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钟叮咚,琴声缓缓。
觥筹交错,在场宾客无一不是同阶修士,对自己礼遇有加。
田璜浑然抛开了身份立场,沉浸在高谈阔论之间。
一连七天,众人话题从炼器一直聊到斗法,最后又转向天下大势。
李叹云似是有些醉了,说道:
“李某不才,少时游历四方,一朝入魔,流落于无边海域。云冷眼旁观之下,发现正魔之间历经无数岁月纠缠,已成八字之势。”
“哪八个字?”
李叹云指指那些编钟和舞姬,左手指尖一团黑色魔火跳跃,右手掌心浮现一团嗡嗡作响的电光。
他这才缓缓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哈哈哈哈,那岂不是泥在一块了?”一名金丹修士抚掌笑道,“叹云在这风月之地说起这八个字,还真是应景哇!”
谁知道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没有人附和他。
上官飞雄若有所思,其余宾客大多苦苦思索,他有些尴尬,知道自己言语卑鄙,已然落入了下乘。
茹清微微一笑,给他倒满一杯酒,敬了他一杯,将这份尴尬揭过。
茹仙子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那修士一口饮下,却见茹仙子饮罢一杯,又看向田璜。
田璜正问道:“李兄,如何叫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叹云对他微微点头,说道:“何为道?循天道阴阳五行生克之理,顺人世代安生养命繁衍之心。”
“道门弟子采天地灵气于一身,浩浩乎腾云驾雾,飘飘乎天人合一,以求长生成仙。”
众人都对道门弟子不陌生,大多甚至做过道门弟子,对此纷纷点头称是。
“而魔道,与道门有所同,又有所不同。”
“其不同者,在于道争。”
“云遍览群书方知,魔,源自上古开天辟地之时。娲祖造人之前,便早已有魔灵遍布天地之间,强横霸道,屠戮吞食万灵为生。”
“漫长岁月之中,人族分做两支,一支在无数英杰前赴后继的带领下,反抗暴魔,而另一支归附于魔灵,得其修行法门不提,甚至于降服魔灵,为人所用。”
“灵气与魔气天然不合,两支人族历经数百万年恩怨,也仇视已久。”
“这是基源之不同,几乎不可调和。”
魔修大多对传说不甚了解,听的云里雾里,但田璜作为世家大族,是知晓上古秘辛的,不由得暗自点头。
“至于掌牧生民之人之道,便更不同了,道门顺应人心,以求百花齐放,生生不绝;魔道视凡人为器具,纵己抑人,以求强者愈强,弱者恒弱。”
这下众人都懂了,的确如此。
“既然道魔分歧如此之大,何以说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是啊叹云,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李叹云哈哈一笑,说道:“这便要说到道魔相同之处了。”
“天地生人以载道,天地万物无不依照阴阳五行之理运转,魔又岂能例外?”
“就比如血魔之道中的掠夺之意,无非是取自木道的‘发’字,至于吞噬之意,源自于水土两道的化与纳而已。”
“叹云曾在玄剑宗的青岚宗结下血仇,彼处有一化神巨树,名为榕祖。榕祖既生,万里之内竟没有第二棵树,岂不是与血魔之道暗合?”
众人纷纷点头,在永州,许多地方只有一个姓氏。
只因血脉侵占,大的吃掉小的,那些没有高修支撑的家族,或快或慢,都会被大家族吃掉。
岂不是与榕祖之举一般无二。
“道经曰,道可道,非常道。由此可见,魔道也是天道的一门分支,是天道在我等心中的映射罢了。”
“至于人之道的不同,其实已有交融之势,道门弟子求长生,我等也求长生。”
“修士均已辟谷,本应清心寡欲,道门弟子却听曲饮酒爱女人,我等也是一样,”李叹云忽然将气息收敛,与凡人无异,“如此看来,安能辨我是道是魔?”
众人都是金丹修士,这等手段简直手到擒来,纷纷收敛气息,满座宾客,竟似全是凡人。
“着啊,”田璜哈哈大笑,“若依李兄之见,何时能休止干戈?”
李叹云摇摇头说道:“道魔之不合素来已久,有不合就要打,即便有朝一日变得全然相同,也会再次化生新的道与魔,战争永无休止。”
李叹云环视众人,停留在身边的上官飞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李叹云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说道:
“而我等生命只有一次,寿元悠长,世间美景何多,世代佳人无数,享用不完。还需齐心抱团,莫要在这无休止的大战之中,白白送了性命才是。”
众人哈哈大笑,是这个道理。
于是纷纷举杯,言辞虽有不同,却多是在表示以后以上官飞雄为尊,在未来的大战之中保全性命之意。
田璜沉思不语,他刚结丹,志向远大,对此颇不认同,但这是上官飞雄笼络人心之意,又由李叹云道出,他怎好拂了他的面子?
