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一到,娘就收拾包袱,带着简单的干粮和水壶,坐上颠簸的长途车,一路往京都赶。
她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打听,去派出所问消息,去学校查名册。
可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去,又满心失望地回。
回来后,她就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茶凉了也不喝,饭端上来也不动筷子。
她的眼神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偶尔有人进来说话,她也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
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曲红梅就趁这个时候跑来装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梳着两条小辫子,声音甜甜地叫着“婶子”。
她一边抹眼角一边说:“婶子,您别难过了,我给您当女儿吧,我替您照顾您,给您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孝顺您一辈子。”
那时娘真信了她的话,以为这孩子心地善良,懂事又贴心。
于是,娘对她越来越好。
逢年过节给红包,家里有好吃的也总先紧着她。
还常常当着外人夸她:“红梅这孩子,比我亲生的还贴心。”
现在回想起来,曲红梅哪是来安慰?
她是早早盯上了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趁虚而入。
“妈,这说明你心好,一辈子行善积德,老天爷看在眼里,才让我平安回家呀。不然,那么多劫难,我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你这嘴甜的丫头!”
曲母眼眶一热,泪水在眼底打转,却笑着用手背抹了抹眼角。
她伸出粗糙却温暖的手,一遍遍摸着曲晚霞的脸。
“有你,娘这辈子值了。哪怕受再多苦,遭再多罪,只要能看到你平安回来,娘就什么都不图了。下辈子,我还是要嫁给你爸那木头疙瘩,再苦也认了。”
她说完,忍不住瞥了一眼前面正蹲在田埂上,和几个村民认真讲抢收安排的曲父。
那人穿着旧褂子,裤脚卷到小腿,脸上被太阳晒得黝黑,正一边比划一边叮嘱。
“麦子得先收南坡的,风向变了,北坡潮,晾不干。”
曲母嘴角不自觉地一撇。
曲晚霞心里偷偷地笑了。
她太了解娘了。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平日里嘴上骂他,可实际上呢?
夜里给他盖被子的是她,吃饭时总把肉夹到他碗里的是她。
他咳嗽两声她就急着熬姜汤的也是她。
两人偷偷拉手、搂腰的事,她可没少见。
嘴上说归说,心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可这念头刚一闪过,她忽然想起昨天傅以安也这么说过她。
“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却惦记得紧,这不是口是心非是什么?”
当时她还瞪了他一眼,骂他胡说八道。
这一想起来,心里立刻一堵。
她暗骂自己。
呸!
男人啊,就是嘴欠!
管天管地管到我娘头上来了!
娘偶尔说爸两句,那是真情实感。
哪是什么“口是心非”?
话音刚落,曲父终于把抢收的事儿安排完了。
他直起腰,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招呼儿子们过来搬东西。
曲颂霖几人应声而动,扛着刚宰好的肥猪,把猪“啪嗒”一声重重搁在露天的案板上。
他们村一共六十多户人家,加上外来租户,加起来一千多人。
平日里靠种地为生,粮食紧巴巴的。
如今赶上抢收季,人心惶惶,生怕一场大雨毁了整季的收成。
可一头猪才不到二百斤,剔掉骨头和内脏,肉根本不够分。
大家早就眼巴巴地等在边上,脸被烈日晒得黑红,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
曲晚霞见状,眉头一皱。
“杀两头!粮食重要,可人也得有点盼头。这节骨眼上,让大家吃顿肉,干起活来才有力气!”
抢收的是粮食,粮食是命根子,一粒都不能少。
大伙儿早已铆足了劲儿,肩挑背扛,争分夺秒地往回运麦子。
可一看到那两堆鲜红的猪肉明晃晃地摆在案板上。
油光发亮,肥瘦相间,眼睛直接就红了。
粮食还没进仓,麦穗还挂在地里。
风一吹就沙沙作响,但肉却马上就能下锅了。
现在买肉要票,一张肉票得精打细算,恨不得撕成两半用。
镇子远在二十里外。
山路崎岖,雨天泥泞难行,跑一趟比登天还难。
就算日子比从前强了点,桌上能见油星,米缸也不再见底。
可要想吃口肉,还是得掂量再三。
谁家不是翻来覆去盘算?
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够炒一大盘,香气飘满屋。
光是想想,喉咙就发紧。
可分肉之前,曲晚霞这个村长,还得说两句话。
她自己都觉着像微商搞传销,站在台上喊口号,煽动情绪。
可这环节不能省。
人嘛,得靠一口气撑着。
那口气叫希望,叫奔头。
没了这口气,再好的日子也提不起劲儿。
她站到喇叭前,脚边是刚杀完的几头猪。
白花花的肉堆在案板上泛着油光。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在晒谷场上空荡开。
“大家想不想,顿顿吃上白面馍馍?不是掺玉米面的,是纯白的,暄软蓬松,一口咬下去,满嘴香?”
“想!”
人群炸了似的,男人拍大腿,女人扯嗓子。
“想不想顿顿有肉吃?想不想饭桌上天天有荤腥,红烧肉、炖排骨、炒猪肝,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想!”
回应更响了,震得喇叭嗡嗡作响。
“想不想过上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孩子上学有保障,老了还有养老金?”
“想!”
人人瞪着眼,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台上的曲晚霞。
五年,才短短五年。
村子变了天,从穷得叮当响,到如今粮满仓、畜满圈。
他们信她。
她说能办到的事,就一定办得到,从没落过空。
曲晚霞接着说。
“油菜抢收已经结束了。接下来麦子一收完,今年最难的坎儿就算翻过去了。后面的庄稼,咱们稳扎稳打,一季接一季地种,一茬接一茬地收。钱,一分都不会少。”
“下个月,李蚕就能卖了。茧子结得又大又厚,丝厂已经来人验过货,价给得漂亮。卖完,第一笔分红立刻发到手里,不会拖一天。”
“八月,花椒熟了,枝头红彤彤一片,采下来晾干,卖出去就是现钱。摘完,再分钱。”
“九月养秋蚕,十月一卖,还是分钱!一文不落,全进各家账本。”
“还有鸡蛋、鸡、羊奶、牛奶,这些副业每月都有收入,每个月都会有分红!不再是年底等一笔,而是月月有进账,月月能看到变化。”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咱们有没有信心,把麦子抢收完?月月稳稳拿钱?早一天,过上馍馍配肉的日子?”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底下的人一个个站直了身子。
“有!”
“有!”
一声比一声响。
邻村人听到了,心里直犯酸。
“都道前锋村撞了大运,摊上这么个村长,不饿肚子就算祖上积德,还能月月拿钱?”
粮囤是满的,米堆冒尖,黄豆、小麦塞得严严实实。
钱包是鼓的,存折上数字一月比一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