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在浓稠的灰雾中跋涉。
每一次抬腿,都像是在与无形的阻力对抗。
脚下的腐殖层越来越厚,踩上去,能清晰感觉到那种湿软的、带着腐烂叶子和泥土混合的质感,每一步落下,都会有深色的汁水微微渗出,黏在鞋底,仿佛大地在无声地淌着泪。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异香似乎也愈发明显。
它像有生命般,一丝丝、一缕缕地往鼻腔里钻。
与草木腐烂后散发的、带着腥气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令人头晕目眩的诡谲氛围。那味道,就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滑腻的触手,缠绕着人的神经,慢悠悠地、却又不容抗拒地试图将意识拖入混沌的深渊,让人昏昏欲睡,又满心惊惶。
四周扭曲的树木仿佛在无声地注视。
它们的枝干虬结,像是被狂风硬生生扭成了各种怪异的形状,有的像张牙舞爪的鬼怪,有的像佝偻着背的老人,在灰雾的掩映下,投下斑驳陆离、变幻不定的阴影。
枝干间偶尔传来的窸窣声,也分不清是风吹过枝叶的轻响,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潜行。每一次声响,都像小锤子一样,轻轻敲在人的心头,让人心头一紧,本就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
大家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前方的雾气再次出现了变化。
不再是那种毫无章法的、只是单纯变浓或者变淡,而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排开,形成了一片朦胧的、相对清晰的空间。
就像在一片浑浊的水域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被清理出来的小水潭。
就在这片空间的中央,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尊石佛。
佛像并不高大,约莫一人多高。
就那样静静地、孤零零地矗立在几棵形态尤其狰狞、如同鬼爪般狠狠伸向天空的怪树中间。
佛像由某种青黑色的石材雕成。
表面布满了厚厚的苔藓,还有深色的、像是凝结了无数岁月尘埃的霉斑,岁月的痕迹深深侵蚀了它的细节,使得五官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
但那隐约的轮廓,依旧能看出慈悲祥和的韵味。
只是,在这片充满恶意与死亡气息的森林里,这尊本该带来安宁与慰藉的佛像,非但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和悲凉。
它的沉默,像是一种无言的控诉,控诉着这片土地曾经承受的苦难,和如今的绝望。
它的慈悲,被周围的扭曲与黑暗衬得无比孤独。仿佛它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清醒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沉沦,自身也被这无边的黑暗所裹挟,无能为力。
沈枫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佛像上。
那双总是冷静分析、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触动了。
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淡泊而悲悯的神性,在此刻被无声地放大,像是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周身,与那尊石佛遥遥呼应。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牵引,仿佛那尊沉默的石像,在冥冥之中呼唤着他。那是一种跨越了时空的连接,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强大而执拗,让他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在其他人略带困惑和警惕的注视下,沈枫缓缓走向那尊佛像。
他的步伐很轻。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仿佛脚下不是湿滑的腐殖土,而是坚实的圣坛。
他无视了脚下湿滑的苔藓,哪怕那苔藓让他的鞋底打滑,差点摔倒,他也毫不在意。
也无视了周围不安的、仿佛随时会有怪物窜出来的氛围。
径直来到佛像面前。
然后,在江秋略显诧异、秦沐若有所思、塔娜沙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中,沈枫自然而然地屈膝。
“噗通”一声,跪在了佛像前那布满落叶、湿泥,还混杂着不知名腐物的地面上。
冰凉的湿意瞬间透过薄薄的裤料,疯狂侵袭着他的膝盖,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但他仿佛毫无所觉,神情依旧肃穆。
他缓缓闭上双眼。
双手在胸前,极其自然地结了一个简单却又无比玄奥的手印——这个动作并非他学习过任何知识,仿佛是沉睡在血脉最深处的本能,在这一刻,因为与石佛的共鸣,悄然苏醒了。就像是一把尘封已久、蒙尘纳垢的古老钥匙,终于找到了匹配的锁孔,然后,悄然转动。
更令人惊奇的是,当他再次开口时,流淌出的并非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语言。
那是一种古老、晦涩、音节奇特却又异常优美的语言。
每一个音调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与周围的空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带着一种净化与安抚的力量,如同清泉缓缓流过干涸龟裂的土地,如同温柔的月光穿透厚重、冰冷的迷雾。那声音,不似凡俗之音,更像是来自天际的梵唱,带着一种神圣而宁静的韵律,洗涤着众人的耳膜,也洗涤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他是在祈福。
