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几个亲兵看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个甚至忘了低头，直愣愣地看着自家将军脸上那堪称“温柔”的神情，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乖乖，这位程侧夫……怕不是神仙下凡？竟能让铁血杀神露出这等……这等……寻常人家妻主对着心爱夫郎才有的笑容？
“好，听你的。”左相如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纵容，“我早些处理完，早些回去。你……”她目光扫过四周，“在这贺州城里，可以随意走走看看，不必拘在屋里。只是，”她语气复又带上不容置疑的坚持，“得有人跟着。这里，还不算太平。”
这几乎是一种示好，一种让步。程青怀明白，若她执意软禁，以她们之间此刻脆弱如琉璃般的关系，顷刻便会粉碎殆尽。他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应承：“知道了。”
左相如这才彻底放心，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玄色披风在晚风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肩负重任、杀伐决断的镇南将军。
程青怀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忙碌的人群和废墟的阴影里，自昨日起，心底仍旧残余的复杂难言悄然滋长。
半晌他收回目光，转向身边护送他的那位张伍长——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麦黄、一看就是北境风沙里滚打出来的老兵。这位伍长方才似乎被将军那罕见的笑容震得有些发懵，此刻还像根柱子似的杵着，眼神发直。
“张伍长？”程青怀唤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
“啊？哎！在！在！”张伍长猛地回神，麦子棕黄色的脸膛竟透出几分可疑的红晕，慌忙抱拳，声音洪亮得有点过头，“夫郎，夫郎您这边请！小的这就带您去住处！”
她一边引路，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侧夫。苍白的脸，清俊漂亮得不像话，身子骨看着也单薄，可方才那身板站得……倒也有几分硬气。
“你们将军……”程青怀的声音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沉默，他状似随意地问，“在北境时，也常这样不顾惜自己身子？”
张伍长一听问起将军，顿时来了精神，那点拘谨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话匣子彻底打开：“可不是嘛夫郎。我们将军啊，在北境那可是出了名的铁娘子！轻伤不下火线？那都是家常便饭！大雪封山缺粮少药的时候，她能把最后一口热汤让给伤兵，自己啃冻硬的干粮！打仗冲在最前头，撤退留在最后头！那真是……”
她滔滔不绝，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敬佩和自豪，“我们这些跟着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哪个不是皮糙肉厚练出来的？习惯了！可您不一样啊！”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目光扫过街边倒塌的房屋缝隙里，一个正抱着半块烧焦门板哭泣的老叟，又看向远处施粥棚前排着的长长队伍，那些麻木而饥饿的眼神刺痛了她朴素粗糙的心。
“……夫郎您这样金贵的人，就该好好将养着。我们这些粗人，在北境豁出命去，为的啥？不就图个家里头的夫郎孩子能安安稳稳的，有口热饭吃，有片瓦遮头，不用像……像这样……”
她重重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那沉甸甸的哀伤和责任感，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程青怀沉默地听着，没有再言语。
不多时，目的地到了。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这处小院确实如季随所保证的，显得格格不入的“干净整洁”。院墙完整，青石板地面被冲洗过，几间瓦房虽不华丽，却窗明几净。两个穿着朴素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年轻奴侍垂手立在门边，眼神恭顺。
“夫郎，就是这儿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叫他们，或者叫值守的姊妹都成！”张伍长完成任务，松了口气，再次抱拳。
程青怀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小院低矮的门墙，望向远处贺州城巨大而沉默的创伤，以及更远处，左相如消失的方向。
这里像风暴眼中一个突兀的宁静点，却不知这份“自由”，又能维持多久。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了这个临时不知是囚笼还是港湾的“家”。
——
贺州城的焦土尚未冷却，重建的号角刚刚吹响，来自阙都的指令便如同另一股暗流，涌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土地。
女皇的谕旨经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着镇南将军左相如妥善接待钦差大臣、东阙司徒座下得力干臣崔明珍，以及自请前来慰问、代表皇室体察民情的三皇女赫连献之。
消息传来时，左相如正与季随、江南知府吕吟在临时充作帅府的民房内议事。案头堆满了抚恤名册、重建预算和流寇清剿的线报。
季随念完圣旨，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吕吟脸上露出几分谨慎的期待，朝廷的重视和资源倾斜，对江南府是好事。左相如面上波澜不惊，只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崔明珍……”左相如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木屑簌簌落下，“三殿下一党算盘打得倒是精。”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季随和吕吟都明白其中分量。崔明珍代表司徒，手握调配战后资源的权柄，是来“安抚”更是来“监督”甚至“摘桃子”的。
而那位看似温润如玉、一心向学的三皇女赫连献之，其背后的政治能量和与左相如之间微妙的龃龉，在阙都并非秘密。
三皇女曾试图笼络左相如，许以长久不衰的高位厚禄，五皇女有邱君娆，若左相如能站在她这边，无疑是最佳。却被左相如以“军人只效忠陛下，不问朝堂”为由，干脆利落地挡了回去。
自那以后，赫连献之面上依旧和煦，但左相如清楚，自己已然被划入了“不识抬举”的行列，成了三皇女一系潜在的眼中钉。
不只是三皇女一党，身为女皇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左相如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五皇女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