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内的气氛,因玛丽修女的到来,变得愈发凝重。
却也正是这份凝重里,悄然注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决绝。
她带来的,远不止是更多的识字课本。
还有那本由海伦娜亲手绘制的《常见草药图鉴与效用》,书页间满是珍贵的温度。
更重要的,是一种无声的证言。
在这个被阴霾笼罩的小镇里,反抗从不是孤例。
它正散落在不同的角落,以各自的方式,悄然生长。
安梅快步上前,为玛丽修女处理身上的擦伤与污迹。
指尖轻柔地擦拭,动作里带着安抚的力量。
随后,她递上温热的食物和清水。
修女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双手捧着水杯时,指尖的抖动清晰可见,显然还未从惊魂未定中完全平复。
但她的眼神,却在慢慢沉淀。
那是一种将恐惧强行压入心底后,显露出的、更为坚硬的底色。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沈枫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玛丽修女身上。
“修女,您的失踪,很快就会被发现。”
“马库斯会意识到,除了海伦娜、莉娜和安娜,小镇里还有更深的‘隐患’需要清除。”
“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反应过来,展开更大规模搜捕和镇压之前,掌握足够扭转局面的力量。”
“力量?”
玛丽修女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交织着一丝迷茫与希冀。
“我们……我们这些女人,能有什么力量,去对抗教会和那些武装士兵?”
话语里,藏着长久以来被压迫的无力感。
“你们已经拥有了。”
白羽沫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依旧清冷,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肯定。
“独立思考的能力,是力量。”
“互相传递的知识,是力量。”
“还有那份不肯屈从的意志,更是力量。”
“只是现在,它们被恐惧和暴力压制着,需要被点燃,被汇聚。”
秦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
他接过话头,补充道:“从现有情报分析,马库斯的行动,全靠两样东西支撑。”
“一是对信息的垄断,让小镇居民陷入无知;二是武力的威慑,用恐惧控制人心。”
“一旦信息壁垒被打破,武力威慑受到挑战,他的统治基础,就会出现裂痕。”
“所以,我们下一步,是去找到那个……洗衣妇?”
刘嘉源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之前商定的计划,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她真的能提供营地的巡逻路线吗?”
“不仅仅是路线。”
沈枫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变得深邃。
“我们需要了解的,是清算团内部的真实情况。”
“比如士兵的士气如何,马库斯身边的核心力量有哪些。”
“还有……是否存在可以被争取,或者利用的人。”
“底层士兵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中或许也有对现状不满的人,或许只是为了糊口,才被迫行事。”
说完,他转头看向安梅和白羽沫:“这次,我和江秋、刘嘉源去。”
“安梅,你留下照顾修女,同时和秦沐、白羽沫一起,把所有证据系统整理一遍。”
“找找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我们还没发现的关联。”
最后,他看向角落里沉默的塔娜沙:“塔娜沙,外围警戒不能松懈。”
塔娜沙轻轻“嗯”了一声,手中的小镜子开始翻转。
镜面反射出谷仓外的景象,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她的目光专注,时刻留意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我也去。”
一直沉默的玛丽修女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决心。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意外。
“我知道那个洗衣妇,她叫玛尔塔。”
玛丽修女解释道,声音渐渐平稳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颤抖。
“她……她的女儿,以前也偷偷来跟我学过几个字。”
“后来因为害怕清算团的人发现,就不敢再来了。”
“玛尔塔是个苦命人,丈夫早逝,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只能靠着给军营洗衣,勉强维持生计。”
“她或许……会愿意帮助我们。”
“至少,我知道她不是真心拥护那些人的。”
这个信息,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一个有潜在同情心,还与目标人物有过间接联系的中间人,能极大提高接触的成功率,也能让整个过程更安全。
沈枫略一思索,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同意。
“好,修女您跟我们一起去。”
“但请务必跟紧我们,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以安全为上。”
再次出发时,小队的人数变成了四人。
沈枫走在最前面,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江秋跟在他身侧,双手随意插在口袋里,却时刻保持着戒备。
刘嘉源走在中间,偶尔会回头看看身后的玛丽修女,怕她跟不上。
玛丽修女则换上了一件安梅提供的、不那么显眼的深色外套,尽量让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
白天的布伦镇,街道上行人寥寥。
偶尔出现的几个居民,也大多行色匆匆,脸上笼罩着一层麻木的焦虑。
清算团士兵巡逻的频率,似乎比前一天更高了些。
他们的眼神,也更加警惕,扫过每一个角落,生怕漏掉任何“异常”。
洗衣房位于小镇靠近军营的一处低洼地带。
旁边有一条浑浊的小溪流过,溪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肥皂味和漂白剂的味道,间或还夹杂着一些织物发霉的酸气,刺鼻又难闻。
几排晾晒的亚麻布和士兵的衣物,挂在绳子上,像一面面巨大的、苍白的旗帜。
在微风中,无力地晃动着,透着几分萧索。
他们没有直接进入洗衣房。
而是按照玛丽修女的指引,绕到了洗衣房后面。
那里有一排低矮的木屋,是供洗衣妇们临时休息和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里的气味比前面更难闻,环境也更杂乱,地上堆满了破旧的木桶和废弃的布料。
在一间半开着门的木屋前,玛丽修女停下了脚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打气,随后轻轻敲了敲门框。
敲门声很轻,怕惊动了周围的人。
“谁?”
