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坠未坠,悬在天边,如同一枚巨大而溃烂的伤口,泼洒下粘稠的、暗红色的余晖,染红了连绵的雪峰与荒寂的冰原。风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嶙峋的怪石,带来刺骨的寒意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支狼狈不堪的小队,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人人带伤,衣袍破碎,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劫后余生的惊悸,唯有眼神深处,还燃烧着不灭的坚毅。正是从桑耶寺魔窟杀出重围的央金、玄觉以及扎西头人带领的义军勇士们。
央金走在最前,她的藏刀已然归鞘,但右手却始终紧紧按在腰侧,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渍不断渗出,染红了包扎的粗布。她的一侧肩头,衣衫撕裂,露出深可见骨的爪痕,那是突围时被一尊濒死的“神将”临死反扑所伤。但她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域深处不屈的寒松,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前方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雪原,为队伍指引着方向。
她的左手,则稳稳地搀扶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她身上的玄觉。
玄觉的情况极其糟糕。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脚下的积雪,呼吸微弱急促,双眼紧闭,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身体不时地轻微抽搐。自从在乌孜大殿内,他以身为引,强行催动那枚“源核碎片”与古灯光芒共鸣、引发惊天动地的净化波纹后,他便一直陷入这种深度的昏迷之中。若非央金一直渡以真气吊住他心脉,加之他怀中那枚已然沉寂的须弥铃偶尔会散发出一丝微弱的温热护住其神魂,恐怕早已油尽灯枯。
即便如此,他的生命力也如同风中残烛,正在一点点流逝。那枚碎片和古灯的力量层次太高,即便只是最浅显的引动,也远非他这具凡胎肉身所能承受,经脉脏腑皆受重创。
“女护法,玄觉师傅他…”扎西头人赶上前几步,看着玄觉了无生气的模样,担忧地低声道。他的一条胳膊用夹板固定着,脸上也带着擦伤,但眼神依旧沉稳。
“死不了。”央金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立刻给他疗伤。”
扎西头人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四周地形,沉声道:“再往前十里,有一处我们早年开辟的隐秘补给点,是个废弃的冰蚀洞穴,应该能暂时躲避追兵。只是…玄觉师傅的伤,恐怕不是寻常草药能治的…”
央金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她何尝不知?玄觉的伤,源于力量层面的反噬,寻常医术根本无能为力。或许…只有找到对古灯和碎片力量更为了解的人,或者…回归大昭寺,求助丹增法王,才有一线生机。
但如今他们深入敌后,血莲教必然发动所有力量疯狂搜捕,返回拉萨之路,注定布满荆棘。而那个对碎片表现出极致贪婪的黑衣白面人,更是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便会再次出现。
前途,一片渺茫。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和伤员压抑的喘息声。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气温急剧下降。黑暗中,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能见度变得极低。
就在众人精神与体力都濒临极限之时,前方探路的斥候终于发回了安全的信号。
那是一处位于陡峭冰崖下的天然洞穴,入口被巨大的冰挂和积雪巧妙掩盖,极其隐蔽。洞穴内部不算宽敞,但足以容纳他们这十余人,且洞口狭小,易守难攻。
众人鱼贯而入,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伤员们瘫倒在地,立刻有人取出随身的伤药和干净的布条,互相处理伤口。有人收集洞内的枯枝和动物干粪,小心翼翼地生起一小堆篝火,微弱的火光和热量驱散着洞内的阴寒,也带来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央金将玄觉轻轻放在靠近火堆的、铺了干草的位置,仔细检查了他的脉搏和呼吸,眉头锁得更紧。他的气息更加微弱了,身体也开始逐渐变得冰凉。
必须立刻想办法!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洞内疲惫不堪的众人,最终落在扎西头人身上:“扎西头人,我需要你立刻派两个最可靠、脚程最快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返回大昭寺,将这里的情况禀报丹增法王!尤其是玄觉的伤势,务必请法王设法施救!”