为他自己。
为身边的江秋。
为塔娜沙。
为秦沐。
也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被折磨、被遗忘,在黑暗中痛苦呻吟的灵魂。
那全新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祈福词,如同优美的诗歌般,在寂静得可怕的森林中缓缓回荡:
“Aeliryn Silaris el Lyriath Zephyrion,(以时光之尘与星辰之泪),”
“En-Lunaris Zalyn, chronis Sylume.(愿迷雾退散,前路明晰。)”
他的声音平和而坚定。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仿佛天地都要为他的祈愿让步。
随着祈福的进行,他周身似乎真的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柔和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晨曦微露时的第一缕光,虽然微弱,却有着温暖人心、驱散寒意的力量。它与佛像那被苔藓覆盖的、沉寂的石身,产生了某种难以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共鸣。仿佛跨越了漫长的岁月长河,两个承载着慈悲与祈愿的存在,在此刻,终于有了精神上的交汇与沟通。
“于此禁锢之地,愿枷锁断裂。”
“于此埋骨之野,愿魂灵安眠。”
“愿心之所向,不为樊笼所困。”
“愿力之所及,不为荆棘所阻。”
当他念到这一句时,似乎特别侧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塔娜沙。
眼神中充满了肯定与祝福,像一束温暖的光,直直照进塔娜沙的心里。
在这片由无数被污名化女性的怨念汇聚而成的土地上,他的祈福词,仿佛是对那段残酷历史的一种拨正,是对那些被无情扼杀的野心与抱负的一种无声却有力的声援。他祈愿,在此地,在此时,以及在任何时空,女性(以及所有被压抑的个体)皆可挣脱无形的束缚,恣意施展其才华与抱负,如鹰击长空,无拘无束,自由翱翔。
“愿我等,虽行于暗影,心向光明。”
“愿此行,终得解脱,各赴前程。”
“此身虽渺,此心惟真。”
“以此心言,祈请庇佑……安宁静好。”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余韵却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像一首悠长的歌,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周围那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恶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些许。
连那翻滚不休、仿佛有生命般的灰雾,都仿佛凝滞了片刻,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地涌动、扭曲。
风穿过扭曲枝桠的呜咽声,也变得轻柔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怨毒的嘶吼,更像是一种带着哀伤的低泣,似乎那些被束缚了无数岁月的灵魂,在这纯净的祈福声中,终于得到了一丝久违的慰藉,开始缓缓平息下来。
江秋抱着手臂。
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但眼神中的锐利,明显收敛了些许,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对周围一切的警惕与审视。
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枫的背影。他心中或许有诸多疑问,不明白沈枫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为何会说出那样古老而神秘的语言,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祈福中蕴含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并非虚妄,它像一股暖流,悄然流淌在这片冰冷的森林里。
秦沐手中紧紧握着他的仪器。
屏幕上,原本狂乱跳动、代表着此地异常能量的波纹,罕见地出现了一瞬间的平稳。
虽然仅仅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了混乱不堪的状态,但这短暂的异常,已经足以让他露出震惊的表情。他一直以来都依靠着科学仪器去探测和分析这个世界,坚信一切现象都有科学的解释。可此刻,沈枫的行为,以及那祈福所带来的、仪器都能捕捉到的变化,却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范围,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广袤的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却又真实有效的神秘力量。
塔娜沙则感觉心中那股自踏入森林就一直紧绷着、几乎要断裂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力量感,从沈枫那跪拜的、挺直的背影,以及那奇异而神圣的语言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一点点抚平了她心中的惊悸与恐惧。作为这片土地上被诅咒女性的后代,她能比其他人更敏锐地感受到那祈福词中,对她们族群的深深关怀与支持,那是一种跨越了血缘与时空的连接,温柔而坚定,让她深受触动,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沈枫缓缓睁开眼。
