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垭口,风雪骤然减弱。
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身后是狂风呼啸、杀机四伏的雪山绝域,而眼前,则是一片相对开阔、坡度渐缓的向下延伸的冰碛丘陵地带。更远处,天地豁然开朗,一片巨大而肥沃的河谷盆地,在稀薄的云层与阳光照耀下,展露出令人震撼的轮廓。
那就是逻娑河谷——吐蕃佛国的心脏地带。
虽然距离尚远,只能看到模糊的远景,但那片土地的生机与辽阔,已足以让历经艰险、几度生死边缘挣扎的两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渺小。
连绵的雪山如同忠诚的卫士,环抱着这片圣地。隐约可见河谷中央地带,有无数细小的黑点,那应当是村庄、寺庙和宫殿的屋顶。甚至能极模糊地看到,河谷最深处,似乎矗立着一座极其宏伟、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红两色光芒的庞大建筑群——那定然就是吐蕃赞普的王宫以及大昭寺、小昭寺等核心寺院所在!
圣城逻娑,终于在望!
然而,与这壮丽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垭口处的惨烈与死寂。
伏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中,鲜血将洁白的雪地染得一片狼藉,那些诡异的“引魂幡”依旧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战斗。
央金拄着藏刀,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她面前凝结又散开。她身上添了几道新伤,虽不致命,却也血流不止,将破旧的羊皮袄染得更深。连番恶战、长途奔袭,再加上真气的巨大消耗,即便有萝卜的生机短暂补充,她也已接近强弩之末。
玄觉的情况稍好,但也被最后的围杀吓得不轻,脸色苍白,手脚还在微微发抖。他看着满地尸首和央金身上的伤口,又是后怕又是愧疚,手忙脚乱地想从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襟上撕下布条给央金包扎。
“别忙了,小伤。”央金摆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她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遥望着那片梦寐以求的河谷,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充满了更深的凝重与忧虑。
血莲教竟然能将埋伏直接设在通往逻娑河谷的最后一道险隘上!这意味什么?
这意味他们对吐蕃外围区域的控制力,远超之前的预估!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了逻娑城周边!
那些伏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绝非乌合之众。他们口中的“圣物”“宝贝”,以及对玄觉那诡异的执着……都表明血莲教的高层早已将他们两人,尤其是玄觉,视为重要目标。
最后那个头目意外坠落冰缝,虽是侥幸,却也断了最重要的情报来源。
前路看似坦途,实则可能布满了更多、更隐蔽的杀机。
“女菩萨,我们……我们是不是快到了?”玄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片辽阔的河谷,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声音也带上了一些振奋。
“嗯。”央金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快到了。但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她弯下腰,开始迅速打扫战场。将那些还能用的弩箭收起,从尸体上搜出一些干粮和清水,又仔细检查了那些“引魂幡”,虽然厌恶,却还是将其中一面符文相对完整的小心卷起收起——这或许是重要的证物。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枚被玄觉当成“暗器”扔出、此刻静静躺在雪地里的“血莲令”上。她走过去将其捡起,触手依旧冰凉,那朵滴血的莲花图案仿佛带着某种魔性。
巡使令牌?那刀疤脸头目临死前的惊呼似乎还在耳边。
这令牌或许不仅是身份证明,可能还有其他用途。
她将令牌仔细收好,然后走到那处吞噬了头目的冰缝边,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神复杂。
“走吧。”她对玄觉道,“我们必须尽快下山,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点。这垭口不能久留。”
两人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装,互相搀扶着,踏上了下山的路。
相比于之前的绝壁峭壁和死亡沼泽,下山的路虽然依旧艰难,却已好了太多。至少有了明确的路径,不再需要时刻担心脚下的致命陷阱。
越往下走,气温逐渐回升,积雪变薄,露出了下面黑色的岩石和冻土。甚至能看到一些耐寒的苔藓和低矮的灌木。
然而,随着不断接近河谷,央金的心情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越发紧绷。
她注意到,在一些视野开阔的高点,偶尔能看到远处的山脊线上,有极其细微的反光一闪而过——那绝非自然现象,更像是金属或镜片在阳光下的反射。是牧人?还是……了望的哨卡?
沿途他们经过了几处可能作为歇脚点的山洞或岩棚,却发现里面要么有近期人为活动的痕迹(非牧民风格),要么干脆被巧妙地用碎石堵死。
种种迹象表明,这片区域并不平静,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拢。
玄觉也渐渐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变得沉默起来,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萝卜,警惕地四下张望。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下到雪线以下,找到了一处位于背风坡、相对隐蔽的废弃羊圈。石墙大多已经倒塌,只剩残垣断壁,但至少能挡一挡越来越冷的夜风。
两人不敢生火,只能靠在一起,用冰冷的干粮和清水勉强果腹。
夜幕迅速降临,高原的星空格外清晰璀璨,仿佛触手可及,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
“女菩萨,”玄觉缩在破羊皮袄里,声音有些发颤,“到了逻娑城,我们该去找谁?直接去大昭寺吗?”
央金望着远处河谷中星星点点、如同繁星落地的灯火,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行。血莲教势力如此之大,难保大昭寺或其他大寺院里没有他们的眼线,甚至……更高层次的渗透。我们不能轻易暴露。”
她想起了吉桑阿嬷地图上的那个标注——“鹰嘴崖下采药人吉桑”。可惜,阿嬷已然为了他们……
她又想到了那块“血莲令”。或许……可以换一种思路?
“我们需要先找一个绝对可靠,且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落脚点。”央金沉吟道,“然后,想办法接触到真正能主持大局、并且未被渗透的高层。”
这谈何容易。在一个完全陌生、且可能处处是敌的城市里,找出隐藏的朋友,远比击败明面的敌人更难。
“哦……”玄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没什么主意。他只知道,跟着女菩萨总没错。
夜渐深,寒气愈重。两人轮流守夜,谁也不敢真正熟睡。
下半夜,轮到玄觉守夜时,他抱着膝盖,看着远处河谷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孤独和想家。他想念少林寺晨钟暮鼓的安宁,想念他那片绿油油的菜园子,甚至有点想念总板着脸却会偷偷塞给他甜糕的玄苦师叔……
就在他思绪飘远之际,怀里的萝卜忽然又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处逻娑城的方向,夜空中似乎极其隐晦地闪过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流光?那光芒极淡,转瞬即逝,混在璀璨的星光和城市的灯火中,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玄觉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那丝红光带着某种不祥的、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气息。
他猛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夜空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错觉吗?”他喃喃自语,心里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看似熟睡的央金,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也看到了。
圣城在望,然而笼罩在它上空的迷雾,却似乎比雪山上的更加浓重,更加诡异难测。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