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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湘西辰州府的雨下了整整四十天。

我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蹲在“义顺昌”客栈的门槛上,看着檐角垂落的雨帘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掌柜的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混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活气。

“小远,再等半个时辰,要是还没人来,你就先回后院歇着。”掌柜的头也不抬地说。

我应了一声,目光又飘向了街口。今天是十五,按规矩该是老把式来取货的日子。所谓的“货”,是停在后院西厢房的三具客死异乡的尸体——两个从贵州来的盐商,还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年轻女子,都是家里人托了镖局,想让他们落叶归根。

我们这地界,没人敢接这种“送灵”的活计,除了老把式。

老把式是个怪人,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住在城外的乱葬岗附近,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黑的青布长衫,腰间别着个巴掌大的黄绸布包,里面装着据说能驱邪的辰州符。他走夜路从不打灯笼,说怕惊扰了路上的“朋友”。

我第一次见老把式,是去年冬天。当时客栈里来了个从北平来的读书人,非要缠着老把式问赶尸的门道。老把式只是抿着茶,半晌才说了句:“行当里的饭,不是谁都能吃的。”那读书人不依不饶,老把式便指了指窗外的枯树:“你看那树,枝桠朝着天,是想往上走;可有些东西,生下来就只能往下走。”

正想着,街口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直起身子,看见一个青布长衫的身影从雨雾里走了出来,正是老把式。他比上次见时瘦了些,脸色也更苍白了,手里的桃木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掌柜的,货准备好了?”老把式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掌柜的连忙起身,陪着笑说:“早准备好了,在后院西厢房呢。只是这雨……”

“雨不碍事。”老把式打断他,径直往后院走。我连忙跟上,手里提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在雨里晃悠,照得他的影子忽长忽短。

后院的西厢房常年锁着,只有“送灵”的时候才会打开。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嗒”一声,锁开了。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老把式走进屋里,从腰间的黄绸布包里掏出三张黄色的符纸,又取出一支用朱砂和雄鸡血调成的笔。他走到第一具尸体前,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盐商,脸上盖着张黄纸。老把式揭开黄纸,盐商的脸已经有些发青,嘴唇却红得不正常。

“时辰到了。”老把式低声说,拿起符纸,在上面飞快地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朱砂笔在符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画完符,老把式将符纸贴在盐商的额头上,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根细麻绳,绕着盐商的手腕和脚踝缠了几圈。他做完这一切,后退两步,从怀里摸出个铜铃,轻轻摇了一下。

“叮——”

清脆的铃声在屋里回荡,我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下意识地回头,窗外只有瓢泼的大雨,什么都没有。

可当我再转过身时,却看见那具盐商的尸体,竟然慢慢坐了起来!

我吓得手里的马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灯油洒了一地,火苗瞬间窜了起来,又很快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雨水浇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老把式手里的铜铃,还在“叮叮当当地响着。

“别慌。”老把式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他们只是循着铃声走,不会伤人。”

我咬着牙,摸黑捡起马灯,重新点燃。灯光亮起的瞬间,我看见三具尸体都已经站了起来,额头上的符纸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黄色。他们的身体直挺挺的,双臂垂在身侧,脚踝处的麻绳被绷得紧紧的,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

老把式提着铜铃,走到门口,回头对我嘱咐:“今晚别往后院来,也别听窗外的声音。”说完,他便摇着铜铃走了出去,三具尸体跟在他身后,脚步整齐划一,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是在踩水里的浮萍。

我站在屋里,心脏还在狂跳。窗外的雨还在下,老把式和尸体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可我总觉得,那脚步声还在院子里徘徊,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客栈里很静,只有雨声和风声。可到了后半夜,我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窗根底下。

我想起老把式的嘱咐,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哭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听见女人用指甲刮窗户的声音,“吱呀——吱呀——”,像是要把窗户刮破。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尖叫的时候,哭声突然停了。紧接着,我听见院子里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和老把式白天走路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也消失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黑眼圈去给掌柜的开门。掌柜的见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我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一遍,他皱着眉,半晌才说:“那年轻女子的尸体,昨天下午我去看的时候,脸上的黄纸掉了,我看见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我心里一紧,刚想说话,就看见街口跑来一个人,是城里镖局的李镖头。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一进门就大喊:“不好了!老把式出事了!”

