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一路向下,深得超乎想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先是泥土的腥潮,继而是陈年石料的冷冽,再往下,竟隐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与一种铁锈般的腥气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甬道四壁,最初是粗糙的开凿痕迹,渐渐变成了规整的石块垒砌,石块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刻痕,那图案扭曲怪异,非佛非魔,看久了竟觉眼晕心慌。
央金在前,脚步轻盈如雪豹,那双总是流转着泼辣与狡黠的眸子,此刻在幽暗中闪烁着猎食者般的锐光。玄觉跟在她身后,只觉得脚下的石阶湿滑冰冷,寒意顺着脚底心往上爬。他努力收敛心神,默念心经,但那越来越浓的异香与腥气,却像无数只小虫子,拼命往他鼻孔里、耳朵里钻,扰乱着他的禅定。
“喂,菜头,”央金忽然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戏谑,“怕了?”
玄觉老实地点头,抹了把光头上的冷汗:“有点。这地方……不像给人走的。”
央金嗤笑一声:“给佛走的,或者给魔走的,反正不是给种菜的走的。跟紧点,丢了可没人捞你。”
又下行了一段,前方隐约传来汩汩的水声,还有……一种极轻微的、仿佛无数人在一起低语诵念的杂音。那杂音混乱不堪,细听之下,绝非任何已知的佛号或经文,反而充满了狂热的躁动与扭曲的虔诚。
甬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巨大石门。门缝里透出炽烈得异常的红光,将门口一片区域映得如同血染。那甜腻与腥气在此处达到了顶点,诵念之声也清晰可闻。
两人对视一眼,央金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石门推开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红光如血潮般涌出,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门后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了风浪的央金,也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缩。
这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窟,穹顶高悬,隐没在翻滚的红光雾气之中。洞窟中央,并非实地,而是一片望之令人头皮发麻的广阔血池!池水粘稠,猩红刺目,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蒸腾起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热气。血池之中,赫然生长着一株株异样的“莲花”,花瓣肥厚,色泽妖艳如凝固的血液,莲心却燃烧着幽幽的碧火,随着血池的翻涌而明灭不定。
血池四周,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他们身着统一的暗红色服饰,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眼神空洞,面容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迷醉,朝着血池中央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发出的正是方才听到的混乱诵念。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污浊的精神力场,冲击着这洞窟中的一切。
而在血池的正中央,有一座凸起的石台。石台之上,端坐着一人。那人身披一件极其宽大、绣满了扭曲黑色莲纹的猩红法袍,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光滑如镜的纯白面具。他(或她)的身形在蒸腾的血气与摇曳的莲火映照下,显得模糊而扭曲,仿佛与这邪恶的血池、这狂热的信仰融为了一体。
仅仅是一眼,玄觉便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这哪里是什么佛国净土,分明是修罗魔域!那血池,那妖莲,那狂热的信徒,还有石台上那散发着不祥与死寂气息的身影,无一不在冲击着他二十年来在少林寺构筑的佛法认知。
“杀生……怎能是护生?”他喃喃自语,脸色苍白。
央金却是另一种反应。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眼中燃起的是滔天的怒火。“装神弄鬼!”她咬牙低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以人血养邪莲,聚愚众筑魔国!此等孽障,也敢妄称佛母?佛见了都要一杵砸碎你这鬼窟!”
她周身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无匹,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已悄然滑入掌心,刀锋在血光映照下,反射出冷冽的寒芒。她信奉的佛法,此刻已尽数化为最直接、最酷烈的杀伐之念。
就在此时,石台上那白面法王,似乎察觉到了不速之客。他(她)并未转头,只是那面具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道平和得诡异,却又带着无上威严与魅惑力的声音,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的诵念声,回荡在整个洞窟:
“迷途的羔羊,亦具佛性。血海翻波,正是洗涤业障,照见本来面目之菩提道场。何不放下执着,入我门来,同证无上莲华妙境?”
这声音入耳,玄觉只觉得心神一荡,那狂热的诵念声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刺耳,眼前妖异的血莲仿佛也显露出某种奇诡的“庄严”。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背上已是一片冷汗。
央金却是厉声长笑,笑声清越,竟短暂地压过了那魔音:“放屁!你家菩提道场用人血浇灌?你家无上妙境靠蛊惑人心?魑魅魍魉,也敢妄谈佛法!今日便让你这假佛母,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超度!”
话音未落,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竟是不管不顾,直扑那中央石台!手中短刀划破血色的空气,带起一溜刺眼的冷电。
“央金!”玄觉惊呼,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就在央金身形掠至血池上空之际,那端坐的白面法王袍袖微微一拂。
哗——!
