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镇的晨光,第一次显得如此刺眼而虚假。
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夜的残余,却割不开笼罩在镇子头顶的、那层由恐惧织就的灰纱。
沈枫靠在铁匠铺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领上那枚江秋亲手雕刻的、歪歪扭扭的星形木簪。
木簪粗糙,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然而,这份微弱的暖意,无法驱散他心头那越来越沉重的不安。
昨夜那场扭曲的“狼人杀”游戏,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精神领域本就脆弱的壁垒上,又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沈肆的恶意,红桃皇后的玩弄,同伴光影的崩解……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低语森林深处的“沉睡者”——或者说,沈肆——其力量远超他们最初的想象,并且,它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几个闯入者或失踪的孩子。
“沈枫先生!”
安娜夫人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房间,脸色惨白,手中紧紧攥着一条沾满泥土的头巾,那是玛尔塔的。
“镇子……镇子边缘的栅栏,那些昨天刚加固的木头……它们在……在枯萎!”
几乎同时,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夹杂着恐惧的惊呼。
“井水!井水变黑了!”
“我的牛……我的牛倒在地上,眼睛……眼睛像蒙了一层灰!”
“孩子!我的孩子一直在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沈枫猛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扶住窗棂才勉强站稳。
他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原本在晨光中应该生机勃勃的小镇,此刻却被一层无形的灰败气息笼罩。
肉眼可见的,镇子边缘新栽种的作物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黄、蜷缩;一些房屋的木料表面浮现出诡异的黑色纹路,如同扩散的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腐朽气味,与森林深处的低语隐隐呼应。
更令人心悸的是,一些镇民,尤其是女性和孩童,眼神开始变得空洞、麻木,行动迟缓,仿佛灵魂正在被某种力量缓慢地抽离。
莉娜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只是抱着父亲的铁匠锤,呆呆地望着森林方向;就连一向沉稳的海伦娜,调配草药的手指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不是攻击,这是……侵蚀!是同化!
沈肆的力量,正在以低语森林为中心,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污染、吞噬着整个布伦镇!
他要将这片土地,连同其上所有的生灵,都拉入他那永恒的、扭曲的“梦境”之中!
“他要把这里……变成他的另一个‘花园’。”
沈枫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
沈肆从不满足于单纯的毁灭,他享受的是将秩序践踏、将生命扭曲的过程。
布伦镇刚刚萌生的希望与独立,尤其是那些挣脱枷锁、开始掌握自身命运的女性所展现出的生命力,在沈肆眼中,或许是格外“美味”的养料,也是他急于要玷污和掌控的“艺术品”。
“我们必须离开!或者……跟它拼了!”
汉斯握着铁锤,双目赤红,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无力。
面对这种无形无质、侵蚀一切的恐怖,钢铁与勇气显得如此苍白。
“离开?能去哪里?”
玛丽修女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掩不住深处的忧虑,“而且,如果我们走了,这片土地,这些刚刚看到一丝光亮的人……又会堕入怎样的黑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淹没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沈枫缓缓走出了铁匠铺。
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却奇异地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淡淡的、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薄纱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惶恐的镇民,掠过那些眼神开始空洞的妇女儿童,最后停留在安娜夫人、海伦娜、玛丽修女、莉娜……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站起的女性身上。
他看到安娜夫人眼中虽恐惧却未曾熄灭的坚韧;看到海伦娜即便手指颤抖,仍紧紧握着她那些救命的草药;看到玛丽修女无声传递给孩子们的安抚;看到莉娜即使眼神迷茫,仍不肯放开象征着她未来和独立的铁匠锤。
她们的身体或许在颤抖,但灵魂深处,那簇由抗争和自主点燃的火苗,并未完全熄灭。
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情绪,如同静默的泉水,在沈枫近乎枯竭的心田深处缓缓涌出。
这情绪并非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一种……理解,一种对生命在绝境中依然挣扎着想要绽放的、近乎神圣的共鸣。
他抬起手,并非指向森林,而是轻轻按在自己胸口,那枚星形木簪的下方。
“它想要的,不是毁灭。”
沈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惶恐的镇民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它想要的是……你们的梦,你们的恐惧,你们好不容易才找回的……‘自己’。”
他走向镇子广场中央那口逐渐变黑的井,步伐缓慢却坚定。
所过之处,那股无形的灰败气息似乎都滞涩了片刻。
“它觉得,恐惧和绝望是它最好的食粮。”
沈枫停在井边,低头看着那漆黑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水面,“它觉得,只要让你们再次陷入无助和依赖,就能轻易地将你们拖入永恒的沉眠。”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些女性身上,眼神温和而充满力量。
“但它忘了……或者,它从未懂得。”
“被烈火灼烧过的小草,才知道如何从灰烬中汲取养分。”
“亲手打破过枷锁的人,灵魂里都住着一个不会屈服的春天。”
“你们的声音,或许曾被剥夺,但沉默的河流在地下奔涌千年,终将找到出口。”
“你们的选择,或许曾被扼杀,但荒野上的种子哪怕被巨石碾压,也会从缝隙里向着光生长。”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雨滴,洒落在干涸恐惧的心田。
安娜夫人挺直了脊背,海伦娜握紧了药囊,玛丽修女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莉娜松开了铁匠锤,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它要我们的恐惧?”