掌柜的和我都愣住了。李镖头喘着粗气,说:“今天早上我去城外的乱葬岗,看见老把式躺在地上,已经没气了。他身边还躺着三具尸体,那年轻女子的尸体,脸上的符纸没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还带着笑。”

我听得头皮发麻,掌柜的连忙让李镖头带我们去看看。我们跟着李镖头往城外走,雨还在下,路上的泥泞没过了脚踝。

到了乱葬岗,我看见老把式躺在地上,青布长衫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的眼睛睁着,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三具尸体就躺在他身边,那年轻女子的尸体果然睁着眼睛,嘴角向上翘着,像是在笑。

掌柜的蹲下来,翻看了一下老把式的尸体,说:“他是被吓死的,你看他的瞳孔,散得这么大。”

我盯着那年轻女子的尸体,忽然发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还朝着我这边指了指。

“掌柜的,她……她动了!”我大喊起来。

掌柜的和李镖头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往后退。那年轻女子的尸体慢慢坐了起来,额头上的符纸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你们……谁看见我的梳子了?”她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细又尖,像是指甲刮过玻璃。

我们三个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我跑得最快,回头看时,看见那年轻女子的尸体已经站了起来,正朝着我们追过来。她的脚步很快,脚踝处的麻绳已经断了,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像是要抓住我们。

我们跑了一路,直到跑回城里,才敢停下来喘气。李镖头说:“这肯定是尸变了!老把式的辰州符没贴好,让她跑出来了。”

掌柜的脸色凝重,说:“得赶紧找个懂行的人来,不然这城里要出事。”

可城里懂行的人,只有老把式一个。我们没办法,只能去求城里的张道士。张道士住在城东的三清观,平时不怎么出门,据说很有本事。

我们找到张道士的时候,他正在打坐。听我们说完事情的经过,他睁开眼睛,说:“那女子死前定有执念,加上这四十天的阴雨,阴气太重,才会尸变。老把式的辰州符虽然能镇住一般的尸体,却镇不住有执念的怨魂。”

“那怎么办?”我着急地问。

张道士叹了口气,说:“只能去把她的尸体找回来,用桃木钉钉住她的七窍,再用符纸镇住她的魂魄。只是那怨魂已经出来了,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们跟着张道士回到乱葬岗,却发现老把式和那两个盐商的尸体还在,唯独那年轻女子的尸体不见了。张道士皱着眉,说:“她已经跑了,恐怕是回城里找她的执念去了。”

我们连忙回城,挨家挨户地打听。到了中午,终于有人说,早上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城里的胭脂铺门口徘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们赶紧去胭脂铺,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她说:“今天早上确实有个白衣女子来问我,有没有见过一把红梳子。我说没有,她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说,要是找不到梳子,她就不回去了。”

张道士点点头,说:“她的执念就是那把红梳子。我们得赶紧找到梳子,不然等天黑了,她的怨气更重,就不好收拾了。”

我们又开始满城找梳子。直到傍晚,才有人说,昨天在城外的河边,看见一个小孩捡了一把红梳子,玩了一会儿就扔回河里了。

张道士赶紧带着我们去河边。河水很浑浊,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梳子。天渐渐黑了,路边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可我总觉得,那些灯笼的光都是冷的,照得人心里发毛。

突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年轻女子的尸体!她就站在我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带着笑。

“我的梳子……你看见我的梳子了吗?”她问,声音比早上更尖了。

张道士连忙掏出桃木剑,朝着她刺过去。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桃木剑,然后朝着我扑了过来。我吓得转身就跑,可她跑得比我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像是一块冰,抓得我生疼。

“你告诉我,我的梳子在哪里?”她盯着我,眼睛里流出黑色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吓得说不出话,张道士趁机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贴在了她的额头上。她发出一声尖叫,松开了我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符纸在她的额头上烧了起来,冒出一股黑烟。

“快,找桃木钉!”张道士大喊。

我和李镖头赶紧在路边找了几根桃木枝,削成钉子。张道士拿着桃木钉,趁着她被符纸困住,冲上去把钉子钉进了她的七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张道士松了口气,说:“好了,她的魂魄被镇住了。我们把她的尸体烧了,免得再出事。”

我们把尸体抬到城外的空地上,浇上煤油,点了一把火。火焰窜得很高,照亮了夜空。我看着火焰里的尸体,忽然觉得很悲哀。她只是想找一把梳子,却变成了害人的厉鬼。

火灭了之后,张道士在灰烬里洒了些符水,说:“这样就没事了。以后你们客栈,别再接这种活计了,免得惹祸上身。”

我们点点头,心里都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洒下一片清冷的光。我看着路边的影子,忽然想起老把式说过的话:“有些东西,生下来就只能往下走。”

或许,那年轻女子,还有老把式,都是只能往下走的人吧。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赶尸人。听说辰州府的赶尸行当,从那以后就渐渐消失了。而我,也离开了“义顺昌”客栈,去了长沙。可每当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想起那年轻女子的笑容,还是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有些恐惧,就像辰州府的雨,一旦落下,就再也停不了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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