血池中,数朵靠近石台的妖艳血莲猛地剧震,莲心碧火大盛,花瓣骤然爆开!并非化作碎片,而是迸射出十数道凝练如实质的血色流光,如同毒蛇出洞,又似幽冥鬼爪,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射向央金!
央金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却临危不乱。她娇叱一声,短刀在身前舞成一团光轮,刀气纵横,将大部分血色流光绞碎。但那流光似乎带有极强的腐蚀性与阴寒之力,碎裂后化作缕缕红烟,缠绕而上,竟让她手臂一阵酸麻,动作微微一滞。
便是这一滞的功夫,最后两道血色流光突破了刀网,一道擦过她的肩头,衣帛撕裂,雪白的肌肤上瞬间留下一道焦黑的灼痕;另一道直射她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玄觉再顾不得许多,体内那微弱却精纯的少林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下意识地施展出罗汉堂最基础的入门身法“一步莲华”,身形晃动间,已抢到央金侧前方,双掌猛地向前一封,正是韦陀掌中的守势“恒河护法”!
“噗!”
血色流光撞上他双掌,一股阴寒刺骨、直透经脉的邪异力量狂涌而入。玄觉闷哼一声,只觉气血翻腾,眼前发黑,噔噔噔连退七八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双臂更是酸软麻木,暂时抬不起来。
“菜头!”央金落地,看到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和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懊恼,随即又被更盛的怒火取代,“谁要你多事!”
她转头死死盯住那白面法王,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好,好的很!果然有些鬼门道!”
那白面法王依旧端坐,仿佛只是拂去了一只扰人的飞蛾。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执着于形,沉迷于力,便是这般下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随着他的话语,血池周围那些狂热的信徒诵念之声更加高亢,混乱的精神力场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而来,试图瓦解他们的意志。
玄觉背靠石壁,剧烈地喘息着。肩头被央金指甲划破的旧伤因内力激荡而再次崩裂,火辣辣地疼;双臂经脉被那邪异力量侵蚀,如同被无数冰针穿刺;更难受的是那无孔不入的魔音诵念,搅得他心烦意乱,往日熟读的经文此刻竟一字也想不起来。
他看着央金倔强而愤怒的背影,看着那无边血池、妖艳莲花、狂热的信徒,还有那高踞石台、如同一切罪恶源头的白面法王。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怎么办?打不过,逃不掉吗?这魔窟如此之深,外面还有多少守卫?这法王实力深不可测,方才一击恐怕还未尽全力……
难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我还没种出比少林后山更好的青菜呢……师父……
纷乱的念头如同杂草般疯长。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摸到那本一直贴身收藏、来自藏经阁的《楞伽经》。经书的封面粗糙而熟悉,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阳光和禅房的气息。
就在这时,许是巧合,许是冥冥中的一点灵犀,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平日里只觉得诘屈聱牙,此刻却如惊雷炸响的经文:
“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由生灭心,显如来藏,如波依水,即妄即真。”
生灭心…妄念…如来藏…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翻涌的血池,那燃烧的妖莲,那狂热的信徒,那端坐的魔头。
一切景象依旧邪恶、污秽、令人作呕。
但在他眼中,似乎又有了一些不同。
那翻涌的,只是血水吗?那燃烧的,只是碧火吗?那诵念的,只是妄语吗?那端坐的,真是无懈可击的“佛母”吗?
“由生灭心,显如来藏……”他低声重复着,混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丝。恐惧仍在,却不再能完全主宰他。
他忽然明白了,踏入这魔窟开始,自己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抗拒、所有的慌乱,都源于将眼前这一切“当真”了,被这森然的景象、被这诡秘的力量、被这庞大的阵势所震慑,心生妄念,迷失其中。
佛法何在?不在外相,只在自心。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与异香的空气吸入肺中,竟不再让他那么难以忍受。他尝试着不再去对抗那魔音诵念,而是以一种奇特的“观察”姿态去“听”,如同观察溪流中的落叶,任其流过,而不随之飘荡。
他挣扎着,靠着石壁,缓缓站直了身体。双臂依旧酸麻,但他开始缓缓调动那微薄的内息,不再是硬碰硬的对抗,而是如春水化冰,悄然流转,尝试化解侵入经脉的那股阴寒邪力。
央金正全神贯注与那白面法王对峙,感受到身后玄觉气息的变化,她微微侧头,瞥见他竟自行站了起来,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那双总是透着点茫然和憨厚的眸子里,此刻却多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静如水的光芒。
她心中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那白面法王似乎也察觉到了玄觉气息的微妙变化,那光滑的白面具,第一次,正对着玄觉,停顿了那么一瞬。
洞窟内,血池翻波,莲火摇曳,诵念如潮。
一场更为凶险的较量,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