木屋里面,传来一个警惕的女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玛尔塔姐妹,是我,玛丽。”
玛丽修女压低了声音回应,语气尽量温和,怕吓到里面的人。
里面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几秒钟后,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一张被劳作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脸露了出来,是玛尔塔。
她的眼神浑浊而谨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当她看到门外的玛丽修女,以及修女身后那几个明显是外乡人、气质不凡的男子时,瞳孔猛地收缩。
第一反应,就是要关门。
“等等!玛尔塔!”
玛丽修女急忙伸出手,用手掌抵住门板,语气急促而真诚。
“我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
“我们是来帮助海伦娜,帮助莉娜,帮助所有被冤枉的人的!”
“你的女儿,小玛莎,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不应该生活在这样的恐惧里!”
听到“小玛莎”这个名字,玛尔塔关门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痛苦,像是被戳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江秋适时地上前一步。
他没有刻意释放压力,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
但那股慵懒中带着无形迫感的气质,还是让玛尔塔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
与此同时,他指尖有一缕稀薄的雾气悄然飘出,无声无息地飘入屋内。
这雾气并非用来攻击,而是形成了一层极淡的屏障,能隔绝木屋内外的声音,防止谈话被外人听到。
“我们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沈枫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我们知道,清算团对你女儿学习识字的事情,可能并不知情。”
“但只要他们想查,迟早会知道,这足以成为他们威胁你的把柄。”
“我们也知道,你每天进出军营洗衣,能看到、听到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玛尔塔的身体微微发抖,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话想说,却发不出声音。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
“我们不需要你做危险的事情。”
沈枫继续说道,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玛尔塔耳中。
“只需要你告诉我们两件事。”
“一是军营内部的巡逻路线,尤其是关押海伦娜的地牢附近,守卫换岗的时间和规律。”
“二是那些士兵里,哪些人对马库斯并非死心塌地,哪些人可能因为恐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心存犹豫。”
刘嘉源也凑上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一些,尽量消除玛尔塔的戒心。
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大姐,帮帮忙呗?”
“你看修女都相信我们了,我们真的是来收拾那帮混蛋神棍的!”
“等把他们赶走了,小镇就能恢复太平,你女儿也能光明正大地读书了。”
玛尔塔的目光,在几个人之间来回逡巡。
先是玛丽修女那张写满恳求的脸,再是沈枫那双冷静而真诚的双眼。
接着是江秋身边那令人心悸的雾气,最后是刘嘉源强装出来的和善笑容。
恐惧和对女儿未来的担忧,在她内心激烈地交战着,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看着玛丽修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女儿小玛莎曾经偷偷学习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那光芒那么亮,却后来被恐惧彻底覆盖,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又想起自己在军营里看到的场景——那些士兵私下里的抱怨,对马库斯严酷手段的不满,还有对即将到来的“圣日火刑”,隐隐流露出的不安……
终于,玛尔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的身体一软,靠在门框上,声音沙哑而微弱:“……他们……”
“地牢入口的守卫,每四个小时换一次岗。”
“午夜和正午的时候,人手最少,只有两个人。”
“巡逻队……绕过地牢后面的小路,是每两小时一班。”
“但最近因为……因为修女您失踪的事情,好像加强了一些巡逻力度……”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将自己知道的零星信息,一点点拼凑出来。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她的勇气。
“……还有,军营里有个叫汉斯的年轻士兵。”
“他母亲以前也曾被指控过‘通灵’,后来在监狱里病死了。”
“他平时提起马库斯神父时,眼神很不一样,带着恨。”
“还有老卡尔,他年纪大了,只想平安混到退役,不太愿意惹事,对马库斯的命令,总是能拖就拖……”
这些信息听起来琐碎,却极其宝贵。
它们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逐渐勾勒出敌人并非铁板一块的内部景象,也为众人的计划,提供了关键的突破口。
就在玛尔塔快要说完的时候,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盔甲碰撞的清脆声响,正朝着洗衣房这边而来!
