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上一时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林帆姥爷满足的叹息。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雪花扑打在窗棂上的簌簌声依然清晰可闻。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安静地跳跃,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摇晃,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
明兰小口吃着饭,动作斯文,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青山,看他冻得发红还没完全恢复的耳朵,看他低头沉默吃饭时紧绷的下颌线。青山能感觉到那目光,如芒在背,他只能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碗,假装对那块炖得脱骨的狼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都缓过点劲儿来了吧?”姥姥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酒壶,又给自己碗里添了点,浑浊的目光扫过炕桌上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青山身上,“这趟莫拉呼尔,算是阎王殿门口打了个转儿。回来了,就是命不该绝。来,都端起碗,碰一个!”
众人举杯共饮。
“青山,大娘要谢谢你,这几年,要不是你,帆帆和明兰能不能活到现在都难说。”
“大娘,千万别这么说,林帆叫我一声干爹,还磕了头的,那就是我的儿子,不要提谢不谢的。”
青山的语气诚恳,把碗里剩下的酒一口闷了,辛辣的酒气直冲头顶,脸上也涌起一片潮红。炕桌旁一时无人接话,只有灶坑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姥姥浑浊的眼睛在青山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低头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的明兰,最后落在自己儿子明强身上。
明强正盯着空碗底,仿佛那粗糙的陶土纹路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林帆姥爷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拿起温热的酒壶,给青山和自己的碗里重新斟满:“青山说的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再走一个,压压惊!”
明强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抬起头,也端起自己的碗,声音有些发哑:“对!一家人!喝!”他动作幅度很大,碗沿磕在炕桌上发出一声响,酒液也晃出来几滴。
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结急促地滚动,仿佛喝的不是酒,是滚烫的沙子。
明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青山一眼,那眼神里感激、委屈和某种更深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复杂难辨。
她端起面前装着温水的粗瓷碗,也小口啜饮着,借此掩饰自己微颤的嘴唇和发烫的脸颊。
姥姥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狼肉,放到青山的碗里,又给林帆夹了一大块:“吃,都趁热吃。这鬼天气,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能吃上热乎饭,就是老天爷开眼。”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驱散了饭桌上那点微妙的尴尬。“明强媳妇,再添把柴火,炕头有点凉了。”
“哎,娘。”一直安静坐在炕沿边吃饭的明强媳妇应了一声,放下碗筷,利落地起身去灶间添柴。
炕桌上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大家重新开始动筷。林帆吃得小嘴油汪汪的,他咽下嘴里的肉,好奇地问:“干爹,那狼崽子……能不能养着玩儿?”
青山正夹起一块花生米,闻言顿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苦涩的笑意:“嗯,你见过了呀,我家那只大狼,就是呀。。。。。”他嚼着花生米,那咯嘣的脆响在屋里格外清晰。
“啊?干爹,你说大狼是狼崽子?”林帆惊的瞪大了眼睛。
“啪----”的一声脆响,明兰一巴掌呼在林帆头上。
林帆“嗷”一嗓子,捂着头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小嘴一瘪,委屈又茫然地看着他娘。饭桌上那点刚刚缓和的气氛,像被这一巴掌彻底抽散了,凝固得比屋外的冰还硬。
“娘……”林帆带着哭腔刚喊出一个字,明兰的手又抬了起来,指尖还在微微发颤,眼圈红得更厉害了,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吓人。
“好了!”青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猛地伸手,在半空中截住了明兰的手腕。他的动作太快,握住明兰手腕的手稳如磐石,带着刚从风雪里带回来的冷硬气息。
明兰的手腕被他攥住,那股不容反抗的劲道让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她抬眼看向青山,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面的疲惫和一丝严厉让她心尖一颤,抬起的胳膊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孩子懂什么?有话好好说。”青山的语气放缓了些,但眼神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明兰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意味。
他松开手,转向抽噎的林帆,粗糙的大手落在孩子头顶被拍打的地方,轻轻揉了揉,声音也放得柔和,“帆帆,不哭了。你娘是……是怕你不知轻重,千万别想着进山掏狼崽子,记住了?”
林帆抽抽嗒嗒地点头,眼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他看看青山,又怯怯地瞟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明兰,小声道:“记、记住了,干爹。”
“行了!吃饭!”姥姥出来打圆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明兰,又落在林帆身上,“你娘打你一下怎么了?打少了!再管不住嘴,下回让你姥爷拿烟袋锅子敲!”
林帆吓得一哆嗦,赶紧埋下头,把脸几乎埋进碗里。
夜里睡觉,家里就两个炕,明强和他媳妇孩子在里屋,青山和明兰林帆跟他姥爷姥挤在一个大炕上,这明兰故意挨着青山,半夜一个劲的往青山怀里钻。。。。。
明兰紧挨着青山,五个人挤在一个炕上本就狭窄,中间只隔着薄薄的被褥。黑暗中,她的呼吸带着轻微的潮意,一阵阵拂过青山的颈侧。起初她只是侧身蜷缩着,背脊若有似无地蹭着他的手臂,带着试探的怯意。
炕烧得滚热,被窝里蒸腾着人体和兽皮混杂的气息,林帆早已在另一头沉沉睡去,发出细小的鼾声,姥爷姥姥的呼吸也渐渐悠长平稳。
寂静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小小的空间。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成了这黑暗里唯一的背景音。明兰的指尖,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先是轻轻碰了碰青山搭在身侧的手背。那触碰像被烫了一下,瞬间缩回。
片刻后,她似乎积蓄了勇气,整个身体极其缓慢地向他挪动,一寸一寸,直到温热的脊背完全贴靠在他僵硬的臂膀上。那单薄的衣衫几乎隔绝不了她身体传递过来的热度和细微的、压抑的颤抖。
青山闭着眼,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雪原上刺骨的寒意仿佛还冻结在他的骨髓里,此刻却被另一种灼热逼得无处遁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膀的弧度,背脊的线条,还有那隔着布料也能察觉到的、急促的心跳。她的发丝有几缕散落在他脖颈间,带着皂角和风雪洗刷过的微凉,却撩起一片滚烫的痒意。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屏住了呼吸,胸腔里的那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被强行唤醒的、令人无措的悸动。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丝动静就会打破这黑暗里危险的平衡,惊扰了旁人,也惊扰了自己拼命维持的那道摇摇欲坠的界限。
明兰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胆子又大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变成了面对他的姿势。黑暗中,她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胸膛,温热的呼吸透过他敞开的衣襟缝隙,熨贴着他冰凉的皮肤。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犹豫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摸索着,轻轻搭在了他紧实的腰侧,隔着粗硬的布料,掌心传递着固执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整个人像寻求庇护的小兽,一点一点地、执拗地试图钻进他怀里,汲取他身上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力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白日里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寒冷留下的后遗症。
青山浑身一僵,那只搭在他腰间的手像烙铁。他猛地睁开了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无限放大——有她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推开,手臂的肌肉绷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苇席缝隙里。
然而,手臂终究没有抬起。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拱动带来的细微触感,和她身体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脆弱依恋,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