太常的属官,席间似有提及‘国赖长君’、‘贤王在京’之语。”
李敢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陛下病体沉疴,恐非吉兆。梁王动作频频,其心昭然若揭。在这种时候,父亲在边关威望愈盛,朝廷猜忌愈深,自己的处境也就愈发危险。那些拉拢,未必是真意,或许只是麻痹,甚至是陷阱。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残破的高阙塞,看到了父亲屹立城头、独自面对内外交困的孤寂身影。一股酸涩与豪情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父亲在绝境中犹自奋战,自己又怎能在此惶惶不可终日?
“传信回去,”李敢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告知父王,长安一切安好,儿自当谨言慎行,不坠门风。请父王以边事为重,勿以儿为念。朝廷诸事,自有公论,然北地安危,系于父王一身,万望保重。”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另,打听一下,近日可有可靠商队前往北地?我想……捎些长安的特产回去,给父王和母亲,还有……玄勇弟弟。”
他不能直接帮助父亲对抗朝中的明枪暗箭,但他可以稳住自己,不让父亲分心。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支持与思念。
九天之上,紫霄宫中。
李凌的神念,如同高悬的明镜,清晰地映照着下界的纷扰与坚持。他“看到”长安那代表皇权的明黄气运,愈发“摇曳黯淡”,几道代表皇子、外戚、权臣的杂色气运“纠缠撕扯” 得更加厉害。那道代表梁王的暗金气运,“蠢蠢欲动”,“侵蚀” 明黄气运的意图愈发明显。而代表北地李氏的赤金气运,虽然因朝廷的猜忌和拖延而蒙上了一层“郁结” 的灰霾,但其核心处,却因李玄业散尽家财以抚军民、李敢在长安沉稳自守的举动,而燃起了一点“悲怆” 却“不屈” 的星火,这星火与北地军民那“同仇敌忾”、“誓死相随” 的信念隐隐共鸣,反而使得气运根基在惨淡中透出一丝“坚韧”。
“赏罚不明,忠奸不辨,非国祚之福。业儿散财收心,是以退为进,以情固本。敢儿沉稳持重,是明哲保身,亦是遥相呼应。我李氏子孙,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神帝的意念中流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朝堂昏聩的冷意,有对儿孙处境的怜惜,更有对他们应对的赞许。
他的干预,在此刻更侧重于“维系”与“引导”。他让北地郡一位素有声望、家境富足的老吏,在听闻李玄业散尽赏赐抚恤军民后,“深受感动”,主动捐出大半家产,购粮购药,送往朔方。他让几名奉命“核查”朔方军功的兵部小吏,在出发前“偶然”感染风寒,行程被迫推迟半月,为北地争取了一些时间。他让长安市井之中,关于骠骑大将军散尽赏赐、与士卒同甘共苦的故事悄然流传,虽不能改变朝堂大局,却能在民间和部分中下层官员心中,种下同情的种子。
对于李玄业,神帝通过魂佩,持续传递着“定”、“韧”、“仁” 的浩大意念。这并非消除其疲惫与愤怒,而是让其“乱云飞渡仍从容”,在巨大的压力和不公下,依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决断的魄力,将悲愤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行动力。当李玄业为抚恤钱粮发愁时,这意念助他“灵光一现”,想到向各郡拆借、开放互市等法子;当他因朝廷猜忌而心寒时,这意念让其“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专注于眼前最紧迫的生存与重建。
对于长安的李敢,神帝的“庇佑”在于“警示”与“清明”。他让李敢在一次例行巡查宫禁时,“恰好”避开了梁王心腹刻意安排的“偶遇”;让他在阅读郎官署旧档时,“福至心灵”地翻到前朝某位功臣之子因卷入储位之争而身败名裂的案例,加深其警惕。
腊月的寒风,卷着雪花,掠过残破的高阙塞,掠过巍峨的长安城,也掠过那无声注视着人世沧桑的九天宫阙。赏格已定,然争端未息;恩赏已下,然猜忌更深。北地的这个冬天,注定格外漫长而艰难。但希望的火种,已在绝望的灰烬中,被那些不屈的人们,小心翼翼地守护、吹燃。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后元元年)冬……赏北地、陇西、天水诸郡及朔方将士各有差……” (注:史书对封赏细节及朝堂争议记载简略)
* 家族史·靖王本纪:“景帝后元元年冬,朝议赏格,迁延不决,旨意虚泛。玄业公闻之,默然,尽散所赐金帛以犒军恤民,自掏私囊,借粮诸郡,开互市,募流民,朔方赖以稍苏。然朝廷猜防之意,公已深察之。”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帝君临霄,见赏罚失宜,忠良见疑,乃悯嗣君之艰,暗助人和。微调机缘以缓苛察,潜导舆情以彰仁德。然天道昭昭,因果自种,非神力可全易也。”
* 北地秘录·散财收心:“后元元年腊月,朝赏至朔方,金帛虽丰,然钱粮实利不至。靖王玄业尽散其赐,市谷药,恤死伤,朔方军民感泣,愿效死力。然长安猜忌日深,边将功高,自古难全,公亦知之,唯尽人事以待天命耳。”
(第四百八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