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怀仿佛全然未觉左相如那几乎要将他拆吞入腹的灼热目光。他慢条斯理地用完七分饱，搁下竹筷，“感谢就不必了。此事非我本意，原是阴差阳错。若有什么后续风波，也请你这个将军自行处置，不用再找我。”
他语调平平，如同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我吃好了，你慢用。”说罢，程青怀起身便要离开。
左相如的眉头瞬间拧紧。连日来，程青怀就像一块万年寒冰，油盐不进，以亘古不化的冷淡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她曾亲身体验过“程青怀”那婉转承欢、媚眼如丝的极致讨好，即便明知那是精心编织的谎言，那份虚假的“热情”也如同毒药般令人上瘾，无比怀念。
而眼前这个彻底除去伪装的程青怀，有好有坏，方才体会了好的一面，这坏处很快就就像冰水兜头浇下，左相如心里凉了一截。
他就像一只将柔软内里彻底藏起、只露出尖利硬刺的刺猬，让她无从下手，满腔的炽热情意仿佛撞在冰冷磐石上，激不起半分涟漪。
难道……真的要走到那最不堪的一步，用强硬手段去折服这朵无心情爱的高岭之花吗？这念头让她烦躁又挫败。
到底要怎样才能敲开他的心防？这竟成了眼下比平定贺州之乱、追剿兰肆月更为棘手的难题。
“等等，阿青！”
就在程青怀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左相如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抛出了一个她精心准备的饵食：
“难道你对三皇女当初告发程家、致使程思淼狱中自戕之事，就一点儿也不关心？”
左相如刻意停顿，观察着程青怀的背影，见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有瞬间的凝滞，才继续道，“这一次，不仅三皇女来了，崔明珍那个……你母亲曾经最信任的学生也来了。恐怕你母亲至死都想不到，她倾囊相授、视若子侄的学生，会在她背后狠狠捅上致命一刀吧。”
她刻意强调着“母亲”和“学生”的关系。她赌程青怀并非真正的铁石心肠。他占据了这具身体，便与程家有了斩不断的因果。她曾亲眼见过他对程家遗孤响响的暗中照拂，这份“责任”或“因果”，或许就是撬动他冷漠外壳的支点。
果然，程青怀离去的背影停住了。关于程家倒台的真相，他此前仅从响响和左相如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模糊的轮廓，三皇女赫连献之不知从何渠道得知程思淼仍暗中挂念前朝太女赫连玥，遂以此犯忌之事告发至女皇赫连岐面前，触动了女皇最敏感的神经，最终导致程家倾覆，程思淼惨死狱中。
此刻，左相如抛出了更关键的内幕——那个告密的“渠道”，竟是程思淼视若心腹的学生崔明珍。
提起此人，程青怀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刺激源一起，脑海中关于这个名字的相关便模糊浮出水面。
原主“程青怀”身为体弱多病、养在内宅的郎君，对母亲朝堂上的事知之甚少，对崔明珍此人更是印象模糊，只依稀记得母亲曾偶尔提起过这个名字，带着赞许的口吻。如今这名字，却与背叛和死亡紧密相连。
“崔明珍……便是那个告密者？”程青怀沉吟着，眼神并无太大波动，重新坐回了桌旁。
左相如心中掠过一丝得计的喜意，面上却维持着沉稳，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辛的郑重：
“不错。崔明珍此人，口蜜腹剑，最是阴险。她口口声声‘大义灭亲’，实则不过是踩着恩师的尸骨向上攀爬的捷径罢了。她与赫连献之早有来往，只是你母亲……被她伪装的忠厚所蒙蔽，未曾察觉。”
“另外，三年前赫连献之施压欲强娶‘程青怀’为侧夫，”左相如观察着程青怀的神情，“崔明珍还劝过程思淼向赫连献之屈服，否则程家恐将大祸临头。”
程青怀听罢，询问重点，“崔明珍是如何知道的程思淼仍旧没有放下前朝之事？”
故作冷漠的平静在此刻转为你来我往的交锋，两人看似在谈论正事，却仍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情感拉锯战。
左相如口称“你母亲”，是潜移默化将程家与程青怀绑定，而程青怀直呼“程思淼”，便是全然挡了下来，也予以回击。
除去伪装之后，一切便赤裸起来，程青怀并未将程家当成自己的归属，程思淼同样不是他心系的母亲，只是原主的母亲罢了。即便谈论事关程家沉重的血仇，程青怀依然清醒地划清界限，拒绝被“亲情”绑架。
这场她们之间的情感拉锯战，彼此心照不宣，却又步步为营。
伸手却碰了个软钉子，左相如并未气馁。无论是在情感的追逐上，还是在亲密心理的博弈上，程青怀都是她平生仅遇的对手。这种难以摘折的挑战性，反而更激起了她更强烈的征服欲。
看着程青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左相如眼底兴味越来越重，翻涌着无数交织欲望——权势的、掌控的、以及最原始女男之间最为炽热的占有。
“程思淼……此事东窗事发后，我暗中派人查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上轻微敲击两下，左相如继续说道，“暗地里她从未放弃寻找下落不明的赫连玥。行事极为隐秘谨慎，将寻人之事托付给了她少时便交好的挚友，一个名叫穆少禾的江湖镖师。
此人走南闯北，人脉广阔，身手也不凡。程家出事时，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朝廷的抓捕网都未能寻到她丝毫踪迹。此事终究是陛下逆鳞，我查到穆少禾这里，线索便断了，再深挖下去，恐引火烧身。”
“穆少禾……”
程青怀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底只是瞬间的波澜便又恢复平静，“我知道了。”他再次起身，依旧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什么事，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