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救玄觉的希望。
扎西头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出了两名虽然带伤但行动尚可的勇士,仔细交代了路线和暗号。两人领命,灌了几口烧开的雪水,裹紧皮袍,便毫不犹豫地再次钻入了洞外的风雪夜幕之中。
送走了报信的人,洞内的气氛依旧沉重。众人围着篝火,默默啃着硬邦邦的干粮,恢复着力气。
央金坐回玄觉身边,拿出水囊,小心地蘸湿布条,擦拭着他干裂的嘴唇和额头上的冷汗。看着这张年轻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这个一路上吵着要吃饭、怕死怕累,却在最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勇气的小和尚,央金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起丹增法王将玄觉托付给她时的嘱托,想起这一路来的生死与共,想起他在乌孜大殿那决绝的、宛若献祭般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责任、担忧甚至是一丝…敬佩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笨南瓜…”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几乎被篝火的噼啪声掩盖,“你可别真就这么…睡过去了…你的菜还没种呢…”
仿佛听到了她的低语,玄觉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模糊的呓语:“…灯…碎…渡…”
声音含混不清,央金却听清了那几个字。
灯?碎片?渡?
他是在说古灯和源核碎片吗?“渡”又是什么意思?是渡他?还是渡…别的什么?
就在央金凝神思索之际——
洞口负责警戒的勇士突然发出了低沉的示警声!
“有情况!”
所有人瞬间弹起,抓起了身边的兵刃,紧张地望向漆黑的洞口。
风雪声中,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却并非人类或野兽发出的声响…像是…金属或骨片轻轻叩击冰面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正在由远及近,向着洞穴的方向而来!
是血莲教的追兵?还是…那个黑衣人?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央金握紧了藏刀,将玄觉护在身后,眼神冰冷地盯住洞口。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然而,那叩击声在接近洞口附近时,却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苍老、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透过风雪,清晰地传入了洞中:
“风雪迷途客,可需一盏引路灯?”
这声音…并非邪徒的嚣张,也非黑衣人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慈悲与宁静。
洞内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央金眼神闪烁,示意众人保持安静,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沉声向外问道:
“门外是哪位大师?有何指教?”
洞外沉默了片刻,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慨:
“心灯已燃,何须问出处。老衲不过一介引渡人,见此处有‘缘光’冲霄,特来一问。洞内的小友,若再耽搁,恐神魂将散,难入轮回了。”
此言一出,央金心中剧震!
对方竟能感知到玄觉体内那微弱的心灯光芒?还看出了他神魂濒危的状况!
这绝非寻常人!
是敌?是友?
但眼下玄觉命悬一线,任何一丝希望都不能放过!
央金与扎西头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她缓缓走到洞口,小心翼翼地将掩蔽的积雪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风雪弥漫的夜色中,只见洞口不远处,静静地站立着三道身影。
为首者,是一位身披陈旧却洁净的白色粗布僧袍、身形佝偂、手持一根枯木手杖的老僧。他面容枯槁,布满深深的皱纹,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清澈得如同婴儿,又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
而在他身后,则侍立着两名…并非人类的护法!
那是两具高大的人形骨架,通体呈现出一种暗金色的金属光泽,关节处由某种奇特的机括连接,眼窝中跳动着温和的白色火焰。它们手中各持着一盏散发出柔和白光的灯笼,那叩击声,正是它们行走时,骨足轻点冰面所发出的。
不是邪物!这两具骨架散发出的,是一种纯净的、带着古老佛门愿力的气息!
“机关佛傀…”扎西头人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是…是传说中守护‘寂静僧院’的引渡僧!”
寂静僧院?引渡僧?
央金心中念头飞转,这是一个在吐蕃古老传说中才存在的名字,据说是一处超然物外、不介入世俗纷争的古老修行之地,其僧众拥有不可思议的神通,专渡有缘之人。
难道…这老僧竟是来自那里?
老僧似乎看穿了央金的疑虑,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化雪,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女施主不必疑虑。老衲‘渡厄’,此来非为争斗,只为渡人。洞内小友与我有缘,若信得过老衲,或可随我前往‘寂静僧院’,或有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洞口的遮掩,直接落在了昏迷的玄觉身上。
抉择,摆在了央金面前。
是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神秘老僧,带着玄觉前往那虚无缥缈的“寂静僧院”?还是继续留在此地,等待渺茫的大昭寺救援?亦或是…拒绝这未知的邀请?
篝火噼啪,映照着央金凝重而决绝的脸庞。
洞外,风雪依旧,那两盏由机关佛傀持着的灯笼,散发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仿佛在黑暗的迷途中,指引着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