安娜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不再颤抖,带着面包炉火般的温暖与坚定,“那我就给它看,一个寡妇如何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也能温暖他人!”
“它要我们的绝望?”
海伦娜扬起头,眼中闪烁着草药般清冽的光芒,“那我就让它知道,知识——无论是治愈身体还是唤醒心灵的——从来都不是能被轻易扼杀的力量!”
“它想吞噬我们的‘自我’?”
玛丽修女摊开那本染着夜露的识字课本,声音平和却如磐石,“那我就告诉它,每一个识字的女孩,未来都可能是指引迷途的星辰!”
“它觉得我们柔弱可欺?”
莉娜向前一步,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那我就用这双手,打出最坚固的锁链,锁住的不是自己,而是通往自由的门!”
一个接一个,布伦镇的女性,那些曾经被指控、被压迫、如今刚刚站稳脚跟的女人们,纷纷站了出来。
她们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神奇的技能,但她们眼中燃烧着的,是历经磨难后愈发璀璨的意志之光,是挣脱樊笼后决不再回头的倔强灵魂!
她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不高亢,不激烈,却如同涓涓细流,汇成一股无形的、坚韧的洪流,开始冲刷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灰败与绝望!
沈枫看着她们,眼底那抹悲悯的神性愈发清晰。
他缓缓抬起双手,并非施展什么惊天动地的法术,而是如同一个引导者,一个共鸣器,将她们身上那蓬勃的、不屈的、充满生命力的精神意志,悄然引导、汇聚。
他以自身近乎枯竭的精神力为桥梁,承载着这份由无数微小却坚定的意志凝聚起来的力量。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风中残烛,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映照着星河的深潭。
“以你们的意志为薪柴,”他轻声说,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以你们的‘自我’为火焰。”
“点燃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股温暖、纯净、带着草木生长与炉火跳动般气息的无形波动,以沈枫为中心,如同水面的涟漪,轻柔却不可阻挡地扩散开来。
涟漪所过之处,发黄的作物停止了枯萎,并水的漆黑似乎淡去了一丝,镇民眼中麻木的空洞被驱散,重新焕发出神采……
那股侵蚀一切的灰败气息,如同遇到阳光的冰雪,发出了无声的尖啸,开始剧烈地翻滚、退却!
“不——!”
森林深处,传来了沈肆带着惊怒与难以置信的嘶吼,那声音扭曲,仿佛受到了某种本质上的克制与伤害!
红桃皇后那桃红色的虚影在空气中一闪而逝,她看着广场中央那个以凡人之躯承载并引导着如此庞大而纯粹意志力的身影,面具下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超出“玩味”之外的、真正的凝重。
沈枫站在原地,身体几乎完全依靠意志支撑。
他成功了,他引导布伦镇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女性,用她们刚刚觉醒的、坚不可摧的“自我”意志,暂时击退了沈肆的侵蚀。
但这只是开始。
他抬起头,望向低语森林的方向,那里,更加深沉黑暗在汇聚。
他知道,最终的战斗,还未到来。
而他,以及他身后这些挣脱了枷锁的灵魂,将共同面对。
风,从森林边缘吹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在黑暗中轻轻翻身的动静。
沈枫闭上眼,指尖再次摩挲那枚木簪。
江秋,你曾说,星星之所以不会坠落,是因为它们先学会了在黑暗中燃烧。
那么,今天,就让整个布伦镇,成为一颗燃烧的星。
哪怕只亮一夜。
也足以让某些东西,永远记住光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