听起来,像是一队巡逻士兵改变了路线,恰好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玛尔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快!你们快走!”
她急促地低声喊道,几乎是用尽全力,想把门口的几个人推出去。
声音里满是慌乱,怕被士兵发现他们在这里。
沈枫的眼神骤然一凛,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对江秋下达命令:“带修女和刘嘉源从后面走,原路返回谷仓。”
“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
江秋想也不想就反对,那副平日里懒散的姿态瞬间消失不见,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不可能让沈枫一个人去冒险。
“这是命令!”
沈枫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们的目标可能包括修女,必须确保她安全返回谷仓!”
“我有办法脱身,放心!”
说完,他不等江秋再反驳,猛地推开木屋另一侧通往小巷的后门。
自己则身影一闪,如同鬼魅般,朝着与谷仓相反的方向跑去,主动迎向了那队巡逻兵!
江秋看着沈枫决绝的背影,牙关紧紧咬着,几乎要咬出血来。
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红光,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但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
他知道,沈枫的决定是对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玛丽修女的安全。
他一把拉住还想说什么的刘嘉源,同时对玛丽修女低喝一声:“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秋身边的雾气骤然浓郁起来。
白色的雾气像一双无形的手,裹挟着刘嘉源和玛丽修女,迅速融入周围的阴影里。
三人的身影,很快就从后门消失,隐没在小巷深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玛尔塔惊恐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士兵脚步声,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出胸膛。
她慌忙关上前后两扇门,身体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只能用沉默,祈祷士兵们不要进来搜查。
而沈枫,在冲出小巷的瞬间,故意朝着角落踢了一脚。
一个空木桶被踢翻,在地上滚动着,发出“哐当哐当”的不小声响。
这声响,成功吸引了那队巡逻士兵的注意。
“站住!什么人!”
士兵的呵斥声立刻响起,带着警惕和威严。
几个人同时拔出腰间的武器,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来。
沈枫没有丝毫停留,身形在狭窄的街道间快速穿梭。
他利用自己对环境的敏锐感知,以及远超常人的速度,在房屋和墙壁之间灵活躲闪。
始终与身后的追兵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能太快甩掉他们,那样会让士兵们怀疑,转而返回搜查洗衣房区域;也不能太慢被追上,那样会把自己陷入险境。
他像一只灵巧的猎豹,在布伦镇破败的街巷间,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脑海中飞速计算着每一条路线,每一个拐角的角度,有条不紊地将追兵引向小镇边缘、靠近林地、人员稀少的区域。
他的呼吸始终平稳,眼神冷静得可怕,仿佛此刻进行的不是一场生死时速的逃亡,而是一次精密的战术调动。
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彻底打破了布伦镇白昼虚假的平静。
也像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索,滋滋地燃烧着,不断逼近那早已堆积如山的火药桶。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悄然酝酿。
【小剧场:论“脱身”的方式】
谷仓内,江秋黑着脸,在地上来回踱步。
脚步又快又重,地面都仿佛被踩得微微震动。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低气压。
刘嘉源站在一旁,脸上满是后怕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枫哥他……不会有事吧?”
语气里带着担忧,眼神时不时看向谷仓门口,盼着沈枫能早点回来。
安梅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刘嘉源的肩膀,语气尽量温和地安抚:“放心吧,会长心里有数,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
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江秋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安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有数个屁!”
“他那叫‘美惨强’吗?我看他那叫‘美惨莽’!”
“每次都把自己置于险境,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
语气里满是不满,却也藏着担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谷仓屋顶的气窗悄无声息地落下。
双脚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正是刚刚巧妙利用地形甩掉追兵的沈枫。
他刚好听到了江秋的话,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梅看到沈枫,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会长,人设崩了啊,你之前可不是这么‘强’的。”
白羽沫坐在角落里,头也不抬地翻着手中的资料,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他的‘强’,主要体现在惹麻烦和跑得快这两方面。”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谷仓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