眼中的疲惫并未减少,毕竟在这片充满恶意的森林里行走,本就是对精神和体力的巨大消耗。
但那片悲悯的、仿佛能包容一切苦难的神性光辉,却在他眼中更加明显,如同暗夜中的明灯,明亮而温暖。
他站起身。
动作缓慢却沉稳,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在湿冷的地上,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跪拜,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语言,只是平静地、目光依次扫过身边的同伴们。
“走吧。”他轻声说。
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坚定,带着一种历经洗礼后的沉静力量。仿佛那一番祈福,不仅是为众人,也为他自己注入了新的勇气与信念,让他更有底气去面对前方未知的、必然更加艰险的道路。
那尊沉默的、悲悯的、诡异的石佛,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
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送着这四个闯入者再次转身,投入那片依旧浓稠的灰雾之中。
走向森林更深处。
走向那未知的、必然更加残酷,却也可能藏着最终答案的真相之地。
而沈枫那跨越了语言障碍、发自灵魂深处的祈福,仿佛一颗投入黑暗湖面的石子。
虽然微渺。
却在这片被诅咒、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真真切切地漾开了一圈希望的涟漪。这涟漪或许无法立刻改变什么,无法让这片森林瞬间恢复生机,无法让那些痛苦的灵魂立刻得到解脱,但它确实存在,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却顽强地亮着,给了众人,也给了这片土地上那些沉寂了太久的灵魂,一丝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盼头。
他们重新踏入那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灰雾。
脚步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
沈枫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影在灰雾中时隐时现,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股从祈福中获得的坚定感,却清晰无比地传递给了身后的同伴。
江秋紧跟其后,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但那锐利中,多了一份对沈枫的信任,少了一份之前的疑虑。他将手按在腰间的武器上,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同时也默默关注着沈枫的状态,准备在他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上前。
秦沐则一边走,一边不时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仪器,眉头微微皱着,试图从那重新变得混乱的波纹中,捕捉到刚才那短暂平稳所留下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他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对沈枫,对那尊石佛,对这片森林,都充满了探究的欲望。
塔娜沙走在最后,她的目光在周围的环境中缓缓逡巡,心中的恐惧虽未完全消失,但那份来自沈枫祈福的力量,像一颗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让她更有勇气去观察,去探寻这片土地隐藏的秘密,去感受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故事。
灰雾依旧弥漫,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与混沌之中。
腐殖层依旧湿滑,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才能避免摔倒。
怪树的影子依旧扭曲,张牙舞爪,像是随时会活过来一般。
但空气中,似乎真的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那是希望的气息,是祈福所带来的、微弱却坚韧的改变,如同冬日里悄然萌生的第一抹绿意,虽然渺小,却预示着新生与未来。
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是更强大、更恐怖的怪物?
是更诡异、更超乎想象的景象?
还是那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关于这片森林,关于那些被遗忘女性的最终真相?
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
为了自己,为了同伴,也为了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无声呐喊了无数岁月,渴望被听见、被理解、被救赎的灵魂。
而那尊青黑色的石佛,在他们离去后,仿佛也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身上微微散发了一点更亮的光,那光芒如同呼吸般,一闪而逝。随即,它又再次沉寂下去,再次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只是,那被苔藓覆盖的表面,似乎真的有几处苔藓,在光芒闪过之后,悄然脱落了些许,露出了底下更显古朴、带着岁月沧桑感的石质纹理,仿佛它也在沈枫的祈福中,得到了一丝微弱的净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