上官飞雄很满意,手下的人越来越多,在百年之后的大战之中就越容易活下来。
曲终人散,上百名年轻貌美的女子被引进,以供众人挑选。
田璜有心事,起身欲走,却被李叹云喊住,到了一处雅间之内。
“茹仙子此刻正忙于应酬,稍后便来。”
田璜见他如此说,显然是知道了自己饶恕茹清之事,将手一摆,说道:
“不过是看在李兄的薄面上罢了。”
李叹云拱手回道:“李某心中感念,不过你我之间,似乎说谢字就俗了。”
田璜哈哈大笑,喜笑颜开:“那是自然。”
谁知李叹云话锋一转,说道:
“田兄结丹有成,大道可期,本是人生快意之时,可为何眉宇之间有一丝愁意呢?”
田璜看向李叹云,见他目光之中满是探询和担忧,感慨说道:“知我者叹云也!”
于是稍一纠结,便将御星殿中之事尽数道出。
不仅如此,借着酒意,将自己在族中备受小人嫉妒之事也倾诉一番。
李叹云默默听着,最后才道:
“李某也曾与玄剑宗的齐家秦家等望族子弟有所来往,看来天下名门子弟,皆是因姓氏而起,又束缚于姓氏啊。”
“是啊,若是外人,打杀了便是,自家人就只能忍受,颇为痛苦。”
“其实啊田兄,田老祖也是为了你好,只是表达之法略有不妥,未能顾及你的感受;而且他高高在上,不能体会你的艰难境遇而已。”
田璜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等言语,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声音不由得哽咽。
“李兄…”
谁知李叹云思量一番,说道:“田兄,你的前途远大,乃是未来的星船之主,以后叹云还是离你远一些好了。”
“李兄何必如此说?”
李叹云摇摇头,笑道:“你我与他人不同,乃心照之谊,又岂在朝暮之间。等田兄执掌大位之时,难道你我情谊便淡了吗?”
“那不会,”田璜斩钉截铁的说道,又连忙摇摇头,说道,“李兄,你怎么与我家老祖一样,口口声声为了我好,却做些我不愿意之事。”
“哈哈哈,”李叹云开怀大笑,“好吧,你不愿我便不再提了,想必田老祖也不会因此而怪罪我。”
应该不会吧?田璜忽然想道,若是老祖与叹云之间起了争执,自己要如何做?
李叹云给他倒了茶,问道:“田兄,席间清谈之语,可有高论?”
此时没有外人,田璜坦然道:“我辈生于天地之间,胸怀四海,又岂能以苟生为志?”
李叹云抚掌赞道:“不愧是你啊田兄。”
田璜见他赞同,不由得恢复了骄傲的神情,说道:“我若有朝一日执掌星船,必驱之纵横四方,尽克玄剑之地纳于麾下!”
“好志气!”李叹云赞道,“仅凭一己之力可难以做到啊。”
“还有田家…”田璜忽然想起来族中倾轧,又想起来星船之主的职责,不由得气势一滞,说不下去了。
“田兄今日结识一众金丹修士,又岂是一无所获?”
李叹云又说道:“君子生于内而成于外,田兄若真有鸿鹄之志,便不能拘泥于一家一族。”
“是,还请李兄教我。”
“不敢当,不过,我有一个念头。”
李叹云站起身来,指向窗外繁星点点,说道:
“大周名义上掌牧汉、丰、永三洲,把握人族开辟飞升大事,然不过是腐儒弄权之所耳,吾实以鄙视之。”
李兄,他竟连大周都不放在眼中吗?
“若能得一方天地,内靖不安,外辟蛮荒;养亿万生民以为安,收化神妖灵以为用,人颂吾名,飞升无忧,实不负大丈夫一场啊。”
田璜嚯的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李兄果真如此想的?”
“偶然迸发的一个念头而已。”
“岂不闻霸业之初,皆由一念之间?”
李叹云沉吟片刻,回道:“志高奈何力微,是祸非福啊。”
“李兄此言差矣,人族数百万年,英杰辈出,又岂差你我二人?”
李叹云这才看向田璜,缓缓说道:“若要遂此志,可不是一艘星船便可以做到的。”
“但可以从一艘星船开始,不是吗?”
李叹云缓缓点头,说道:“田兄,你果然和那些棺中枯骨不一样。”
“那是自然,他们,包括那上官飞雄,呵呵,不过是苟活未死的行尸走肉罢了。”
“可是啊田兄,想要和得到之间还差着一个做到。天道有常,即便真的遂了你我之志,要付出多大代价呢?”
“即便死于中途,也起码不会枉活一场,不是吗?”
“不错,与天相争,与人相争,实乃平生快事。”
茹清在门外远处出现,李叹云住口不言,田璜会意。
这恐怕就是专属于自己和李兄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