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足足三天三夜。
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地响个没完,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整个临时营地,已经成了一片烂泥塘。
踩下去一脚深一脚浅,烂泥里混着烂树叶和不知道什么畜生的粪便,那股腥臭味熏得人想吐。
士兵们随便搭的帐篷,早被雨水泡透了,湿哒哒地往下塌,感觉随时都会倒。
空气里湿得能拧出水。
大家的盔甲和兵器上都挂着水珠,很快就生了锈,像长了难看的霉斑。
秦良玉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帅帐门口,任凭冰冷的雨丝打在她脸上。
那张脸,只剩下疲惫。
她身上那件原本锃亮的麒麟银甲,现在溅满了泥点,早就没了光泽。
她那双眼睛,曾经在万军之中都能看清战机,现在却熬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片烂泥营地。
她最得意的白杆兵,那些在山里跟猴子一样灵活的精锐,本来一套长杆枪阵天下无敌。
可在这鬼地方,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长枪耍不开,阵法也摆不成。
一个个都跟被拔了牙的老虎似的,有的是力气,可就只能憋屈地陷在这绿色的泥潭里。
“报——”
一个传令兵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脚下一滑,一头栽进齐膝深的泥水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又是雨水又是眼泪,带着哭腔喊。
“将军!西路清剿营刚传来的消息……”
“他们昨天下午过一条河谷的时候,又……又有三十七个弟兄,突然就倒了,嘴里往外冒黑血,军医还没赶到,人……人就没了!”
帅帐里,几个副将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秦良玉的身子轻轻晃了晃。
她一把攥住腰间的剑柄,手指头用劲到发白,指甲掐进肉里,掌心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站稳。
又是毒瘴!
十天了,这都是第七份差不多的战报了。
那些土司蛮子,就跟躲在臭水沟里的毒蛇一样。
他们根本不跟你正面对着干,就仗着对这片林子熟,把大军往那些死地里引。
看着没什么,其实到处都是要人命的玩意儿。
除了毒瘴,还有那些哪儿都有的陷阱。
有些绊索伪装成藤蔓,一碰上,就是满天的毒箭射过来。
落叶下面盖着削尖的竹桩,上面抹了毒,碰一下就死。
甚至山沟里看着清亮的溪水,都可能被下了什么恶毒的巫蛊。
喝下去的士兵会发疯,自己弄伤自己,直到活活累死。
这些阴损的招数,怎么防都防不住。
让这些习惯了在战场上正大光明摆开阵势干仗的明军,从骨子里感到害怕和没辙。
“将军,不能再往前走了!”
一个跟了秦良玉很多年的老部下,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嗓子沙哑地劝道。
“弟兄们已经累到不行了!这林子……它在吃人啊!咱们应该马上停下,退回石笋城,重新弄好防线,再想别的办法!”
想别的办法?
秦良玉闭上眼,脑子里冒出来的,是那个男人的样子。
她记得出征前,在龙舟旗舰上,他把征南大将军的帅印亲手交给自己时,那眼睛里明明白白的信任。
“良玉,西南这块地方,朕就全交给你了。”
“朕信你,你的白杆兵,会是朕最锋利的一把剑,替朕扫平所有跳梁小丑。”
陛下的交代,话还在耳朵边上响着。
可现在,这把被他那么看重的剑,却陷在泥潭里,一身的锈。
愧疚和不甘心,像刀子一样在心里搅。
她睁开眼,眼神冷得像冰。
“军令如山!”
帐篷里一下就安静了。
“陛下让我们剿清杨应龙的余孽,一天不把活干完,就一天不准后退半步!这是死命令!”
她扫视着手下的将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谁敢不听,不管官大官小,按临阵脱逃的罪名办,斩!”
众将领听了这话,心里都是一哆嗦,连忙躬身,再也不敢多嘴。
秦良玉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一个人走回帅帐。
帐篷里,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代表自己部队的蓝色小旗。
可蓝旗周围,到处都是让人看着就害怕的红色标记。
每一个红标记,都代表着一支被偷袭,或者不是因为打仗而损失惨重的部队。
她派出了自己最好的斥候,那些能在山里追狐狸好几天的白杆兵猎手。
可派出去十队,能活着回来的,不到三队。
就算回来的,也大多受了重伤,精神恍恍惚惚的,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着“鬼”、“林子里的鬼”这些胡话。
杨应龙的打法,就像一张大蜘蛛网。
她带着的这支大军,就是网中间的猎物,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命丢得越多。
憋屈!
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秦良玉一拳砸在沙盘边上,硬木头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
这是她带兵几十年,头一次这么怀疑自己的本事。
她引以为傲的那些兵法,打了那么多仗的经验,在这片不讲规矩的林子里,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她抬起头,从帐篷的缝隙里,看着阴沉沉的天。
这片林子,真就像一头活着的,有自己想法的绿色巨兽。
它张着大嘴,用瘴气、毒虫、陷阱和没完没了的雨水,一点一点,又慢又狠地,消化着她的军队,吃掉她的骄傲。
难道……陛下真的想错了,没料到这地方这么可怕?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死了。
不!陛下是神,神不会错。
错的,肯定是自己!是自己没本事,没想明白陛下更深一层打的是什么主意!
夜深了。
雨,总算小了点。
帅帐里,蜡烛的火苗晃来晃去。
秦良玉坐在桌子前,铺开一张从京城带来的最好的宣纸。
她提起笔,蘸满了墨。
这笔尖,感觉有千斤重。
她要写一份战报,跟陛下说说眼下的难处。
这对一向骄傲,习惯了拿胜仗给君王报喜的她来说,跟当众认输、开口求救没什么两样。
写的每一个字,都像在自己心上划了一刀。
“臣,征南大将军秦良玉,泣血上奏……”
她的笔尖在纸上停了很久,一滴黑墨从笔尖掉下来,在白纸上晕开一团,特别扎眼。
过了好久,她胸口起伏了一下,攥着笔杆的手指关节发白,眼神里的挣扎最后沉了下去,变得清明。
她必须让陛下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仗,是整个大明的仗。
她不能为了自己的那点骄傲,让更多无辜的士兵,白白死在这鬼地方。
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一行行秀气又沉重的小字,在烛光下,慢慢地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